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這日, 鎮南王處理完公務回到王府主院時,剛進門便看見院子深處有個身影在忙活。
鎮南王走近一瞧,認出那個在土地裏辛勤耕耘的竟是小女兒顧煙杪。
不知她又要搞什麽鬼, 他喊她一聲, 便瞧她轉過一張髒兮兮的臉來,看着他傻笑。
寒酥作為一匹白狼, 此時也在泥地裏左右打着滾兒,用鼻尖鋤地。
吐出舌頭的快樂樣子, 跟顧煙杪真是極其神似。
顧煙杪穿了非常普通的燕居服,長發也只是盤了個簡單的發髻,沒有戴任何首飾,素面朝天的樣子卻仍然帶着少女的豐盈與美好,眼睛映着明亮的光。
“你在幹什麽呢?”
鎮南王也沒有生氣, 更不會怒斥她不守規矩, 只單純覺得好奇, 平日裏她巴不得從早到晚都在外面跑,有時十天半個月都回不來。
可今天, 看看她旁邊挖出來的土量,八成窩在府中沒出去, 真是奇也怪哉。
“在種花呢!”顧煙杪笑容滿面, 襯得她旁邊站着的兩個園丁更加愁眉苦臉。
能有什麽辦法?主子要自己親自搞事, 還讓他們在旁邊指導但不能插手, 萬一出了什麽事兒, 他們怎麽辦呢,這能不愁嗎?
鎮南王亦作此想, 唔了一聲問道:“術業有專攻, 你會種花嗎?若是養不成, 早早讓園丁做此事便好。”
“不會,所以想體驗一下嘛,只是将花朵種下罷了,也算留個念想。”顧煙杪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想想便道,“我那麽忙,平日裏還是要他們照顧着。”
鎮南王聽罷,覺得她大抵是一時興起三分鐘熱度,那便由着她去吧,左右也不是多出格的事情,女兒開心便好。
他這般想着,甚至還多了幾分閑心,背着手看她在泥土間忙忙叨叨的樣子,好笑地問道:“你種的是什麽花?”
“是山茶。”顧煙杪頭也沒擡,耐心地将幼苗種進土裏,語氣中滿是期盼,“待開花兒了,我們就會有一整片山茶花田,多好看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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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南王怔住了,久久都未曾說話。
原來她什麽都知道,只是舉重若輕地壓在心裏罷了。
秋風漸起,穿過遠處的樹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顧煙杪轉過頭,用袖子擦擦花貓臉,然後對鎮南王說:“父王,你要不要與我一同種花?”
鎮南王難得地腦子有些遲鈍,但他聽見自己下意識應了一聲好,便看見顧煙杪興高采烈地蹦起來拉他的手,帶他走進了泥地裏,然後鄭重地遞給他一株幼苗。
幼苗的根部還帶着土塊,滿滿當當地盛了他滿手。
也罷。
鎮南王笑了笑,咽下忽然潮濕的情緒,開始認真地勞作起來。
他不是第一次做這事兒,卻因為時間隔得太久,導致剛開始時還有些手忙腳亂,後來漸漸上手了,速度也快了不少,甚至還跟顧煙杪比賽起來。
他這般有童心,顧煙杪也不遑多讓,兩人鬥着嘴,一直忙到了月亮高懸在夜空。
寒酥比不得他們精神亢奮,已經在土裏睡了。
父女倆累得夠嗆,終于耐不住勞累,一屁股原地坐下,撐着手臂歇息,卻在肚子發出咕咕叫聲時相視一笑。
他們此時卻沒喊人來擺膳,都卸了力似的,幹脆就地躺下,完全不顧及幹不幹淨了,反正兩個人都挺髒,誰也別笑話誰了。
秋天的夜裏,溫度還是有些涼,但顧煙杪懶得動,望着明晃晃的圓月發愣。
“父王。”她忽然出聲,輕輕地說道,“我十一歲的生日願望,很快就要實現了。”
鎮南王知道她說的所為何事。
彼時也是秋天,她遭遇暗殺,茍活下來後,報應到了顧寒崧身上。
因為與京城聯系不便,得不到哥哥的确切消息,她的心也七上八下。
所以她當時說,要将浮生記開到京城去。
當時鎮南王以為她的理想不過戲言,十歲的孩子,能做成什麽事情呢?
可如今五年過去,她不僅沒有放棄,還真的要做成這件事情了。
立秋前後,徐掌櫃便已經在她的安排下,領命去京城先一步做準備。
若是不出意外,京城的第一家浮生記分店,很快就要開張了。
“此去京城,我會很快回來。”顧煙杪的語氣輕快,黑暗中她好似在笑,一如既往地自信滿滿,“父王莫擔心我,我還要回來,看我種下的山茶花呢。”
鎮南王雙臂枕在腦後,心裏卻是百感交集,既有欣慰驕傲,也有自責憐惜。
情緒哽在喉間,半晌他也随之笑了,緩緩地說:“好啊,那父王等你回來。”
随着進京的日子越來越接近,顧煙杪抽空去了一趟靜元,告訴安歌這件事情,本意是告知他,自己最近不會再來。
誰知安歌聽了後,皺皺眉說,他要跟她一同前往。
安歌甚至還起了一卦,摸着下巴思考半天,不說話。
搞得顧煙杪心都提起來了:“你別這樣,本來我都覺得肯定沒事兒,結果被你吓到了。”
“怕什麽?你貴人多着呢。”安歌漫不經心地笑着,“我們一道走,正巧我準備回一趟天聖宮呢。”
安歌這個人雖然浮誇随性了些,但做起正事兒還算靠譜。
他離開之前,将手頭上研究的“伏火礬投入軍用”成果都與鎮守鐵礦的軍士細致地進行了交接,萬事都處理妥帖。
能在此處掌事的必是鎮南王心腹,所以他也不怕走漏消息。
而後,他就打包好自己的行李,快馬到了鎮南王府,等着跟顧煙杪一塊兒回京城。
安歌對于鎮南王府算是貴客,他來了之後,顧煙杪給他安排了一個單獨的大院子。
他也不是矯情的人,深山老林住得,王府也住得,對他而言沒差。
只是王府的丫鬟們都隐隐興奮了起來,頭一回見着如此傾城國色,而且脾氣還很好,禮貌文雅,無論誰都能和顏悅色地聊兩句,卻又保持着适宜的距離。
顧煙杪回王府時,就看到這奇怪的一幕。
——安歌抱着寒酥坐在海棠樹上,不知道在眺望着什麽。
寒酥已經快一歲了,個頭不小,安歌還是把它當小狗。
一看寒酥那生無可戀的樣子,就知道是安歌強行把它給帶上了樹。
說到這事兒倒是奇怪,除了最初的主子阿依暮,寒酥只認顧煙杪一個主人。
但不知為何,它對安歌卻沒有什麽敵意,若是安歌非要去撩閑,寒酥也勉強能接受。
不過說道寒酥,顧煙杪依舊心情複雜。
她只能無語望蒼天,為什麽她養出來的狼就狗裏狗氣的?完全沒有阿依暮養出來的那般威武兇狠呢?
顧煙杪還記得,去年看見阿依暮帶着狼群出現時風采奕奕的模樣。
而她帶着寒酥出現,只能充其量算是個遛狗的人。
這時,有丫鬟給安歌來送水果。
樹上的他見狀,低着頭垂眸一笑,溫聲道謝,那丫鬟頓時面紅耳赤,說話都結巴了。
“啧,禍水。”
顧煙杪閑庭信步地溜達過去,伸手拈了一瓣橘子丢進嘴裏,擡頭對安歌露出不滿的眼神,“你來王府三日,已經把一半人禍禍了。”
丫鬟見到郡主趕緊低頭行禮,顧煙杪揮揮手,讓她退下了。
“可惜這一半人裏,沒有郡主呢。”
安歌根本不在意顧煙杪的不滿,他從樹上跳下來,笑眯眯地将折下的潔白花朵別在她鬓邊,左右打量片刻後說,“這樣的你可真好看。”
顧煙杪早就習慣他忽如其來的親近,完全不為所動。
這人想一套是一套,沒心沒肺,是以她也練就出了一顆強心髒,平靜地說正事兒:“立冬時出發可好?”
“我都行,依你。”安歌對此并無意見,從容地拉開距離,與她并肩而行。
片刻,安歌有意無意地輕聲道:“太子近日流連天聖宮。”
顧煙杪登時警惕起來,懷疑地看他一眼,遲疑道:“這次想交換什麽?”
安歌露出誇張的表情,瞪大眼睛笑道:“不是吧?我在你心中竟是這樣的人?雖然我們基本上都是生意往來,可林林總總算起來,我也幫了你不少,為何還是不信我呢?”
因為你也不曾信任我啊。
顧煙杪很想這麽說,但張張嘴,還是沒說出來。
她啞口無言,因為方才這話确實顯得很沒有良心。
安歌助她許多,但對她的懷疑與試探卻從來沒有少過,而且她也無法忽視自己對于危險人物的直覺性,這是一個曾經刀口舔血的人似動物一般的本能。
再者,安歌此前一直在靜元的山裏獨居。
身處在顧家軍如此嚴密的監視下,他竟然依舊有辦法獲取京城的信息。
這效率與手段,連浮生記都望塵莫及。
見顧煙杪沉默,安歌捂着心口狀似傷心,只搖搖頭嘆息道:“在你這裏賣個好兒也太難了,過于機敏,真是一點也不可愛。”
瞧她仍是不買賬,安歌卻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好奇地問她:“你真奇怪,為何最隐秘的事情都願意與我分享,普通情報卻對我滿腹狐疑?”
思及此處,仍要補一句:“太傷了人!”
他反反複複地強調,終于讓顧煙杪也有些不好意思。
或許對于此事,她實在太敏感了,猶疑一瞬便也松了口:“抱歉,我并非懷疑你,你想想我的處境,這麽機密的情報,我下意識便是認為,應該花代價去換。”
安歌微愣,很快收斂神色點頭:“是我唐突。”
他背着手往前走了一段路,心情極好似的哼着小曲兒,半晌又笑眯眯地對顧煙杪道:“要不要跟我去一趟天聖宮玩兒?放心,我會保護好你。”
顧煙杪看他一眼,見他眉目舒展,好似已經将方才對峙的事情抛之腦後。
于是她也跟着綻放笑顏,愉悅地說:“好啊,等我忙完這幾日,我們就啓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