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秋日的陽光很好,一路乘吊索上外閣,所見之處層林盡染,霜紅秋綠。
虞絨絨頭上的寶石發飾在這樣的光線下顯得更加璀璨,随着她轉頭的動作反射出有些晃眼的光芒。
方才出言譏諷的少女難以避免地被這樣的光晃了一下眼睛,不光是她,和少女站在一起的幾個人心中都莫名出現了更多的惱怒之意。
大家都因為中閣小考此次考制的變化而焦慮焦急了好幾日,結果始作俑者的你虞絨絨居然還和沒事人一樣?還有心思梳妝打扮帶花簪?
這也就算了,好歹你也應該有一些愧疚之意,怎麽能還這麽高調地帶着這麽多漂亮寶石在頭上呢!簡直像是耀武揚威!況且,修道之人都講大道至簡,到底還有沒有人來管一管了!
“難怪寧真人要退她的婚。”一名少年目露嫌棄之色:“她難道胖而不自知的嗎?便是放眼整個修道界,也沒有一個像她這樣身材的女修吧?若我是她,可能早就羞愧到唾面自幹了,她怎麽還有臉……”
他的最後半句話消失在虞絨絨擡眼看向他的目光裏。
少年猛地後退了半步,然後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被自己分明看不起的圓臉少女的一眼逼退了半步,不由得更羞惱:“你……你看我幹什麽!”
虞絨絨卻真的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繼續向前走去。
但幾位少年少年卻明顯因為她的忽略和默不作聲而更加生氣,最開始出言的少女第一個擋在了她的面前,氣惱道:“虞絨絨,你聽不到嗎?我在和你說話!”
虞絨絨終于頓住了腳步,再擡起了眼:“是嗎?原來這是和我說話嗎?我還以為是你單方面在罵我。”
攔路的少女名叫崔陽妙,乃是回塘城崔氏下某一支脈所出,因為早早顯露出了修道天賦而被送入了主家,全家上下對她素來都嬌慣得緊,等到了外閣,她也迅速組建了自己的小團體,便是行事跋扈了些,也無人敢說什麽。
偏偏今天,這位素來脾氣都極好的虞絨絨不避不讓,平淡地站在她面前,說出的話卻仿佛一根針般刺入了她的心裏。
她是在罵她沒錯,她虞絨絨難道不該罵嗎?!
但、但她怎麽能這麽直白地說出來……
崔陽妙睜大了眼,還沒想出下一句話,虞絨絨就已經繼續道:“所以你攔我的路,難道是覺得還沒罵夠,還要我站在這裏,恭恭敬敬聽你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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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陽妙終于反應過來:“虞絨絨,你……你不仁不義!你厚顏無恥!”
“這兩個詞你剛才用過了,我也聽到了。”虞絨絨平靜道:“所以你還有別的要說的嗎?”
崔陽妙一窒。
“虞絨絨,你知不知道,中閣小考因為你而變了考核形式!本來我們所有引氣入體的弟子們在通過了資質測驗後,幾乎都可以通過小考,順利進入中閣。但因為你放棄了小樓的名額,導致許多其他門派已經煉氣許久的弟子都想來碰碰運氣,人數急劇增多的結果就是考核門檻變高,考核內容也變多了。”方才冷聲嘲笑虞絨絨的少年因為語氣激烈而臉皮漲紅,他上前一步,插話道:“我解釋得夠清楚了嗎?虞絨絨,你是否應該為你所造成的這一切承擔後果?!”
虞絨絨剛剛提起準備向前的腳步,又被迫停了下來。
其實她是真的不太想理睬他們。
前世她遭受過更洶湧更惡毒刻薄的嘲笑與指責,所以這種程度的刁難質問和苛責如此劈頭蓋臉而來的時候,她的心裏是真的幾乎沒有什麽波瀾,甚至還下意識對比了一番,覺得崔陽妙的詞彙儲備量實在不夠高。
最關鍵的是,她已經猜到了,放出這樣的消息,導致她被全外閣的弟子針對謾罵,恐怕也是那位燕夫人的手筆之一。
所以她其實是不打算接招的。
但顯然,是他們現在不太準備放過她,甚至非想要個說法。
所以虞絨絨只能看向胸标上寫着“鄭世才”的同門少年,語氣甚至有點誠懇地問道:“那你覺得,我應該承擔什麽後果?”
鄭世才其實就是想把這些天來大家都在流傳的抱怨說出來給虞絨絨聽,他想象中的畫面應該是,微胖的虞絨絨被所有人排擠冷眼,無地自容掩面而去的樣子,萬萬沒想到虞絨絨居然會反問他這一句。
“應該……應該……”鄭世才結巴片刻,才想到了自覺滿意的答案,繼續道:“你若是知廉恥,就應該退出這次考試!反正你連小樓都看不起,又為什麽要進中閣!”
“你知道,我的脾氣其實很好,否則想來恐怕你也不敢在我面前說出這樣一段話。”虞絨絨沉默片刻,突地笑了一聲。
鄭世才心中突然湧起了一種奇特的感覺。
其實誰都知道,這種指責像是某種無意義的洩憤。
仔細去想,這一切事情與其與怪虞絨絨,不如去破口大罵寧無量,不想進小樓,來參加什麽小樓論道?占名額不要,還要撕了鲛緞腰帶,以為別人真的看不出來嗎?他是想羞辱誰?
所有人都在等着虞絨絨或許要開口解釋一二,甚至有旁觀的人想,若是虞絨絨稍微示弱,他們也不是不可以上來勸一勸兩方,畢竟中閣小試在即,其他新來的、想要争奪名額的弟子們也還在看着,他們自己內部先起了矛盾,确實不太好看。
但下一刻,卻見微胖的圓臉少女上前了一步,擡手狠狠地給了鄭世才臉上一個巴掌!
“啪!”
那一聲分明只是清脆而已,卻足以讓整個外閣這一角的所有弟子都同時安靜了下來,再看向了這裏。
“我身材怎樣,關你什麽事?”虞絨絨甩了甩手,笑意轉冷:“而你,連我一個才引氣入體的人的巴掌都躲不過,難怪會害怕中閣小考的題目。這就是所謂的煉氣中境嗎?既然這麽怕,距離小考還有一個月,你不去靜修準備,反而有閑情逸致在這裏罵我?這就是你的道心嗎?若我是你,可能早就羞愧到唾面自幹了,怎麽還有臉站在這裏?”
——竟是把剛才鄭世才嘲笑她的話原封不動地甩了回去!
鄭世才臉色極差,周遭的竊竊私語和震驚目光更是讓他臉上無光。他甚至在這一剎已經忘記了禦素閣內禁止私鬥的閣規,手下意識按在了身邊的劍柄上,周身道元流轉,竟是下一刻便要舉劍而上!
一根狗尾巴草不知何時輕輕地搭在了鄭世才按劍的小臂上。
鄭世才連劍帶手就這樣硬生生地凝固在了原地,他的劍分明已經抽出來了半寸,卻又被這樣一根狗尾巴草滞住了去勢,也滞住了道元的流轉。
噴湧而出的道元被這樣不講道理地攔住,鄭世才氣血倒湧,才要噴出一口血來,又有一只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親切關懷道:“這位師弟啊,出劍之前真的想清楚了嗎?是不想待在禦素閣了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年輕人一劍解恩仇也不是不可以哦。”
言罷,他狗尾巴草在指間微微轉了個方向,笑意盎然道:“師弟請。”
鄭世才縱是有再熱的血,再上頭的情緒,在這一刻都已經徹底冷了下來。
那只看似親切的手硬生生地把他将要吐出來的血給拍了回去,這樣一口血若是吐出來了,或許看似傷勢嚴重,其實調息片刻,也就過去了。
但這樣咽回去,恐怕至少在接下來的三五天裏,他的氣息都會運轉不暢。
可這一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僅有口難言,甚至難以确定,對方究竟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為之。
尤其當他有些僵硬地轉頭,看到的是一張面帶關切的、過分漂亮英俊的臉的時候。
“大……大師兄……?”鄭世才有些結巴道:“您怎麽來了?”
“倒也不是來了,只是恰好剛剛和大家從斷山青宗回來,劍舟還未落地,就正好看到你要拔劍而已。”傅時畫的聲音依然帶着幾分懶散,尤其在幾個表達巧合的時間助詞上格外稍微加重了點語氣,再更體貼地問道:“欸,對了,所以師弟這劍,是要出,還是不要啊?”
鄭世才:“……”
他倒是想出,也得能出啊!
如果這個人不是光風霁月的大師兄,他真的要懷疑對方是不是故意問出這個問題給他難堪的了!
無論是內中外哪一閣,所有人都知道大師兄傅時畫不辭辛苦,帶着一衆師弟師妹此去九萬裏,助斷山青宗抵禦魔獸侵擾去了,此行兇險又勞累,而斷山青宗地處極南,是個有些潦倒的小門派,否則也不至于求助于禦素閣,因而這一次出行乃是真正的義舉。
此刻見到傅時畫,所有人都面帶尊敬地向他行禮,崔陽妙掃一眼虞絨絨,再偷偷看了一眼大師兄,心道這個胖妞倒是有幾分運氣,竟然恰好趕上大師兄路過,否則鄭世才剛才若是真的出了劍,恐怕虞絨絨這次是真的要倒黴。
而鄭世才這一劍若是出了,他也必定要被逐出禦素閣,這樣一來,中閣小考的競争對手頓時便會少兩個人,豈不妙哉。
她正這樣想着,那根剛才壓住了鄭世才劍意的狗尾巴草突地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崔陽妙猛地回過神來。
雖然從小就在回塘城崔氏本家長大,早就見過了崔家的幾位她應該稱之為遠房堂哥的幾位可以被稱之為“天才”的同齡耀眼人物,但在對着大師兄這張實在是漂亮得過分的臉的時候,崔陽妙還是忍不住有些微微臉紅。
然而下一刻,她臉上的紅意就在傅時畫的聲音裏盡數褪去,變成了蒼白。
“回塘城我倒也去過幾次。”傅時畫的聲音依然帶着那份散漫:“莫不是你的崔,不是回塘城的崔?”
崔陽妙僵立在原地,方才所有的遐思與亂想在山崖下摔了個粉粹。
一起碎了的,還有她所有的驕傲和自尊心。
他的話,乍一聽,似乎是在說,他去過回塘城,見過許多崔家的人,卻沒見過她。
但事實上,他又好似在說,她的所作所為,所言所行,根本不配姓崔,根本是在給回塘城崔家丢臉。
可傅時畫的神色帶着真誠的疑問,好似真的只是在好奇,而不是在以這句話譏諷她。
崔陽妙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這個問題該不該答,該怎麽答。
顯然傅時畫也沒有深究的意思,他言罷便挑眉在四周看了一圈,原本看熱鬧的弟子們也不知怎麽回事,竟然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假裝自己只是路過地四散而去。
鄭世才和崔陽妙對視一眼,兩個平時互相也根本看不對眼的人,竟然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幾分莫名的同病相憐,也咬牙向傅時畫告禮而退。
崔陽妙走了兩步,到底還是頓住了腳步,再有些不甘心地側過頭道:“我……我的姓,就是回塘城的那個崔。”
傅時畫頭都沒回,只懶洋洋地“哦”了一聲:“那崔家确實十分寬宏大度了。”
崔陽妙睜大了雙眼,有些恍恍惚惚地細品着這兩句話裏的意思。
是她的錯覺嗎?
她總覺得自己好像是被含沙射影不動聲色地罵了,但她又沒有證據!
人群逐漸散去,外閣的這一隅恢複了寧靜,傅時畫也終于看向了在他出現後,一直未置一詞的虞絨絨身上。
他的眼瞳很黑,一雙桃花眼裏似乎總是帶着些松散的笑意,而他的神色雖然總是親切随和的,可仔細去看他的時候,卻總能覺出他身上的疏離感,好似他整個人都浮在雲端。
但他在看虞絨絨的時候,就像是雲端之人突然起身,一腳踏在了地面上。
圓臉少女發飾上的寶石折射的光線依然有些刺眼,但傅時畫卻依然認真地将目光落在了上面,神色專注到仿佛在看什麽珍貴的靈寶。
虞絨絨所有道謝的話都被他的這道目光攪散,她頂着傅時畫的目光等了半天,卻發現對方真的好似就只是在看她頭上的寶石。
如此片刻,她終于有些忍不住了,先是擡手有些猶豫地摸了摸自己的發飾,确定沒有歪斜,也确定沒有突然掉落一兩顆而出現奇怪的空缺,這才有些猶豫地問道:“請問,大師兄……在看什麽?我頭上有什麽好看的嗎?”
總不能真的是在看她的發卡吧?!
傅時畫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她的臉上,然後才淡淡開口道:“下次別用手了。”
虞絨絨:“……?”
她還有點沒反應過來,傅時畫卻已經轉身走了。
虞絨絨看着傅時畫挺拔的背影,陽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微長,他高束的長發在身後微微晃動,再觸碰到他腰側的劍柄。
傅時畫師承禦素閣閣主,也要兼管閣中一應事務,此次從斷山青宗回來,還有許多後續事宜要去處理,在外閣浪費這樣一會時間本就已經十分罕見了,無暇與她閑聊也很正常。
只是……什麽是別用手了?
虞絨絨很是想了片刻,才有點恍惚地猜想到,是說不要用手……打人了嗎?
可是,不用手,用什麽?
她有些不明所以地往前走去,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
欸,等等,她好像忘了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