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色漸深,從驿站的窗口向外看去,山丘只剩下了影影綽綽的輪廓。
那些在白日裏貌不驚人的丘陵,在這樣的黑暗中,看起來竟然變得駭人了許多,仿佛要吞噬每一個不知深淺地邁入其中的無知人類。
可也或許正是因為有太多的人想要撼動這樣的夜和這樣的世界,所以才會前赴後繼,義無反顧地挑戰自己的極限,試圖修行,再以人力撼天。
有人執劍,有人見符,有人握刀,有人聽琴辨其意。
也有人分明道脈不通,所有人都對她憐憫搖頭,卻也握緊了雙拳,總想要再試一試。
虞絨絨跟在傅時畫身後,睜大眼看向面前赤望丘的夜。
二狗趴在她的肩膀上,風将它稀疏的羽毛吹得微微作響,響聲裏還帶着些虞絨絨頭上的環佩玎珰,如此一路,竟然給本應蕭瑟沉悶的路途平添了幾分熱鬧。
事到如今虞絨絨依然覺得十分荒謬,怎麽會有劍徹底化作劍氣,盤桓在自己的道脈之上一動不動呢?
她想問傅時畫他的本命劍到底是什麽劍,卻又覺得不太禮貌,只得一路跟着傅時畫奔波,一邊悄然再運轉道元,看能不能讓那劍氣有些反應。
當然,另一方面,這樣也是為了緩解她此時此刻的情緒。
說不緊張是假的。
前世和這一世加起來,她都從來都沒靠近過棄世域。
縱使她在藏書樓裏閱讀過所有記載在案的棄世域的情況和所有魔祟物的編號與作用,但面前的一切對她來說,依然是陌生的。
既然被稱為“域”,自然有界。
傅時畫駐足在了一棵枯樹前,下意識向腰側摸去。
然而腰側空空如也,他這才又一次更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劍沒了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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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狗在虞絨絨肩上将傅時畫的動作盡收眼底,四顧無人,終于忍不住嗤笑一聲:“二爺爺早就說過,讓你多帶幾把備用劍,這下傻眼了吧。”
傅時畫沒理這賤嗖嗖的鹦鹉,并指為劍,在空中輕輕一劃——
他們的面前本是被夜色籠罩的微黃草甸和稀稀落落的枯樹,然而傅時畫手落之處,空氣竟然好似憑空開了一扇門,露出了內裏火色滔天的模樣。
傅時畫一腳踏入,他的半張臉被那樣的色彩籠罩,連帶着他頭上束發的墨玉都帶了些緋紅之色,而他在一腳踩在了棄世域之中的同時,全身的那種散漫就已經盡數消失。
然後,他轉過頭來,看向虞絨絨:“根據情報,這裏不過是一個等同于金丹期的魔族所形成的棄世域,如果情報無誤,這個等級的棄世域,對我來說确實暢行無阻。”
他仿佛身處兩個割裂的世界,一邊是寂渺的夜色,一邊是火色滔天,面容英俊的少年平靜地看向她:“——可那是有劍在手的我,沒有了劍的劍修,還剩下什麽呢?我确實需要你在我身邊,就算劍不能出,我的劍氣也可以自然漲三分。但我并不會強制你非要與我同行,劍之一事并不怪你,清掃也并非你的義務,所以,你依然有選擇的權力。”
“而你要知道,少了一柄劍,我并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否能保證你的安全。況且,棄世域不可複制,我也無法預料踏入其中後,會遇見什麽。”他看向她的眼睛,長發被火原燒來的風微微吹起:“我只能說,我會盡全力護你安危。”
“所以,我再最後問你一次,虞師妹,你真的願意和我進去嗎?”
虞絨絨看着他,再越過他看到了他身後自己從未涉足過的火光交錯。
那是她頭破血流也想要窺得的,真正的修道者的世界。
她鬓角的環佩被風吹起,再落下,仿佛落入湖水中雀躍的雨滴。
湖是她望不見天日的不渡湖。
雨滴破開湖光,再落入她的掌心。
圓臉少女的眼眸在夜色中變亮,仿佛有碎星散落,她仰頭看着自己面前的青衣少年,認真颔首道:“我願意。”
火色比之前更盛了幾分,隐約似乎有些嘈雜人聲混雜在呼嘯的風與火中撲面而來,傅時畫輕輕挑眉,終于重新笑了起來。
然後,他就這樣笑着,向她伸出手:“那麽,握緊我的手。”
虞絨絨毫不猶豫地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下一刻,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帶着她一步踏入了棄世域的火光之中。
被并指為劍而割裂開來的域門在兩人身後合攏,目之所見依然是枯樹荒草黑丘。
熱浪鋪灑在虞絨絨的臉上,她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圈四周。
是荒野。
炙熱幹燥的荒野。
燃燒的火幾乎燒遍了這裏的每一寸,空餘的土地也已經是一片深黑焦土,空氣裏帶着嗆人的味道,虞絨絨很是咳嗽了幾聲,這才直起身來,頗有些狼狽地看向傅時畫。
卻見青衣少年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手裏。
虞絨絨順着他的視線看去。
一柄有些莫名眼熟的劍出現在了傅時畫手裏,劍身通黑,劍刃極薄,一看便極其鋒利,卻……沒有劍鞘。
二狗伸長脖子:“哦豁!”
傅時畫沉默片刻,轉頭看向虞絨絨,虞絨絨心頭微驚,将手從他的掌心掙脫出來,雙手急擺:“我什麽都沒做。”
兩只手分開的瞬間,那柄劍即刻消失在了空氣中。
甚至傅時畫的手都還保持着虛握的狀态。
傅時畫:“……”
虞絨絨:“……”
兩個人對視一眼,神色同時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二狗瞪大眼,倒吸一口冷氣,又有些被嗆到,用自己的翅膀扇了扇,才道:“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傅狗你不會以後都要握着絨絨師妹的手手才能用劍了吧!這也太狗了吧?!”
傅時畫涼飕飕地掃了二狗一眼,二狗飛快用翅膀捂住了自己的嘴,做出了“哦天哪難道我二狗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嗎”的表情。
就在傅時畫考慮是直接拔了二狗舌頭,還是再拔掉它幾根頭毛的時候,虞絨絨的聲音響了起來。
“疊詞詞,惡心心。”她一本正經地開口,然後更嚴肅地将手伸給了傅時畫:“雖然……但是,試試嗎?”
二狗:“……???”
很難相信竟然有人能在它的陰陽怪氣幸災樂禍裏擊敗它!
傅時畫看向虞絨絨,突地笑開,再擡指彈了二狗的鳥頭一下,在臭嘴鹦鹉的大聲抗議中,再度握住了虞絨絨的手。
他的掌心溫暖幹燥,如此覆蓋在她的肌膚上時,并不讓人覺得輕佻,更不會讓人厭煩,仿佛牽手就只是牽手而已。
下一刻,那柄漂亮的黑劍果然重新浮現在了他的手裏。
好似有劍氣天然地流轉在了兩人之間,虞絨絨體內稀薄的道元好似在這一刻徹底凝滞,再悄然陷入了某種真正的沉睡,取而代之的則是流轉在她凝澀道脈之外的缭繞劍意。
雖然刺得她有些微痛,但她在擡起手的時候,竟然看到了自己指間自然吞吐出了足有三寸的劍氣。
“劍氣外顯。”虞絨絨看着自己的手指,喃喃道:“大師兄,你真的只是合道期嗎?”
“境界是境界,劍是劍。”傅時畫随意挽了個劍花,眉宇之間已經盡是一片輕松,顯然,雖說這一系列事情都顯得實在是荒誕了些,但重新手握自己本命劍的感覺還是讓他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然後,下一刻,他手中劍花暫頓,再随意地向前揮了一下劍。
劍風起。
連綿的火色在他劍尖落下的同時,倏而有了一條豎着的頓挫白線。
然後,白線微頓,再倏而向兩側以某種碾壓的姿态傾瀉而下!
于是火焰驟熄,再向着兩側近乎敬畏地蜷縮。
此去前方的燎原烈火竟然真的被他這樣的随手一劍硬生生斬開,綿延不絕,露出了一條平坦寬闊的路來!
虞絨絨睜大了眼。
傅時畫牽着她沿着自己的劍痕向前走,她卻依然沉浸在他剛才的那一劍裏。
縱使在外閣,她也有聽過許多關于傅時畫的傳說。
彼時她從來都覺得其中有許多誇大的成分,抑或摻雜着外閣弟子的一切道聽途說後,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從來沒有往心裏去過。
譬如說他是夫唯道以下真正無敵。
所謂修為,自下而上分為九個境界,分別為煉氣,築基,合道,金丹,元嬰,化神,洞虛,靈寂,長生。每個境界又分下境、中境、上境、大圓滿四個階段。
而這九個境界,又再被分為三個大界限,其中煉氣、築基、合道被并稱為萬物生,金丹、元嬰、化神則為夫唯道,洞虛,靈寂,長生,便是見長生。
在度過了最初的引氣入體後,便算是剛剛踏上了修行之路,可以初步感受到天地之間的道元靈氣,并引為己用。随即便要內照形軀,梳理道脈,待得道脈開,才算是真正入了修行之門,成為煉氣中境的小真人。
待得萬物生,煉氣再築基後,便要開始去摸一摸那扇玄之又玄的衆妙之門了。
所謂合道,再入夫唯道,便是要在道途上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一道,才能踏過那扇門,成為夫唯道的真君。
能不能跨過那扇門,對于所有修道者而言,是有本質的區別的。
用具象化的描述來說,萬物生的真人可超脫于凡人,可一人敵百,卻終将淹沒于千軍萬馬之中。而夫唯道的真君則已經具備了排山移海之能,非尋常人所能殺死,便是肉身隕落,只要道魂不熄,元嬰不滅,便可死而複生。
至于見長生的道君,則便已經是真正宛如仙人般的通天存在。
總之,既然沒有踏過那扇門,合道便是已經大圓滿,卻也不可能越境去殺夫唯道的真君。
所以虞絨絨一直覺得什麽“夫唯道之下無敵”的名頭實在有些虛。
但今天她才知道,原來,大師兄的劍,竟然真的是……如此霸道。
誰能想到,所謂“夫唯道之下無敵”,是指……他已經有了越境搏殺金丹境甚至更高境界真君的實力和劍意!
畢竟劍氣出體是真君劍修才能修出的,而她都能在對方的影響下劍氣出體三寸,大膽去猜測的話,傅時畫甚至極有可能已經養出了飛劍。
而飛劍,是元嬰期的真君才有的手段。
她悄悄看了一眼傅時畫的側影,只見少年又重回了此前神色散漫的模樣,好似方才意氣風發的一劍并非從他手中所出。
如此走出十餘米,虞絨絨的手指依然在微動,如果有人仔細去看,她竟然好似是在描繪剛才那一劍的輪廓。
可是劍怎麽會有輪廓呢?
“歸不去,第三式。”她突然開口道。
傅時畫側頭:“嗯?”
“你剛才那一劍,是歸不去的第三式嗎?”虞絨絨擡頭看向他,一只手在半空劃過了幾條線,還要再說什麽,這才發現自己真正将那幾條脈絡勾勒出來以後,半空中的痕跡竟然沒有消失。
是劍氣。
傅時畫的劍氣籠罩在了她的道脈之上,再流轉于她的手指之間,最後在她這樣勾勒劍意的時候,終于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只有她能留下的痕跡。
虞絨絨的反應快過腦子地甩出了一張空白符紙。
下一刻,那符紙竟然被她勾勒的劍意點燃,再向前爆沖而去!
灰白的劍氣筆直向前,比起傅時畫方才那一劍的劍勢減了許多,卻也依然算得上是……十分漂亮的一劍。
最關鍵的是,那一劍的劍意,竟然與傅時畫的相差無幾!
承載劍意的符紙被徹底攪碎,只留下一點微末的殘渣,從空中簌簌而落,最後再飄落了幾許在虞絨絨的袖口。
二狗的目光落在那點微末上,騰空而起,再半空轉過一個彎,從虞絨絨的袖口一掠而過,竟是一口将那些殘存的符意吃了下去。
片刻後,它渾身的焦黑似是褪去了些許,頭頂也新長出來了半根殷紅的、毛茸茸的羽毛。
随着二狗翅膀撲棱翻飛的聲音,火焰深處又有了更多的嶙峋怪叫聲傳了出來,火色随着那些聲音漸近,将天空照出了一片扇動的緋紅。
傅時畫的目光長久地落在虞絨絨那一道符所勾勒出的劍意上,突然道:“歸不去是前朝劍聖十岩用的劍,一共有七式,也只有這第三式看起來最是普通,所以我才敢拿出來用。若非我恰好看過許多書,也不會偶然看到記載着梅梢派這無上劍法的圖示,再自己比劃出來。你又從何而知?”
虞絨絨沉默片刻:“《太無先生服氣經》?”
傅時畫有些愕然地看着她。
“我恰好,也看過一些書。”虞絨絨當然不可能說自己前世曾經在那藏書樓裏看了抄了多少書,只輕聲如此道。
傅時畫微微挑眉,也不知信了沒信,只道:“不必解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虞絨絨舉起指間,露出其上依然吞吐的劍色:“就像大師兄的劍竟然能與境界分離一樣嗎?”
傅時畫笑了笑:“就像二狗為什麽會去吃你的符意殘渣一樣。”
虞絨絨:“……??”
等等,她也想知道為什麽啊!
她甚至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符可以承載劍意啊!!
她看向二狗,卻見頭上一根紅毛的二狗沖她歪歪頭,露出了一幅“二爺爺我保密一流”的表情。
虞絨絨:“……???”
為什麽你們一個兩個都是“懂了”的表情啊!
她還不懂啊!倒是和她也講講啊喂!
她還想說點什麽,翅膀撲打的聲音卻更近了一些,方才還有些距離的火色飛禽竟然不知何時逼近了他們,在他們上空盤旋一圈,再向着更遠的地方飛去。
這是虞絨絨第一次真正見到這種唯有飛羽在熊熊燃燒的巨大黑鳥。
但她曾經在無數圖鑒裏見過這種生物,所以在看到的第一瞬間,腦中就浮現了兩個字。
火鴉。
傅時畫的聲音有一絲凝重:“金丹期的魔族棄世域裏也開始有火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