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虞絨絨在奔跑。

她這輩子從未跑得這麽快過。

跑有兩個原因。

不跑快點,她自己扔出去的符,極有可能會把她先不由分說地炸了,更重要的是,血池邊密密麻麻的浮玉山長老,少說各個也都已經夫唯道,如果她被抓住,後果不堪設想。

她的心跳得極快,心中不斷變幻自己曾經見過聽說過的步法,看似花裏胡哨,實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會邁出什麽步法。

她也在看這漫天大陣,看被自己的第一道符已經炸得有些松動的小虎峰大陣,穩準狠地高高躍起,再甩出了接下來兩張!

又是兩聲轟然響徹此處,空氣中看不見的符與符碰撞扭曲,再仿佛被設計好了一般,炸裂出更多的巨響!

有碎石沿着山洞一側伴随着震響落下,穿梭其中的少女幾乎要和碎石融為一體,她的氣息和境界都太過低微,也太容易被忽略,更多的人則是被那樣悍然到不講道理的爆炸聲吸引了注意力。

浮玉山無數人在睡夢中被驚醒,連滾帶爬地從院舍裏跑出來,愕然看向這樣地動山搖的起源,再看到好似有火光在小虎峰不斷亮起再落下。

“小虎峰怎麽了?師姐不是說小虎峰什麽也沒有嗎?難道是有前輩在那兒練劍?有什麽能造成這樣場面的功法嗎?我也想學!”

外門新來的弟子們對小虎峰一無所知,但內門與其他知情的師兄師姐們神色則漸漸凝重了起來。

“小虎峰被炸了?”小笑峰上,小聶師兄急急忙忙滿地找鞋,又突然頓住:“等等,前兩天我就聽說過,說萬無大牢被炸穿了一間茶室,幾位長老還在找元兇而未得……這是那人膽大包前又來了嗎?支援,我們必須馬上去支援!”

小齊師兄撓了撓頭:“那、那我多拿幾柄劍!”

小韓師兄的眼瞳中倒映出小虎峰的明滅,他沉默了許久:“有些事情,我确實也好奇許久了。那便去看看。”

浮玉山八峰,有的峰頭靜默不動,也有的峰頭一如小笑峰,近乎傾巢而出。

稍遠一點的小淵峰上,光頭長老提着空蕩蕩的金絲籠,宛如游魂般四處尋找自己不知所蹤的心愛小鳥阿花,這會兒聽到了這樣的轟然炸裂,整個人像是才突然清醒了一般,猛地回頭向小虎峰的方向看去。

他有些痛苦地擡手遮住了半張臉,稍微彎下腰,眼角竟然已經有了一滴淚珠順着臉頰落下。

如果湊近一點,再湊近一點,才能聽到他的一聲喃喃。

“汲羅……”

有風吹過,那風并不溫柔,刮得他胸前腕上的那些珠串亂飛,再互相碰撞出了許多并不清脆的聲音。

小虎峰上的那些茶室被這樣的山搖地動震得亂晃,案幾與牆上懸挂的畫卷也被甩起亂飛。

狂風大作,有的畫卷倏而被從牆上刮落了下來,再“啪”地一聲,掉落在了地面上。

傅時畫連拖帶拽地撈着一個搖搖椅從畫卷裏鑽出來,搖搖椅上,耿驚花睡眼惺忪,正要不耐煩地問一句你小子要幹嘛,卻倏而聽到了來自腳下的爆炸聲。

他整個人一愣,小胡子都抖了抖,這才醒了八分,擡眉看向傅時畫:“這什麽聲音?你聽到了嗎?”

傅時畫的手已經按在了腰側的劍柄上,茶室有風吹起他的發,他滿身劍氣殺意:“小師妹說好要等我回去再動手的,此刻已經開始炸了,定然是有什麽突發情況。我去看看。”

他話才落音,便要直接這樣從懸崖邊翻落而下!

一只手輕輕按住了他。

耿驚花不知何時從搖搖椅上站起了身,他的動作很輕,卻已經讓金丹期的傅時畫不得動彈。

他再擡手,看起來像是想拍拍傅時畫的肩,然而要稍微踮腳也實在太過丢面子,所以他有些惱羞成怒地換成了拍他的手臂一側:“我去。你去救萬無大牢裏的人。除了東邊三間不要動之外,其他地方的人都可以放出來。”

傅時畫本能想要拒絕,畢竟七師叔這個人不靠譜的形象早就已經深入人心了。

但耿驚花說完,便向前了半步,先他一步站在了懸崖邊緣。

他還是很瘦小,衣衫更是褴褛破爛,但這一刻,他的背影仿佛突然變得高大了起來,滿頭亂發也在風中變得好似帶了殺氣與無盡嘆息。

傅時畫提劍旋身,低聲道:“好,那小師妹就交給您了。”

頓了頓,他在提步之前到底還是說了一句:“希望您能将她全須全尾地帶出來,否則……”

傅時畫沒有說完,人已經沒入了另外的茶室之中,顯然想要再快一點,更快一點地将萬無大牢中無辜被囚的人們放出來。

耿驚花高高挑起一邊眉毛,很是不悅。

“居然威脅我。你們這群做大師兄的,啧。俗套。”

他不明意義地抱怨了一句,眼中卻沒有多少怒氣。

然後,他擡腳一步向前,整個人墜入了懸崖的雲霧之中。

爆炸聲還在繼續。

虞絨絨知道這也的注意力偏差也是暫時的,她不敢托大,既然之前的三張符箓已經将整個小虎峰大陣最緊要最複雜的地方炸出來了一個缺口,擾得對方絕無可能再在短時間內修不好如此陣法。

那麽接下來她要做的,便是制造盡可能多的動亂。

所以她一不做二不休,下一次手裏扔出的,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大把爆炸符箓!

漫天符箓亂飛,此前每一張符箓扔出去時爆炸威力都落入了大家眼中,此時此刻,無人敢托大,一時之間,整個血池邊的長老們竟是紛紛已經起身再掏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器!

“何方宵小,竟敢在此擾我大業——!”黑鬥篷的身影霍然而起,他一手還提着阮鐵的後衣領,另一手則擡起,想要去捕捉虞絨絨在岩壁上奔跑的身影。

阮鐵死裏逃生,驚魂未定,下意識順着黑鬥篷擡手的方向看去,再瞳孔微凝。

他的眼瞳原本已經沾染了碧色。

那樣邪異的色彩像是盛開的花,帶着無數有着恨意和絕望的蔓藤,攀爬上了他身體的每一寸,幾乎要讓他喘不過氣來,再如此陷入對這個人世間真正的無邊憎惡中。

他恨這一切,也恨這個世界,他恨自己的人生竟然從頭到尾都是被操縱,甚至恨自己的誕生與存在。

若不是他,他的家人便也不會死,不會有那許多如地獄般的哭喊與血色。

他為什麽要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他的存在,難道就是給自己身邊的所有人帶來苦難與災厄嗎?

但他卻在這一片渾渾噩噩的沉淪中,看到了那個名為虞六的少女。

這裏恐怕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那道身影。

那道他偷偷看了無數遍,不怕背叛內門教訓也想偷偷拿了劍譜給她……也是今夜去尋,卻并未遇見的身影。

她怎麽會在這裏?

她……她是為了救他,所以才扔下這許多符咒嗎?

阮鐵眼中的碧色微頓,好似有什麽其他的色彩悄然在他充滿了仇恨的心底紮根,再悄悄蔓延開來,與那憎惡與魔氣分庭抗禮。

血繭中的汲羅突然動了。

她的眼眸分明已經近乎成了全然的碧色,但卻竟然露出了一抹微笑。

那血繭上竟然有一團宛如觸手般的藤條倏而蔓延過來,倏而擋住了黑鬥篷人的視線和所有動作,再微微一滞,劈頭蓋臉向着黑鬥篷的方向呼嘯而去!

“是你——是你搞的鬼!我早該想到的,除了你,還有誰能對此處大陣如此了如指掌!”黑鬥篷擡手,掌心有魔氣傾瀉而出。

那樣濃郁的魔氣本應侵蝕世間萬物,然而這一瞬間,他似乎忘了,面前這血繭,本就是吸食道元與魔氣而孕育出的!

于是那傾瀉的魔氣倏而成了血繭的養料,那血色觸手微微顫抖,再分裂出了更多的分枝,再向着一側的長老們如劍般刺出!

“去殺了她!殺了那個人!”有人在動亂中叫罵道。

所有人都想起劍,但這樣的意圖才起,便會立刻有血繭之色逼落眼前,讓他們不得不支劍抵抗。

小虎峰亂成了一片,爆炸聲響徹了這裏的每一處,本就中空的山峰地動山搖,幾乎站立不穩,爆炸聲再回蕩出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的回響,血繭亂飛,血池中濃稠的紅滴落在地面上,再灼燒出一塊塊觸目驚心的緋色。

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而爆炸符竟然還在從空而落。

虞絨絨能感受到汲羅是提了最後一口氣,或許真的已是強弩之末。

已經有長老終于避開了所有爆炸符與血繭,提劍縱身而起,眼看便要到了虞絨絨面前!

虞絨絨手一揚,沖着對方硬生生再揮出一把爆炸符,騰身而起!

對方的劍幾乎是擦着的她的衣袖劃過,她一口氣灑了數百張爆炸符,徹底把這裏炸了個天翻地覆天崩地裂滿目瘡痍後,終于落腳在了自己最開始就看準了的位置。

然後,她擡手,從虛空中向後重重一拉。

那長老的劍幾乎在同一時間破符而出,竟是不顧自己周身被炸得焦爛,也想一劍殺了她!

然而這樣蘊含着雷霆怒意的劍卻倏而一頓。

仿若實質的符線被虞絨絨沉沉扯在了掌心,她的另一只手明晃晃地握着一顆留影石,将此處一切動蕩都盡收在留影石中。

“是你?!”

長老終于看清了虞絨絨隐藏在兜帽下的臉,認出了這張時常出現在自己課堂上的臉,不由得驚呼出聲。

劍尖懸在虞絨絨面前三寸,她的鼻尖有一滴血珠輕輕滲出,看起來殷紅且觸目驚心,但如此大陣在手,所有人都不敢再動。

汲羅的血繭終于慢慢退回了血池之上,好似她方才的所有動作,都只是為了掩護虞絨絨的這一刻。

看她終于一手握住了真正的陣眼,汲羅才松了口氣般,慢慢閉上了眼。

一行血淚從汲羅的眼角滲出,再慢慢流淌下來。

她臉上的表情卻近乎輕松。

——那是她被困于此處的數年以來,第一次露出了這樣的神色。

逼近了虞絨絨的那位長老驚魂不定地看着虞絨絨的動作。

他對符意一竅不通,卻能敏銳地感覺到,自己哪怕再上前半步,便會被無數符意撕裂開來,碎屍萬段。

“這是怎麽回事!你不是說這陣只有你一個人會!只有你能操控嗎!”那長老驚懼地後退半步,大聲喝問道:“虞六,你又到底是什麽人!你不是……不是外門的挂名弟子嗎!”

黑鬥篷冷笑一聲:“你是什麽東西,也配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

他話音落,那位曾經教授過虞絨絨的長老身上已經有一道血線濺過,下一刻,便竟然已經屍首異處。

到了元嬰期,身死也并非真的死去,總有元嬰小人與其他一些手段來給自己再續一條命。

然而那黑鬥篷的手段陰狠辛辣至極,那條血線倏而變成了一張密網,将地底蠕動的某樣東西一網撈出,再毫不留情地攪碎。

小虎峰內一片寂靜。

所有長老都仿佛被他這樣酷烈的手段震懾住,甚至難以相信一位元嬰期的長老,竟然不是對方的一擊之敵。

更關鍵的是,所有人都看出了那道血線分明是從那位長老自己的身體裏蔓延而出的。

換句話說,這個自稱為魔神使者的黑鬥篷,早就不知何時給他們的體內植入了什麽可以操控他們生死的東西。

血肉橫飛,虞絨絨情不自禁轉開了目光,卻不其然再次與黑鬥篷上那只火焰中的眼睛對視了一瞬。

那只眼睛飛快沖她眨了眨,甚至有了一種童稚般的愉悅之意。

黑鬥篷本人對此一無所知,他輕輕轉身,恰好隔開了虞絨絨與那只眼睛的視線,

“虞六?”黑鬥篷輕聲重複了一遍她的名字:“你和汲羅……是什麽關系?我可不記得汲羅有這麽一個精通符陣的小徒弟,還是說……這些日子,你進出萬無大牢時,她竟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教了你什麽?”

他邊說,邊慢慢向着虞絨絨的方向走來。

他的語調很輕柔,一雙眼瞳極淡的眼眸從鬥篷下看向虞絨絨,每一字一句都像是踩在了她的心上,仿佛某種明目張膽的蠱惑:“你來助我修這大陣,若是修好了,我便許你魔界聖女之位,如何?”

“褪去凡軀,成魔成神,蒼茫天地,唯魔永生。”他聲音低啞,再向着虞絨絨伸出一只手:“虞六,過來。”

虞絨絨眼神微茫,不是很明白為什麽對方的聲音如此自信,好似只要說出讓她過去,她就得過去。

黑鬥篷身後,阮鐵眼神冷凝,悄然握緊了手裏的一把小刀。

然而她還沒動,一只手已經按在了她肩頭。

“讓她過去就過去,你他媽以為你是誰?”熟悉聒噪的叫罵聲在耳邊響起,耿驚花不知何時站在了虞絨絨身邊,破口大罵道:“你看你像個斑馬腦殼一樣頭頭是道,你們老魔君是打了個盹兒嗎,讓你這種傻逼披了個人皮就出來混了?修你個錘子的大陣!區區一個魔界聖女,也配被你挂在嘴邊?你們魔界的聖女千千萬,比大海裏的水滴還不值錢,今天死了明天再封一個,你在哪兒騙誰呢!我呸!有本事讓出個魔君之位,我還能考慮考慮,就你這點誠意?豬都懶得理你!”

黑鬥篷不料自己的精神控制之術竟然如此被橫插一筆,他身體搖晃,竟是有些被反噬,嘴角滲出了一絲血漬:“你……你又是誰?”

耿驚花冷笑一聲:“我?我叫上官南北,你叫司馬東西。聽明白了嗎?司、馬、東、西。”

言罷,耿驚花非常自然地擡起手,将虞絨絨的手連着符意,向後輕輕一拽:“和這種東西廢什麽話,看好了,這陣要這麽用。”

破道袍的小老頭收回手來,負在身後,再施施然向前半步,踏在虛空之中,如履平地般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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