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虞絨絨手中無劍,心中有符,起手反複比劃留君三式。

阮鐵臨走前似乎還說了幾句別的話,她再一次比劃完以便留君三式後,突然想了起來。

是說他最近進步飛速,所以已經開始逐步涉獵山中事務了,比如近來有許多門派向浮玉山施壓,要求他們放開整個高梧域的領空,釋放關押的本派弟子并做出解釋和道歉。

除此之外,許多平民也在鬧事,苦苦哀求希望浮玉山将他們的親人放出來,各個都很有理有據,訴說自己的親人無罪。

總之聽起來阮鐵才開始學如何應對這些問題,很是焦頭爛額。

虞絨絨沒多想,她下意識記住了這件事,便開始繼續練劍。

晨光熹微,一道目光從另一側的學舍遞來,落在了她身上。

虞絨絨既然學會了神識感應目光,加之那道目光太過坦蕩蕩,絲毫沒有遮掩,所以在落在她身上的第一時間,她就意識到了。

而這樣懶散到好似懶得修飾的目光,也只能是傅時畫。

所以她回首,向着傅時畫的方向揚眉一笑:“大師兄,看好。”

她雙指夾出一片符箓,向前輕輕一劃——

留君三式的三道劍意順着她的動作疊次而出。

細密的水意倏而出現在了空氣裏,像是滋潤着這一方過分幹涸的土地,也像是在将無數渴水的風沙吸引過來,再凝結成溫柔欣喜、且因為這份歡欣而任人擺放的劍風。

風本無形。

但如果能随心而成形,本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當這裏的随心,是随此前滿心都是炸小虎峰的時候,自然更恐怖了些。

傅時畫眼神微頓,下一刻已經站在了虞絨絨所有的劍意面前!

他随手從乾坤袋裏摸出了一把劍,再一劍将那張還翻飛在半空的符箓釘在了地上!

黑發翻飛,衣袂輕揚,被遮擋住了原本容貌的少年神色卻依然飛揚,他輕輕擡眼,似笑非笑看向虞絨絨:“這個早晨的見面禮還挺隆重。你這是心狠起來了,要連自己也要一起炸嗎?”

虞絨絨想說我不是我沒有你別胡說,但看着傅時畫劍下兀自有些雷霆缭繞的符,她到嘴邊的話又說不出來了。

……不是劍符嗎!

怎麽剛才還好好兒的,這會兒又要炸起來了!

圓臉少女沉默震驚了很有一會兒,才慢吞吞道:“我……其實是想給你看看留君三式的。”

“你這分明是炸君三式。”傅時畫這才起身,地上那張符已經被他的劍意徹底攪碎,連帶着攪碎的自然還有一場要炸未遂的案件,他盯着那點殘留之意看了片刻,突然明白了她想做什麽:“真要炸了小虎峰?”

虞絨絨哪敢承認,只道:“可不是我想做什麽,這是七師伯的意思。”

傅時畫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有嗎?”

虞絨絨試圖說服他:“他先說我之前束手束腳,還誇贊了我炸掉囚室的行為,連起來豈不就是……而且都這麽多天了,天天給七師伯送吃送喝,也不見他想出來,總、總得想個辦法。”

“……”

傅時畫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所以你的辦法就是……把他炸出來嗎?”

虞絨絨幹笑兩聲,但還是鎮定道:“我什麽也沒說。只是那些囚徒确實有些蹊跷,七師伯又賴着不走,我也很擔心他的安危。”

“也不是不可以。”傅時畫思忖片刻,突然道:“但我今晚想先去一個地方。”

虞絨絨眼睛一亮,已經猜到了地方:“你是說……小虎峰下面嗎?”

傅時畫颔首:“之前不去,一直都是因為怕打草驚蛇,引發意外。”

虞絨絨懂了:“現在炸都要炸了……自然不必顧及太多!”

兩人一拍即合,當即翹了當天的課,貓進房間裏開始一個遞紙研磨,一個揮筆畫符,如此天昏地暗,不知歲月,不知不覺竟然便是天黑又天明。

太陽落下又升起,沉浸在某件事情中的時候,時間過得總是很快,虞絨絨恍惚揉了揉眼睛,總覺得自己是不是忘了什麽。

二狗蕭瑟地從某棵樹後面振翅而起,眉頭緊皺,心道往日裏大家插科打诨亂甩八卦的時候,每日的會面都很順利,怎麽今日它真正聽到了些了不得的消息,火急火燎想要告訴兩人時,竟然遍尋二人不到!

不來的話不會想辦法告訴小鳥一聲嗎!

大冬天的就算它身上鳥毛夠厚,也很冷啊!!

二狗向小淵峰重新飛去,心道不慌,沒事,今天有汲恒的課,它可以在課上對這兩個人擠眉弄眼,暗示點什麽,總能找到機會。

勇敢二狗,不怕困難!

幾個時辰後,半夜蹲人白天補眠的二狗終于連着金絲籠被提到了學堂裏,二狗惺忪睜開眼,迷迷糊糊在學堂裏掃了一圈。

一無所獲。

二狗愣了片刻,翻身而起,仔細盯了一圈,再一圈。

還是沒看見那兩張易了容的臉。

二狗:……!!!

這兩個人,白天說着在上課,實際竟然翹課了嗎!

他們在背着它二狗做什麽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事情!有什麽好玩的倒是帶上它啊!!

小鹦鹉收回視線,在金絲籠裏眉頭緊鎖地轉圈圈踱步,一邊緊急思考現在的情況。

前一日傍晚,它憑借自己過于優良的聽力,無意中聽到了汲恒長老與其他幾位長老說的話。

其中的信息量實在過大,二狗努力地總結提純了一下。

大意是說,此前在小虎峰下死過一個名叫汲羅的人,那人本也是一位長老,甚至已至化神境界,可惜化神再向上,想要見長生時,見的不太好,于是另辟蹊徑想要強行破境。

而這裏的蹊徑,指的就是……入魔。

中間過程幾人沒有細說,小鹦鹉無從得知,但幾人又提到了什麽三千點魔囚徒,大業将成,朔月之夜,而浮玉山外來讨要囚徒的人越來越多,壓力太大,很難再多撐了,不如提前一天雲雲。

聽起來危機四伏,迫在眉睫。

最關鍵的是,二狗很想知道,入魔之人,死在小虎峰下,為何竟然沒有棄世域。

但它再好奇,也無人可說,無人可問,無人可商量,只能自己叉着腰,在金絲籠裏轉圈。

話痨二狗已經憋了一整天了,它覺得自己再憋下去可能真的要忍不住直接開口問汲恒長老,成為第一只真正死于話多的可憐鹦鹉了!

虞絨絨與傅時畫對二狗的憂心忡忡一無所知,更不知道二狗已經探聽到了這麽多重要情報。

兩人忙忙碌碌到将兩人的乾坤袋裏塞滿了爆炸符,再一擡頭,已經又入夜了。

虞絨絨有些疲憊,精神和身體卻過度興奮,她看着自己的爆炸符,躍躍欲試地搓了搓手,再咬了一顆桃子味的辟谷丹:“大師兄,出發嗎?”

傅時畫從乾坤袋裏挑挑揀揀了一番,拎了一柄劍出來,挎在腰間,想了想,又撈了兩柄背在了身後。

虞絨絨從未見過傅時畫如此裝扮,很是感慨道:“原來大師兄在這種時候,也會比較謹慎。”

傅時畫面不改色道:“世人皆知禦素閣傅時畫有且只有一柄淵兮,現在我拿了三把別的劍,萬一打起來了,只要我不承認,就無人會覺得是我。”

虞絨絨:“……”

她想的謹慎是說帶三柄劍,殺傷力更高。

結果傅時畫的謹慎是指隐姓埋名,炸小山不留名。

不過,這份套路虞絨絨已經見識過一次,并且很懂了,她噎了噎,到底還是深以為然:“是的,沒錯。爆炸的事情,和我們有什麽關系呢?”

于是兩人一壓帽檐,翻窗而出,踩着夜色熟門熟路向着小虎峰的方向去了。

他們的身影消失後不久,一道影子有些小心翼翼地站在了虞絨絨的院門口,輕輕敲了敲,再仔細看了看,終于确認屋裏沒人。

“咦?這麽晚了,虞師妹會去哪裏呢?”阮鐵撓了撓頭,眉頭緊鎖:“還想問問看她的留君三式練得怎麽樣了呢。”

……

阮鐵自然不知道虞絨絨已經将留君三式練成了炸君三式。

正如他不可能知曉這位笑盈盈為自己遞出了三塊靈石的少女,竟然奔波在黑夜中,準備給浮玉山某處驚天動地的一炸。

小虎峰殊無月色。

正是月黑風高夜,最适合潛行。

近日來連夜出入萬無大牢的經歷讓虞絨絨已經能夠很自如地在山間穿梭,隐于黑暗之中,她緊緊跟着傅時畫的腳步,再倏而停下腳步,隐藏在了一塊礁石之後。

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再路過,虞絨絨與傅時畫對視一眼,将氣息壓到最低,再悄然綴後跟上。

山路蜿蜒,他們以為自己已經對小虎峰有了一定的熟悉和了解,卻不料那一隊囚徒竟然拐入了他們之前從未見過的一條路!

虞絨絨閃身跟上,俯身的瞬間,果然嗅到了符陣的味道,顯然這裏一直都有障眼法,使得其他路過此處的人并無辦法看到這一條路。

兩人踩上這條路的同時,符陣之內,小虎峰之下,有人輕輕皺了皺眉。

“怎麽多了兩個人?不是只差三百人了嗎?”

“不礙事。”另一人道:“可能是算術不太好,數錯了。一會兒殺了便是。”

兩人的對話到此結束,兩人複又重新閉上眼,将手平平向前伸去。

此處自然并非僅有兩人。

很難想象,小虎峰竟然是中空的,山體內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正中央則有一口血池。

濃稠的血色奪去了周遭所有色彩,燈火再亮,天地之間都好似只剩下了這一片猩紅,有巨大的殷紅蠶繭懸挂在血池之上,有道元從圍坐在血池周遭的那些人掌心平穩而出,如此連接到了面前的巨大蠶繭上。

又或者說,不僅僅是面前這些人的道元。

如果有人站在浮玉山上空向下看,便可以看到,整個浮玉山所有的道元靈氣,好似都在向着同一個方向簌簌而去,所有在浮玉山中的修道者身上,都若有若無地被此處吸引,抑或強制汲取,再如山河入海積少成多般,彙入了這個巨大的血色蠶繭之中。

蠶繭之中,隐約有一個人的影子。

那人長發散落,身軀早已被蠶繭侵蝕,殘破不堪,但面容卻依然清晰可辨。

那是一張可以稱之為恬靜淡雅的臉,她眉眼也淡淡,輪廓也淡淡,膚色更是已經淡到幾乎透明。

囚徒僵硬地沿着山路蜿蜒而下,終于進入了這一方面山體之內的空間之中,再面無表情地依次走到了血池旁邊,毫不猶豫地像是下餃子一樣跳了下去。

血池中的濃稠液體不斷被濺起再落下,這一切都像是某種無聲卻過分邪異的祭獻,虞絨絨和傅時畫愕然地藏在某處掩體之後,看着面前的過分血腥的一幕,最後再将目光落在了那懸空于血池之上的血色蠶繭。

虞絨絨的腦中突然浮現了阮鐵之前說過的事。

各大門派讨要的失蹤弟子,平民苦苦哀求的親人,浮玉山徹底封鎖的高梧域領空……

所有這些線索好似都在這一刻,彙聚到了眼前的這一幕。

這就是浮玉山一直在隐瞞、且不想讓任何其他門派知道的事情。

傅時畫的聲音在虞絨絨腦海裏響了起來,他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毫無疑問,這裏煉魔池。浮玉山竟然在行此惡事,他們……他們是想要造魔嗎?”

“大師兄,你去通知七師伯這裏的情況。”虞絨絨神色低沉:“我留在這裏靜觀其變。”

傅時畫想說要走一起走,但面前這一切也确實需要有人看着,還在煉氣的虞絨絨不會禦劍,也沒有其他的騰空手段,這一趟,确實是他去更合适。

他飛快掏出一顆留影珠塞進了她手心,再擡手揉了揉虞絨絨的發頂:“不要輕舉妄動,我會很快回來。”

虞絨絨颔首,再将靈力悄然灌入留影珠,偷偷舉了起來,将面前的一切都記錄在了其中。

等剛剛對準那個巨大的血繭時,卻見血繭中的那人突然慢慢睜開了眼。

那雙柔美的眼依然是黑色的,但卻已經有了點點碧色沾染其中。

囚徒們依然在下餃子般落入血池之中,血池裏有巨大的泡泡開始翻滾,每掉進去一個囚徒,那雙眼中的碧色便更深幾分,眉宇之間的痛苦之色便更多一些。

但痛苦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好似痛苦便也不是痛苦,而是某種習以為常。

然後,那雙眼看着血池邊的所有人,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其中一人譏笑一聲:“三千囚徒馬上就要到了,汲羅,我勸你還是不要掙紮了,老老實實入魔成魔,再化作棄世域将此處徹底覆蓋,成為魔神重臨的最好遮掩不好嗎?說不定到時候魔神一高興,就将你複活了呢?你還在負隅頑抗什麽?”

汲羅什麽也沒說,只靜靜地看着那個人。

與此同時,一道有些熟悉的聲音在虞絨絨耳中響了起來。

是那道指點過她,悄然出現又倏而散去無影無蹤的聲音。

“我曾經認識過一個人。”

“她和你一樣,是禦素閣小樓的小師妹。”

“她曾經和我說過,永遠不要逆來順受,永遠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黑夜,我應該咆哮,應該嘶吼,應該怒叱和抵抗。”

“我做了,卻沒有做到。”

“我沒能再等來她,但等來了你。你會畫符,會破陣,敢帶着一乾坤袋的爆炸符來這裏,我很欣慰,也為她欣慰。”

汲羅的聲音依然很平淡,幾乎毫無感情,但虞絨絨卻好似看到了她那雙古井無波、碧色卻越來越勝的眼中,有一滴淚沿着頰邊簌簌而下。

“小虎峰的陣你也看了,破法你也會了,留君三式與這一處陣,便是修補你道脈的辦法。我的傳承都給你了,我起第一針,剩下的你自己來補,我看着你。”

“會有些疼,但既然你能登雲梯,這天下的疼,對你來說或許都已經不算疼。”

虞絨絨還在思考和整理這樣過于大的信息量。

下一刻。

那溫柔的聲音居然雷厲風行,說風就是雨,說幹就幹!

一道溫柔的道元線帶着留君三式的劍意,倏而貫穿了虞絨絨的道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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