第15章 14 以後的事,說不準的
相雪露躺在榻上,伸出皓腕,接受裴太醫的診治。
“王妃娘娘身體并無大礙,應只是因為晉王之事,這幾日過度操勞,身心俱疲,才會嗜睡,多休息便可解乏。”
裴太醫懸絲吊脈一晌,撚了撚胡須,道。
綠檬松了一口氣,上前為相雪露加了一層薄被,“既然無事,那王妃就好好休息,奴婢不來打擾您了。”
相雪露早就在方才裴太醫說話的時候,面上便染上了一層羞意,此時,自然不肯再睡。
她比誰都清楚疲累的原因。
“無妨,既然太醫都說了本王妃并沒有染上病症,那就起身吧,睡得太多,頭腦也容易昏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
相雪露正要綠檬扶她起身,為她拿來外裳,就聽到馬車外有人通報道:“陛下來了。”
這裏不是宮中,又在路上,故而通報也不是很隆重正式。
卻讓相雪露驚得一瞬間又滑回了床褥。
旁有衛兵為慕容曜掀開車簾,他彎身坐了進來。
如有人現在處于他的位置,一進門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
面頰緋紅的少女躲在被褥裏,兩手緊抓着褥邊,拉到了自己尖尖的下巴下面,身材過于纖瘦,此時鑽在衾被裏,看起來像極小的一只。
頰側,額頭的發絲有些亂,但是絲毫不掩其精致美麗的面容,雖然朦胧初醒,大眼睛看起來都沒有完全睜開,光華卻照亮了整個馬車昏暗的空間。
更多的烏發,逶迤到腦後,蜿蜒蔓延至枕頭,床榻邊上,像一幅鋪開的潑墨畫卷,麗色動人。
若是換作旁的男人,不說是別的,至少也該移不開目光。
但慕容曜偏偏目不斜視地跨步進來,眼神只在她面上停留一瞬,就很快地移開。
坐在了離她有三尺距離遠的地方,看上去君子端方極了。
相雪露裏面還穿着寝衣,不便起身為他問禮,一時間面色很是羞窘。
幸好慕容曜很是體貼,看出了她的難處,微微将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她不用起身。
“朕聽聞皇嫂身體不适,特來看望。”他的面上露出一絲淡淡的憂色,仿佛頗為關心她的身體。
“太醫診治過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都無事,臣婦謝過陛下,也謝過陛下派來太醫,讓陛下為此憂勞,反而就是臣婦的過錯了。”
“如此便好。”慕容曜似乎因為微松了一口氣,“皇兄去世第二日,朕見皇嫂當時似乎遍身都有疼痛之症。”
“不僅腰痛,腿也甚是酸乏無力,還有肩膀,還有……”
相雪露吊着一口氣,生怕慕容曜把剩下一個詞說出來,還好,他及時打住了。
只是轉眼說道:“上次朕留下的藥方,皇嫂可有好好保存。”
“嗯。”她的聲音細若蚊蠅。
說來也是神奇,慕容曜先前給她留下的那個藥方,對補精益氣很有作用,裨益脾胃肝腎都有良效,她日常服用,精力都感覺旺盛了許多,就連頻做怪夢,醒來以後也沒有感覺有很多的不适。
昨晚是持續的時間太久了些,所以今日才會覺得身心疲累,但也并未腰酸背痛。
慕容曜似乎對這個回答極為滿意,潋滟的眸裏越發波光動人,他唇角勾起:“以後或許大有益處,皇嫂有必要多加堅持。”
她點了點頭。
相雪露方才回答的時候,手腕嬌柔無力地垂在床邊,瑩白如玉的腕兒上斜斜挂着一只鑲石榴石金镯。
這只手镯做工很是精巧,用無數細縷的金線編織而成,許多地方有着複雜美麗的縷空紋路,依次鑲嵌着十顆紅石榴石,石頭飽滿圓潤,色澤鮮紅,如鴿血一般濃郁。
看上去,真就如一顆顆鮮豔欲滴的紅色石榴籽垂在腕間,顯得相雪露的肌膚愈加白皙動人。
在燦金色的镯體映襯下,整個镯子越發耀眼逼人,光輝煌煌。
這是晉王生前送她的首飾,她第一眼見到時便覺得甚通她的心意,十分喜愛。
雖然與慕容昀關系尋常,卻也日常把它帶在腕間。
她見慕容曜的目光落在镯子上,逡巡了許久,有些不自在,縮了縮手,正準備解釋。
卻聽得慕容曜說:“未想到,朕當年賀皇嫂新婚的禮物,還被皇嫂帶在腕間。”
“能被皇嫂如此喜愛,是朕之幸事。”
“啊……”相雪露瞬間怔愣住了,“這是……陛下送我的?”她卡殼了一會兒,才問出來。
或許是因為這信息來得太過突然,說話的時候,她第一次忘了自稱臣婦。
好在慕容曜并未介意,他挑眉道:“當年皇嫂與皇兄大婚,朕想着一邊是朕的皇兄,一邊是朕之舊友,太後甥女,便精選了一批禮物,命人送至了晉王府。”
“賀二位新婚大喜。”
相雪露覺得慕容曜這句話味道有些怪怪的,但擡首見他笑容淺淡,又直言自己多心。
“所幸,朕的眼光恰合皇嫂心意,看來未曾送錯。”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目光看着虛空,難得地帶上了一些感懷過去的溫柔。
沒想到,旁人眼中尊貴漠冷,殺伐果斷,難以接近的陛下是一個如此念舊的人,她在心裏如此感嘆道,連她一個曾在宮中見面不多的人都能被稱為他的舊友,得他如此相待。
慕容曜沒有漏過相雪露方才臉上出現的空茫之色:“怎麽,皇兄未與你說過?”
相雪露遲疑片刻,搖了搖頭,想必陛下已經看出她的異常,便是她隐瞞事實,也會被洞悉。
“王爺只是有一天将它給了我,并未多說其他的話。”
回想起來從前的細節,慕容昀确實沒有明确說過這是他送的,不過她當時并未注意。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頗為小心翼翼,仿佛生怕這句話會觸怒了帝王。
畢竟,将天子所贈之物刻意隐瞞,多少有些不敬。
但慕容曜面上并未露出明顯的不豫,只是淡淡說道:“皇兄想必也是有所考慮。”
他這句話說的太過難辨喜怒,相雪露猜不透他的心思,未敢貿然接話。
只聽他接着道:“不過它顯然,很襯皇嫂,麗質佳人,當配以麗飾,容光滟滟,若清水之芙蕖。”
慕容曜說這句話的時候,帶上了相雪露所熟悉的淺淡笑意,仿佛只是純粹的贊嘆,最簡單的欣賞。
她甚至不好因此做出扭捏之态,只能将被角不動聲色地往上拉了拉,掩住了耳後偷偷升起的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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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在被窩裏躺久了便會憊懶成性,這一日,相雪露都沒下過馬車,最多在躺疼了背的時候,半坐起來,靠在馬車背上,看看窗外的風景,吃吃小食。
時光似乎就這樣容易地消遣過去了。
因着日夜兼程,當日晚上便入了京城,相雪露本欲先回王府,慕容曜卻說太後思她過甚,十分想見她一面。
于是就随着入了宮。
直到身側映出正紅色的宮牆,輿辇下方是綿延到盡頭的青灰宮磚,她才回味過來,只覺得這幾天的經歷真是恍然如夢。
一路暢通,到了寧壽宮中,太後似乎在前殿等待了她許久,她初一踏入,太後便快步走上來,握住了她的雙手。
“路上聽聞你遇到了險事,哀家那日差點睡不着覺,還好你平安回來了。”幾日不見,太後似乎又蒼老了幾分,保養得宜的鬓邊竟也生起了一絲白發。
見太後如此擔憂,相雪露本因半路中斷行程而升起的不安也盡數散去。
“以後雪露不會輕易離開京城,離開您了,所幸日後也無需操持過多府務,自夫君離開後,便想着遣散些人員,也省得閑置在那,平白浪費開支。”
“今生大概便是如此過了,不過一人倒也頗好自得其樂,反而可以更好地侍奉您和祖父,這大概是雪露畢生之願了。”
她平靜地講述着這些話,偶還露出幾分真心的歡喜出來。
太後卻看得頗不是滋味。
她沉頓了片刻,緩緩開口:“雪露,人生還長,你也還年輕……”
“往後會發生什麽,會過怎樣的人生,現在下定語,還為時尚早。”
“就算你是皇室孀婦,也并不意味就沒有可以重新選擇的未來。”
相雪露聽清太後的話後,怔了須臾,才搖頭道:“姨母,怎麽會呢?雪露若是尋常孀婦,或許可以有別的人生。”
“但是嫁入了皇家,許多許多事,就變為了不得已。皇帝的祖訓裏原本有讓皇族外媳殉葬之制,今上仁慈,廢除了此律,雪露得以茍命,已屬大幸,實不敢奢求過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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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其他的,更是從未想過,再者,經了一次姻緣,已是嘗過世間甘苦,對尋常夫婦之情,再無期盼,餘生侍奉姨母,祖父左右,已是幸之所甚。”
見她如此情态,太後低嘆了一口氣:“雪露,你的人生還長啊……許多事情,說不準的。”
“正如你所說的一樣,許多事情,往往是我們現在無法預料的,但是又不得已去做的。”
說到這裏,太後便不再多說,只是和她随意閑談了幾句別的話,問候了她一番身體,便慢步回了寝宮休息。
相雪露看着太後逐漸遠去,略有些疲憊的身體,她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
回過頭想想太後今天說的話,她覺得她好似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不好直說,只能這樣欲言又止,模模糊糊,蒙上一層看不清的薄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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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相雪露躺在寧壽宮西偏殿中專為她布置的房間裏,周圍的一切都合乎她心意,連熏香也是她喜愛的白蘭香調,卻輾轉反側,翻來覆去睡不着覺。
心中總是無厘頭地彌漫着一種不安,那個久久纏繞她的怪夢也一直未得到解決,化為心結存在心裏。
總覺得,在她看不見的角落裏,有暗流在悄然湧動,平靜的湖面下潛藏着太多的算計與危機,是她未曾知曉的。
而她,好似正處在漩渦中心,無法決定自己未來的去向,化為了他人手中被操控的棋子,木偶,只能無助地随波逐流。
這種無處不在,似有似無,卻又找不到根據的直覺讓她幾乎一整晚都沒有睡好覺,迷迷糊糊中閉了眼也只是淺眠,好不容易才捱到第二日清晨。
相雪露用早膳的時候,頭腦還有些發暈,她甚至撐額胡亂想,那個怪夢雖然折磨人,但過後總能睡得很沉,第二日也不至于如此精力不濟。
早膳過後,有例行來問脈的太醫,太醫簡單地一摸脈象,就告訴相雪露,她只是夜裏心神不寧,才會睡眠不佳,只要能調整好心緒,就算是安神湯,也用不上。
“安神湯此物,說白只是協助鎮定心神,安撫頭腦的湯劑,并不能起到治愈病症的良效,具體根源還是得您自己從心解決。”太醫說。
“嗯,本王妃知道了,多謝孫太醫。”相雪露也知道,昨晚的難眠全是自己的心緒所致,其實,此番她想診的不是此症。
而是……那個怪夢。
早在第二次出現夢境後,她便在街上的醫館尋過老郎中問過,只是當時得到的答複太難以為她所接受,便從不把那當作一個可行之法。
本準備靜待不動,卻未想到,近些天,怪夢并沒有随着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消失,反而有一種愈演愈烈的趨勢。
頻率不減,夢的內容卻越發的光怪陸離,荒誕無邊,幾乎要突破了她能承受的底線。
她不敢想象,再這麽下去,會演變成什麽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