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劍舟明明在風雪中飄搖了許久,但在五師伯來了以後,竟然不出片刻便沖出了這片風雪。

雪色依然籠罩在視野裏,而大家的面前已經出現了一脈雪峰。

白雪皚皚,冰封天地,這裏的山與禦素閣的十八峰完全不同,顯得更雄奇也更高偉,如此被冰雪覆蓋的時候,便是千裏蜿蜒,萬裏高聳。

山峰聳立如劍,冰雪懸挂如劍,山中雪松筆直向天也如劍。

任半煙輕輕一拍舟頭,粉色劍舟便沖開滿山風雪,驟然向下爆沖而去!

如此陡然失重,二狗的紅色頭毛倒立亂飛,尖叫出一整段不太連貫的氣泡音。

虞絨絨站立不穩,一把拽住了傅時畫的袖子,半個身子挂在船邊,再被對方攬了回來,卻因為過分驚險刺激而沒注意到,自己幾乎已經快要被對方半抱在懷裏。

唯獨阮鐵一個人孤零零抱着劍,已經徹底從劍舟裏騰飛懸空了起來,手忙腳亂還在回憶禦劍法訣的時候,墜落已經到了終點。

于是他又四仰八叉地重新掉在了劍舟底部,發出了一聲撞擊巨響。

劍舟一個俯沖再靜止,舟身內人仰鳥翻,只有任半煙眉飛色舞地站在舟頭,眉目間是掩蓋不住的心滿意足,結果一回頭看到了劍舟裏四仰八叉的樣子,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頭。

她皺眉的樣子,莫名就讓虞絨絨心底一抖。

怎麽說呢,雖然五師伯實在是貌美至極,但她這樣皺眉有些嚴厲的樣子,怎麽看怎麽像是當年……來外閣給大家上課的時候,眉頭微皺的還是班師的耿七師伯。

虞絨絨還沒來得及站穩,就看到五師伯俯身再拍了拍劍舟。

虞絨絨:!!!

粉色劍舟搖頭擺尾,呼嘯而起,再入雲霄。

短暫的靜止後,劍舟在虞絨絨瞪大的眼睛裏,又一次俯沖而下!

虞絨絨:“……”

二狗一邊尖叫,一邊目光呆滞地甩着頭毛。

阮鐵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在這裏受這個罪,不過這次,他的禦劍劍訣好歹多想出來了一句。

只有傅時畫神色淡然,只有在落地的時候稍微歪斜了點身子。

說不上是故意的還是真的被震歪了的。

如此往複十來次,任半煙依然覺得不盡人意,但看着趴在劍舟邊幹嘔的二狗,臉色雪白的虞絨絨,頭上已經多了幾個大包的阮鐵,和與看起來有些虛弱蒼白,實則顯然啥事沒有的傅時畫,終于停了手。

“這就是見面第一堂課了,這門課會持續到你們都可以在這樣的颠簸中依然能保持握劍時的手穩。”任半煙不太滿意幾人的表現——畢竟虞絨絨一直在狀況外,阮鐵到最後那劍也沒禦起來,傅時畫不說也罷——但任半煙告誡自己,孩子要慢慢教慢慢帶,不能心急。

所以她笑眯眯道:“希望你們對接下來的訓練已經有了一點初步的認知呢。”

虞絨絨聽到這句話,終于再也忍不住了,趴去二狗身邊,發出了和二狗一樣的聲音。

阮鐵臉色慘白,慢慢捂住了嘴,然後也趴了過去。

任半煙終于滿意了點兒。

粉色劍舟慢悠悠穿過大半個梅梢雪嶺。

虞絨絨在胃部的翻江倒海中,看到了無數縱橫的劍氣。

樹梢上有人在練劍,樹下有人在拿着劍譜比劃。

懸崖邊的罡風中,有人孑然而立,閉眼悟劍,崖底的冰凍瀑布下,有人在冰水中磨劍。

也難怪有人說,梅梢派應該改名叫梅梢劍宗。

再向前一點,卻見一處光滑絕壁。

那絕壁顯然是一劍劈成,甚至還有未散去的劍意缭繞在絕壁周圍。

絕壁之下,有很多穿着梅梢派道服的弟子在仰頭看壁面。

壁面上銀鈎鐵畫的字樣,正是百舸榜。

一百個名字密密麻麻地躍然其上,從下方看不到盡頭的時候,便有人禦劍而起,從上而下一個個細數,仿佛要将那些名字銘記于心。

忽有一陣爽朗笑聲傳來:“上榜了!我上榜了!我在第九十九名了!媽媽你的鶴寶出息了!!”

又有人大聲嗚咽出聲:“靠你把我擠掉了!我不服!來打一架!”

鶴寶長笑道:“打就打!我都在榜上了,還會怕你個落榜的不成?!”

兩個人說打就打,連比劍臺都不用去,竟然當即便舉了劍。

虞絨絨看得目瞪口呆。

又有人禦劍喃喃飄過粉色劍舟旁邊,對如此奪目漂亮的劍舟視而不見,只皺眉盯着自己的名字:“怎麽又掉了一名?虞六是誰?怎麽他媽的在我上邊兒了?可別讓我抓住。”

虞絨絨:“……”

這位劍癡旁邊還有人冷笑一聲:“你才發現這個莫名冒出來的虞六?他可是踩着老子的腦殼上去的。不過我倒是有個發現,這次的比劍大會上,內門報出來的弟子裏面有個叫虞六的。我不信是同名同姓,我劍已經磨好了,就等他狗小子出來了。”

虞絨絨:“……”

傅時畫看着虞絨絨愣住的表情,忍俊不禁道:“知道榜上有名的感覺了嗎?”

虞絨絨初嘗這等滋味,心情還蠻複雜。

怎麽說呢,其實沒有人完全不希望自己被看到。

被認可,被發現,被誇贊的時候,總是羞澀卻難掩喜悅的。

虞絨絨還是第一次體悟這樣的感覺,一時之間相比起覺得麻煩,暫時心底更多的還是某種愉悅和躍躍欲試,然後她順口問道:“大師兄之前在榜首的時候,也會被這樣議論嗎?也有太過引人矚目的煩惱嗎?會有人總是想要挑戰你嗎?”

任半煙聽到了她的聲音,飛快轉過頭來:“嘶——你怎麽問這個問題!”

虞絨絨有些無措,心道這是什麽禁忌不能問的問題嗎?

卻聽傅時畫笑意盎然慢條斯理道:“那倒是不會,畢竟大家雖然不服,卻也有自知之明,哪怕是第二,也總該知道自己和第一之間的差距。”

任半煙咬牙罵道:“就說讓你別問吧!看!可惡,被他裝到了!”

虞絨絨:“……”

很難不贊同五師伯的話呢!

粉紅劍舟在又翻過一處山峰後,終于停在了某處崎岖的山半腰。

任半煙從劍舟上一躍而下,施施然從前方不遠處的小木屋裏撈出來了一把搖搖椅——虞絨絨莫名覺得那搖搖椅有些眼熟的樣子——再靠坐在了上面,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了一把戒尺,輕輕往旁邊一敲。

她抖手腕的動作十分輕柔,敲戒指的神态也很溫和。

然而那戒尺與崖壁碰撞的同時,山巅竟然有轟然雪崩挾風雪之勢而下!

雪崩停在了小木屋上方三五丈處,再向兩邊落下,惹得山下有幾聲怒吼響起。

“任半煙你又發什麽瘋呢!!”

“任師叔您可饒了我們吧——!!”

“看到了嗎?這便是我梅梢雪嶺最險峻也是最高的一座山峰了。世人皆知我梅梢派有兩脈劍法,其中以松梢雪劍最是險峻。要學此劍,必須先爬此峰。從山腰爬起已經是我對你們最後的溫柔了,聽到剛才的聲音了嗎?那都是從山底下爬起的人。”

任半煙充耳不聞,笑吟吟對着三人一鳥道:“還愣着幹什麽?你們可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了,我可是指望你們能幹過十六月,給我任半煙臉上争點光的!難不成你們還想要休息?”

虞絨絨心道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才蹦完極又要爬山嗎?這麽緊羅密布嗎?

二狗倒吸一口冷氣:“任半煙你不是人!我一只鳥爬什麽山!我有翅膀!我會飛你忘了嗎!”

任半煙看也不看它,嫣然笑道:“好二狗,你難道已經忘了嗎?我确實不是人了。”

二狗啞然無語。

任半煙冷笑一聲:“還不快上?!”

二狗大氣都不敢出,第一個拍拍翅膀,視死如歸地從小木屋周遭的結界裏飛入了風雪之中。

阮鐵将鐵劍背在身後,咬咬牙,也歪歪扭扭禦劍而起,再被撲面而來的風雪打翻在地。

他深吸一口氣,再重新站起來。

虞絨絨擡頭看向上方,有些猶豫道:“五師伯,您或許還有所不知,我……我修符,也才煉氣中期,還不會禦劍,也沒學過飛行符。”

任半煙歪頭想了想:“嗯?對哦,一般什麽時候可以禦劍來着?”

她蹙眉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可我記得耿阿花的來信裏不是說,你已經合道了嗎?”

虞絨絨還沒解釋,任半煙仔細看了她片刻,倏而又拊掌道:“是了,我見過最天才的弟子也要煉氣後境才飛了起來。你的這個情況,我懂了。”

虞絨絨還在心想說自己這種道脈不通,先天不行全靠後天強行為之的人,怕是和天才沾不得邊。

論天才,恐怕還要看大師兄和那個先天道脈一步築基的阮鐵。

卻聽任半煙突然道:“絨絨啊,看這邊。”

虞絨絨下意識順着她手的方向看去。

卻見籠罩在木屋之上的結界驟然被打開。

從劍舟上看這漫天風雪,和已經身在此山此風雪中看這雪花漫飛時,截然不同。

天地一片空蕩蕩的白茫。

風雪卻在以自己的方式,給這些純白色彩編織出線條。

風走有勢,雪落有意。

山巒被這風這雪勾勒出層疊交錯的線,那線自天而起,落地不停,再沒入這片廣漠的土地雪原中,仿佛有人飽沾了雪色墨汁,再重重灑脫地落下一筆。

一筆勾天地。

虞絨絨怔然看着這天地,情不自禁地擡手順着那山脊輕輕一劃。

那筆順向下蜿蜒,她的境界與氣勢卻在順着她的筆峰悄然向上。

落筆之時,已是煉氣後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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