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萬無大牢。
懸崖邊的某間茶室被炸得七零八落,實在有些慘不忍睹,幾位擅長追蹤尋跡的長老坐鎮其中,一人仔細翻看所有痕跡,一人撚起地上有些微末的灰塵,若有所思,還有一人懸坐半空,眼睛微睜,瞳仁一片泛白,而他的視野裏,正在不斷回溯這間茶室在被炸之前的一幕一幕。
他看到了執掌此間的獄卒執事進進出出,有人手中不斷晃着大牢的鑰匙,也有人與同事并肩而行,說說笑笑,此後便是一長段時間的靜默,再跳轉到了桌上的宣紙騰空而起,面前倏而亮起的雪亮的光。
這位長老敏銳地注意到了什麽,他再次回溯,将時間定在了那張紙騰空的瞬間,再拉進,不斷在每一次回溯中拉進,試圖看清那張宣紙上有什麽。
不知不覺,他的眼中已經沁出了鮮血,兩道鮮紅順着他的眼角流到臉頰,再一滴滴垂落在他的衣袍上。
他終于看清了那張紙上的泅墨圖案與勾勒線條的瞬間,只覺得腦中倏而一陣嗡嗡,太多次的回溯幾乎掏空了他的道元與神識,而那太過凄厲也太過壯闊的線條,頃刻間仿佛群山的嗚咽與暴怒,向着他的面門撲面而來,宛如某種硬質且避無可避的波濤,将他淹沒其中,打翻在地!
盤膝于半空的長老身形一滞,重重跌落在了地上。
“老林!你還好嗎老林?”其餘幾人驚呼一聲,一擁而上,飛快掐訣護住林姓長老全身,再急急呼喊道:“去找醫長老!”
另一人俯低身子,仔細側耳過來:“老林,你說什麽?”
林長老氣若游絲,驚恐萬分道:“……符,是、是符……”
“什、什麽?水?”那人立馬指揮弟子:“快點,林長老要喝水,端水來!”
林長老:“……”
他說話口音有那麽重嗎!!!
原本就窒息的胸口更悶了,竟是一口氣沒上來,就此昏死過去。
門口有弟子領命風馳電掣而去,原本就已經很亂了的萬無大牢再次因此亂做了一團。
不少人都目睹了剛才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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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林長老,他早就有了金丹期大圓滿的修為,怎會看起來傷勢如此之重?!”
“難道真的是有大魔族越獄了?可上上下下都用魔氣探測術清理過了,也無人發現有任何魔族的蹤跡啊。”
“連林長老都會被反噬嗎?!到底發生了什麽!”
弟子之側,某幅畫像中,陰冷幹燥的牢獄裏,衣衫破爛的小老頭不知從哪裏撈出來了一把相較與這間牢房而言過分奢華的搖搖軟椅,惬意地躺在了上面,表情平淡閑适,仿佛這裏不是逼仄可怕的牢房,而是什麽豔陽漫照,樹林一側,亦或是碧海青天外,沙灘椰子樹下。
他半阖着雙眼,身子一晃一晃,仔細去聽,還能聽到他嘴裏在哼哼不知名的小調。
“哎嘿~萬無大牢嘿~故地重游喲~這世上誰能困住我~除非我自囚于室嘿~”
“掀翻它浮玉山的天靈蓋了喲嘿~學光它浮玉山的小本事啦哼哼哈嘿~山啊山啊那山脊啊~風啊風啊那風吹啦~”
“我本禦素閣的守門人呀~緣何在此搖搖椅呀~”
“你猜,你猜,你猜猜猜~”
……
“這就很難猜了。二狗的心思,誰懂呢。”傅時畫掂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二狗,倏而又一言難盡地補充道:“不過,一定要說的話,想來也是金籠藏狗吧?”
二狗:“……”
兩人讨論的聲音都不大,但二狗到底是一只聽力拔群的鳥,所以已經将她的聲音盡收耳低,羽毛微微顫抖,陷入了社死的邊緣。
二狗能有什麽壞心眼,二狗只是、只是……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便見虞絨絨認真點了點頭。
“……也是哦。”虞絨絨很難不贊同。
尤其面前這一幕實在太過有沖擊力,讓人不知不覺便會去想象,二狗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二狗沒發生什麽,就只是在找準時機,一嘴劈斷籠子再逃脫的過程中,聞見了點兒肉香,誤入了迷陣,再被這位名叫汲恒的長老悄然網住,滿臉迷醉欣喜若狂地把它塞進了金絲籠裏,好吃好喝好言好語。
歷盡艱險左躲右藏筋疲力竭的小鹦鹉很、很難不淪陷。
二狗面色潮紅,僵硬地扭開脖子,開始感謝自己到底是一只長了毛的物種,不那麽容易被人發現自己的窘迫。
但不被人發現,不代表尴尬和社死就不存在。
畢竟光頭絡腮胡的魁梧汲恒長老還在旁若無人地輕聲哄它,搞得它又想一翅膀糊住對方的嘴,又想飛起來搖晃對方的脖子讓他閉嘴。
但現在的二狗,不僅是一只被嬌養在金絲籠裏的小鹦鹉,寄人籬下,忍辱偷生,還被改了名。
新名字叫阿花。
村口一枝花的那個花。
又或者說,不要憐惜二狗這朵嬌花的……花。
虞絨絨善良地在噗嗤一聲笑出來之前移開了目光,正想問傅時畫要不要想個辦法把二狗救出來,便聽那位豪爽的紅衣女子嗤笑一聲。
“汲恒啊,三百年了,你不找對象也就算了,怎麽還喜歡這種鳥?”紅衣女子挑眉道:“不過,這鳥倒是第一次見你帶出來,是最近得的新寵?”
“都是我的好寶貝,哪有新寵舊愛一說?”汲恒長老濃眉微皺,顯然對對方的語氣很是不滿:“你有意見嗎?有意見打一架啊,正好若是我贏了,這徒兒也歸我了。”
虞絨絨難以消化這麽大的信息量,重新看向二狗:“……新歡?舊愛?所以說,二狗是被包、包養了?且竟然還不是這位汲恒長老的唯一,還要盡力以色侍人,競争上崗?嘶——說起來,二狗到底是男鳥還是女鳥來着?”
傅時畫的目光已經帶了些調笑和痛心疾首,二狗如何接收不到他的情緒,只得默默擡起翅膀,捂住了自己的臉,不敢看他,簡直像是已經做實了包養傳言。
“準确來說,二狗沒有性別。畢竟……它雖然确實是鳥,但也不是真的鹦鹉。”傅時畫的目光從二狗身上移開:“不過,依我所見,先不用救它了,讓它去做長老的小情人,也好偷偷給我們傳遞情報。”
二狗:!!!!
什麽小情人啊呸!!
傅時畫你沒良心!你要留下我在這個金絲籠裏了嗎!!
二狗垂死病中驚坐起,難以置信地看向傅時畫,再求救地看向虞絨絨,卻見圓臉少女思忖片刻,點了點頭:“也好,畢竟我的劍舟還未知下落,七師伯也不知要怎樣才肯出來。想來我們還要在浮玉山停留一段時間,看起來這位汲恒長老也不像是會欺負二狗的樣子,仔細觀察一下,分別僅僅一天多,二狗好似已經胖了點。有二狗做內應,确實方便許多。”
于是二狗眼睜睜地看着幾位長老扯頭花着争奪着那位名叫阮鐵的天生道脈,這邊虞絨絨和傅時畫齊齊收回了落在它身上的目光,溫言細語地開始與那幾位教習說挂名弟子的事情。幾位教習看在虞絨絨方才為他們差點錯過的天生道脈種子墊付了三塊靈石的面子上,簡直算得上是對她感恩戴德,沒幾分猶豫便同意了這件事。
二狗:“……”
萬、萬念俱灰。
阮鐵的去向自然不是此時此刻、在這裏就能确定的,就算幾位長老争破了頭,也還要過問一下浮玉山掌門的意見。
一定要說的話,幾位長老争先恐後的到來,更像是想要在阮鐵面前刷一下臉,增長點好感度,最重要的是,避免其他門派聞訊而來,搶先一步。
此事重大,幾位長老不欲多等,接下來的入門測試還在繼續,所有已經通過了篩選的弟子便在長老們的廣袖一揮下,頃刻間來到了浮玉山。
同樣都是在山中,浮玉山與天虞山禦素閣整個門派的風格完全不同,縱使有結界常年護山,門派中的樓閣與大殿卻也到底在風沙的磋磨下,多了幾分粗犷野性,樓上飛檐之下的壁畫裝飾用色更加熱烈大膽,色塊更多,是虞絨絨從未見過的瑰麗之色。
此前不由分說直接被抓入獄,雖說現在已經想明白大約是七師伯在中作怪的緣故,但這樣一來,确實任何人都很難對這個門派有什麽好印象。
直到此刻,虞絨絨才仿佛擁有了浮玉山的正确打開方式。
這一瞬間,她突然明白了,為何七師伯說既然要畫符,就要先看天下符。
風吹起駝鈴,再帶着飛檐上的鈴铛響成了一片,日光依然很盛,而山體上那些層疊恢弘的色彩仿佛活了過來,霞光漫照,将整個浮玉山都鋪滿了殊色,那些色彩随着雲湧而逐漸顯露出不同的光影,而每一道光影的邊緣,都是一道道的勾線。
“是你們運氣好。”一側的某位教習滿意地看着這一批新來弟子眼中的癡迷與震撼之色:“一來便見到了我浮玉山冠絕天下的霞雲山變,曾經有幾位大能前輩觀這樣的色彩而坐地悟道,直入見長生,後來便又有無數別門他派之人來此也想觀景悟道,但此景難得,許多人苦等數年也未得一見,倒是你們,還沒入門就看到了。”
他笑着搖了搖頭:“未開脈時便見如此盛景,真不知該說你們是太過幸運,還是太過不幸啊。”
他聲音才落,身側卻已經有了一片驚呼。
卻見原本衣衫褴褛的髒黑小乞兒阮鐵,身上的黑泥污漬竟然簌簌而落,蛻出一身幹淨白皙的新皮,體內的污垢盡數被排出,露出了他原本眉目清秀溫柔的一張臉,他怔然看着這樣的景色,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面,引氣入體,內照形軀,再一步築基。
所有長老都撫掌長嘆,為浮玉山能找到這樣的好苗子而難掩激動。
其他未入門的弟子眼中豔羨有之,不可置信有之,也有人不服,覺得連那瘟神小乞兒都可以,憑什麽自己不行,想要較勁,卻突然失落驚愕地發現,如此此時已經不同往昔,有些時候,有些事情,并不能強求。
有人已經一步踏入道途,也有人自此才站在人生的新一個起點,剛剛看清這人世道途上其實不講道理的真正道理。
傅時畫卻在看虞絨絨,她頭上沒有了那些寶石珠翠,面容也做了僞裝,不如往時靈動嬌俏,但既然這術法出自傅時畫之手,他看的,自然還是原本的她。
阮鐵引起的動靜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所以也只有他看到了虞絨絨的眼眸越來越亮,周身的境界不知不覺中輕輕一提。
“恭喜小師妹煉氣中境。”
這種感覺很奇妙。
她明明已經越過了那扇道門,神識與道心早已通明,境界卻依然停留在原地。
直到此刻,她才明了。
不是不破境,只是此前,時候尚且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