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往事

我是誰?這是哪?

安朗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正午的烈日下,被陽光曬着的感覺很不舒服,甚至有點煩躁。

他的面前是一望無際的玫瑰花海,耀眼的紅,灼人的豔,玫瑰花叢的盡頭是眼熟的黑色城堡。

他明明記得上一刻是和Dark來到了三層的那間貼着封條的卧室啊,那他現在應該躺在舒适的大床上,怎麽又跑到外面來了呢?不對,時間也不對,明明是午夜來着。

遠處傳來人的哀嚎聲,打斷他的思緒,他不得不朝聲音來處望去,除了人的呼叫還有犬吠聲,然後是玫瑰枝條相互傾軋發出的簌簌聲,怎麽那麽像D給他講的故事中的一幕?而且明明應該是恐怖的場景他怎麽一點也不驚惶?他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纖長的手指戴着一副白色的綢絹手套,再向上看,是黑色的款式古老的制式禮服,腳下是一雙锃亮的尖頭馬靴,他想摸摸自己的臉,但是身體卻不受他的控制,他的雙腳自發的朝玫瑰花叢深處走去,仿佛想看看痛呼來源處到底發生了什麽,玫瑰花枝長滿尖銳的小刺,像食人魚的鋒利的尖齒,但是他毫不在乎,一點都感覺不到疼痛,因為他行走的速度很快,就像風吹過麥田,兩旁的草木盡數折腰。

安朗明白了,他在Dark的身體裏,一百年前的Dark。

不知道D是怎麽做到的,是不是就像抹掉記憶那樣,也能将記憶強加于人呢?總之現在應該是幻境就對了,他在D的身體裏,親身經歷着一百年前的某一幕,他想起D問他的話——您想知道小伊諾絲的事嗎?我可以告訴您。

原來是用這種方式告訴嗎?可我還沒決定要不要知道呢。

意識到這些之後,安朗又驚訝的發現,自己心裏某處仿佛空了一塊,像一塊巨大的無法填補的傷口,又像被镂刻進靈魂的印記,總之不能觸碰,不敢回想,否則哀傷就會像洪水一樣席卷而來,即使他身為強大的血族也對此無能為力,他仿佛看到很多過往,他用D的身體行走過許多地方,見識很多不一樣的景物和風土人情,他讓自己不停的奔忙,占據頭腦和身體,一刻也不能休憩,否則,那絕望的哀痛就會像跗骨之蛆将他一點點侵蝕。

就像此時此刻,D踏進玫瑰花叢後将那些作惡的兇犬一只只提起,然後抛出去,剛才還窮兇極惡的牲畜在見到D的一瞬間全都爬伏于地,發出哀哀的嗚咽聲,先前被惡犬追逐的人們衣不蔽體,有的躺在血泊中已經沒了氣息,也有的僥幸還活着,半跪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嗚咽,他們中有壯男,有女人,也有老人,他們身上的傷口有的是被利齒撕咬導致,也有的是被玫瑰花刺刮傷,一時間玫瑰的香氣,人類的血氣,野獸的臭味在陽光的烘烤下合成令人暴躁的氣味,D擡頭朝城堡望去,只見在二層敞開的露臺上坐着一個女人,在侍從的伺候下,她正手握一只酒杯,朝這邊望來。

她原本興致高昂的欣賞着新發明的游戲,但現在全被破壞了,她應該正驚怒交加吧。

安朗察覺到Dark的猶豫,他在多管閑事和袖手旁觀中斟酌着,但是褲腳突然被抓住。

那是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臉上布滿了血和泥土,他碧色的雙眼含着一泡淚,他伏在地上,衣服也幾乎被藤蔓撕爛,露出無數細小血口,他原本已經沒有力氣,但似乎只要抓着面前這人的一部分就能獲得新生似的,他用力攥着D的褲腳,眼中寫滿祈求。

是……鄭佑彬?哦不,是小伊諾絲。

小伊諾絲看上去只有八九歲大的樣子,趴在地上喘息的脊背瘦得只有一條,可憐極了,可是他不是伊諾絲伯爵的兒子嗎?怎麽會是這樣的呢?

“救、救救我……”小伊諾絲動了動嘴唇,發音是俄語,但安朗能聽懂,或者說是Dark能聽懂。

D垂下頭,把男孩拉理了身下的荊棘,這一瞬間安朗能感覺到D情感上的波動,這感受奇妙極了,他正站在D的身體裏和他共享這百年前的一幕。

D輕而易舉的将男孩抱進懷裏,獲得救贖,男孩小貓似的把頭埋進D的胸口,濕黏的發絲蹭得他的脖子癢癢的。

安朗也明白了為何鄭佑彬說什麽也要變成血族了,人類的身體實在是太脆弱了。

掙紮在玫瑰荊棘中,被狼犬追逐着,身負一個又一個傷口,混着血和淚,用自己的切膚之痛,呈現給高高在上的貴族一出荒誕悲慘的施虐游戲。

自封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實在太脆弱了。

D的降臨無異于天神降世,尤其在一個滿身傷痛的小男孩眼中,D就代表了一切。

只要能拯救世人,管他什麽出身?吸血鬼又如何?靈魂都獻給他也無妨。

接着,安朗眼前一花,再睜眼,已經站在了二樓露臺邊,女伯爵的面前。

伊諾絲伯爵确實是個美人,他的兒子小伊諾絲只遺傳了她三分之一的美貌就能橫掃娛樂圈,這位美貌的伯爵正憤怒的瞪視着D,D平靜的回望着她,在兩相對視中,彼此的眼神都多了點玩味的成分。

不知道女伯爵是怎麽想的,反正安朗知道,D已經動了殺念。

“你會飛?你是什麽人?東方來的嗎?”女伯爵高高在上的問道。

“從地獄而來。”

這是進入幻境後安朗聽到D說的第一句話,低沉的俄語發音,從容而富有魅力。

“哼,該死的異教徒。”女伯爵雙目微眯,似乎也猜到D的身份,她看向D懷中的男孩,喝道:“伊諾,過來!”

聽到女人的聲音,小男孩的身體立刻抖如篩糠。

他低聲瑟縮着:“不,母親,不,求求你,不……”

“她居然是你的母親。”D低聲嘆道。

“他是我的孩子,謝謝你救了他,現在可以把他還給我了。”女伯爵吩咐道。

“為什麽要這樣做?”D問道。

“那些都是我的奴隸,我想怎麽玩就怎麽玩。”女伯爵倨傲的說道。

“放掉他們。”D說。

“憑什麽?”女伯爵挑起嘴角:“惡心的怪物,魔鬼的教徒!在聖父的庇護下,爾等竟敢造次,居然敢命令我?!”随着她話音未落,身邊的侍衛們一擁而上,每個人都手拿銀色的武器,朝D刺來。

D冷笑一聲,只一個錯身的功夫便掠到女伯爵背後,一只手扔抱着男孩,另一只手則鉗住女人的喉嚨。

他的聲音仍然無波無瀾:“放掉他們。”

女人驚恐的睜大雙眼,喉中不斷發出咯咯的聲響,随着D的手臂越舉越高,她的身體也被淩空提起,D松開手,她摔倒地上,身體仍然在劇烈的顫抖着,“結……束!”她啞着嗓子喊道,“讓他們回來!……不,放了他們!”

伊諾絲伯爵很是識時務,沒有再繼續作死,她反而邀請Dark在城堡小住些時日,通常這種反派的邀約總會伴随着暗殺或陷害,熟知類似事例的安朗在心中大聲吶喊着:不要答應不要!

“小伊諾,你也希望他能留下來吧?”女伯爵對自己的兒子笑道。

女人笑容如鮮花怒放,小伊諾絲卻瑟瑟發抖,但他還是鼓足勇氣,對着D說道:“是……是的,希望您能留下來。”

D在心中嘆了口氣,安朗知道,他心軟了,他的Dark總是這樣,冰冷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顆柔軟的心。

看在小伊諾絲的份上,D在玫瑰堡暫時住了下來,女伯爵不甘心的釋放了她的奴隸,但是施虐的心卻仍嚎叫着想要得到滿足。

安朗用D的眼睛目睹了很多,女伯爵半裸着身體趁夜色潛入D的卧室企圖勾引他就範;小伊諾絲異常的依賴D,白天總是和他形影不離;仆人奉命在D的熱茶中摻進毒藥;屢次三番目睹D從窗口飛出去時差點昏過去的侍女……

吸血鬼不需要睡眠,但他們厭惡日光,即使白天D也栖身在背陰的卧室裏,每當這個時候他便被巨大的哀傷俘擭,痛楚無處遁藏,他整日對窗外發呆,獨自度過漫長的夏季白晝,不管什麽樣的美景都令他無動于衷。

直到他發現小伊諾絲身上不斷增多的傷口。

“是你的母親弄的嗎?”D問他。

小伊諾絲細白的手臂上充滿了不同的傷口,有鞭子抽的,有狗咬的,還有燈油燙的……

小伊諾絲目中盛滿了恐懼和憂慮,他的沉默代替了回答。

“人心真可怕。”D嘆道。

可惜他無法在此久留,他想起初遇這孩子的時候,那一身的傷口,他相信只要自己離開,不止這個孩子,連那些可憐的奴隸們也将回到原先的生活,甚至會變本加厲。

“你愛她嗎?”D問道。

小伊諾絲用力的搖頭。

“那你恨她嗎?”D又問道。

小伊諾絲猶豫的點了點頭。

“我幫你殺了她好嗎?”D輕聲問道。

小伊諾絲仿佛被吓住了,但是他碧色的眼中閃過一絲光彩,他直直的望着D,被蠱惑般朝他走去,然後小心翼翼的環抱住D的脖頸,他輕聲道:“帶我走吧,求求你,Dark。”

人類男孩特有的體香萦繞在鼻端,以及那溫熱的汩汩流動的鮮血的味道,這令D腹中饑餓如燒。

“你不怕我嗎?”他低聲問,“我是吸血鬼哦。”

男孩僵了一瞬,但很快答道:“我不怕。”

“我會忍不住吸你的血的。”

“我不怕。”

“不,我怕……”D的手臂不由收緊了些。

“啊——!!”一陣天旋地轉後,安朗驚呼着從床上坐起,他的胸口劇烈的起伏着,昏暗中,沒有戴眼鏡的D坐在他旁邊,正一臉關切的望着他。

不等平複呼吸,安朗便急着問道:“後來呢?你吸他的血了嗎?你殺了伊諾絲伯爵嗎?”

“沒有,都沒有。”D輕輕搖頭:“我只是給她留下了一個詛咒。”

“只要能目睹自己面容的地方就會看到她最恐怖的事物,時效是直到死亡。”D輕聲說。

“……”那可夠狠了,那麽美麗的女人,怎麽忍得住終生不照鏡子呢?

“那小伊諾絲呢?”

“在确保他安全後,我就離開了。”D答道。

“你可真狠心。”安朗喃喃道,他的背上仍覆滿冷汗,似乎還沒能從那夢境中完全抽離,因為那無以言說的哀痛仍舊将他牢牢籠罩。

他低聲問道:“那時你……剛失去愛人對嗎?”

“是的。”

“你沒有帶小伊諾絲走,是因為要保持對逝去愛人的忠誠嗎?”問的時候他不敢直視D的雙眼。

“并不是,”D的聲音聽起來并不如何悲傷,“我只是不想再和人相處,長時間的相處總會培養出感情,就像養一只寵物,它總免不了傷亡和分離。”

“是,是的……”安朗胡亂應答着。

“但是總免不了覺得寂寞。”D的聲音再度響起,“我在棺材中看到的并非什麽人的死相,而是我自己。”

安朗擡起頭:“你自己?那是什麽意思?”

“我懼怕的是孤獨,永生的孤獨。”

“Dark……”安朗忍不住碰了碰D的手,觸感冰涼,他用力握住,似乎想傳達一點自己的熱度。

“我沒想到他也變成了吸血鬼,其實我是愧疚的,我并不想改變他的人生。”D反握住安朗的手,兩只同樣修長的手指交纏在一起。

安朗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是夜色太靜,月色太惑人,還是心太寂寞?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幹巴巴的:“所以……你會和他、他在一起嗎?”

D低沉的音色染上一絲笑意:“您不是也沒有和韓緒在一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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