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逃不開 寧願被罵懦夫也不願被當猴看
醫院白熾燈破碎黑暗刺的人眼生疼,沒有一刻停歇,大廳叫號等候椅上許多自帶鋪蓋的陪同家屬已經打算在這睡下了。
從火車站出來後,賀承隽又攔了輛車,帶時溫來了江南第一人民醫院。
這次沒有找個地方幹坐在椅子上看,賀承隽帶時溫進醫院開始一層一層挨着逛。
她看到急診室門旁的紅燈還亮着,走廊過道裏四五個中年男女就已經為幾毛家産争得面紅耳赤,甚至髒話連篇大打出手。
她見到手術室外有個為醫生下跪的男子滿臉淚水,口中一直哀求說能不能先給他媽做手術,他之後肯定想辦法還錢,那醫生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她聽到産房內不斷傳出妻子凄厲疼痛的哭喊聲,可外面走廊內的丈夫卻滿臉甜蜜的給小三發語音,說等下就過去陪她,給她帶最喜歡吃的蛋糕。
她瞟到某個敞開門的雙人病房內,一張床上坐個面色紅潤的阿姨,圍滿了忙前忙後操持打點的兒女;另一張床上是個行動不能自如的老頭,身邊卻一個照顧的人都沒有,尿了床都沒人收拾。
在逛到七層骨科的時候,時溫終于忍不住一把拽住賀承隽的衣袖,語氣煩躁,“我不看了。”
賀承隽才停下腳步站定,偏頭瞧了瞧面帶難過與生氣的時溫,随她一同去等待叫號的空椅子上坐下。
兩人許久無言。
直到時溫耳畔響起賀承隽問她的問題:
“時溫,你看誰過得去?”
時溫在心裏暗罵了句這生活可真他媽的操蛋,怎麽誰都不放過。
嘴上卻沒回賀承隽任何話語。
其實時溫一直都明白。
她明白生活本來就是這樣,你有你的隐晦難言,我有我的心力交瘁,都是爛泥搓不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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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明白人心原本就如這般,你有你的自私貪婪,我有我的無私奉獻,孰是孰非無法評判。
可她就是害怕,想要找借口逃避。
只要不去面對,就還能自我安慰。
但耐不住賀承隽非要逼她直面恐懼,讓她除了繳械投降沒別的方法:
“時溫,事情沒你說的那麽簡單。”
是肯定句不是疑問句。
他早就把她內心摸了個一清二楚,不然不會次次都能一針見血。
時溫索性靠着椅背仰躺在椅子上,目視上方蒼白而刺眼的燈光,眼神渙散成光圈,暴露出眼底難以窺探的脆弱。
随之一同暴露的,還有她歇斯底裏的狼狽。
“賀承隽,那是我第一次直面人性的醜陋,就像塊被踩髒的泡泡糖,一旦沾上再也弄不幹淨——”
時溫記得很清楚,那是個連續數日明晴後,突如其來的陰沉昏暗的雨天。
她當時正跟某家名媛在商場裏挑選專櫃新調來的包包,想等過幾天母親生日作為禮物送給她。
卻被一通出乎意料的電話打斷。
等她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醫院時,父親陳岳仍坐在急診外沉思着什麽,可急診外的燈是滅着的。
時溫身顫聲抖着緩步走到父親身邊,用力壓了好久的呼之欲出的淚意,才勉強能問出口,“我媽她——”
陳岳只是擡頭不冷不淡地看了她一眼,口吻格外冷靜的說了句,“再進去看看她吧。”
父親陳岳和母親時沁當年是因家族聯姻才結婚的,在此之前兩人僅止步于認識,沒有任何感情可言。
依陳家和時家歷來的規矩,哪怕互不相愛的兩人婚後也要相敬如賓、忠誠相伴,陳岳因此被迫與談了五年的初戀一刀兩斷。
婚後陳岳給了時沁所有東西,唯獨沒有給愛;時沁一心努力工作晉升,沒空照顧家庭。
但兩人對時溫幾乎是有求必應,嬌生慣養。
直到那個陰雨天,母親時沁前腳剛因在手術臺上沒搶救回一個醉酒駕駛出車禍的女人,心力交瘁疲勞過度去世。
父親陳岳後腳就領着初戀和繼姐進了陳家,奪走所有原來本該屬于時溫的東西。
僅不到一天的時間,時溫的生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打得她措手不及。
本以為媽去世爹不愛就已經夠慘了,但生活從不輕易放過任何一個人,尤其是她。
後來被潑了髒水,時溫才知道,母親那日沒救回的醉駕女人,竟然是曲采的媽媽。
那個比她家世顯赫,從來只拿下巴颏看人的大小姐的媽媽。
在陳家繼母繼姐的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讓陳岳逐漸對她失去耐心與信任。
學校裏曲采拉幫結派散播謠言,說她媽是殺人犯,不配當個醫生。
那些學生竟然真就不分清紅皂白,跟着曲采一同指點嘲諷她是殺人犯的女兒,說如果不是她媽疲勞過度去世,曲采媽媽是能被救活的。
讓時溫一度懷疑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麽了。
母親時沁那般努力工作,甚至忽略家庭都要在崗位上盡忠職守,到頭來沒人關心她為什麽會疲勞過度去世。
卻反過頭來指責她沒救活本就希望渺茫的病人。
她在那種情況下僅僅是去幫助被曲采扒光侮辱的女生,就要被所有人明裏暗裏指指點點說她果然是殺人犯的女兒,會同情小偷。
卻沒有一個人願意搞清那女孩究竟是不是被曲采污蔑。
時溫不能理解。
她能明白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隐匿在暗處的惡意永遠比照耀在明處的善意多。
但她不能理解,也不想接受。
這才是她想一死了之的根本原因。
這樣就不用再去糾結這些爛事兒,也不用擔驚受怕于哪天就得跟它們同流合污。
可時溫卻聽見賀承隽一字一句給她講,“人有惡就有善,時溫,你要努力接受人性的醜惡,也要堅持發散人性的光輝。”
“我們左右不了別人但能掌控住自己,堅持自己覺得對的事情就夠了,別管他們說什麽做什麽。”
“你不能一碰到這種事情就想解脫,說到底還是想逃避責任,對自己不負責,對別人也不負責。”
等時溫回到別墅都還在想,今天是自認識賀承隽以來,他對她說過話最多的一次了。
她也永遠不會忘記,那個融入光裏的少年眸中帶着細碎的白光對她說:
“時溫,別當懦夫。”
時溫不知道賀承隽是故意挑了個周日跟她講那些話,還是只是恰巧碰到機會随口說說而已。
反正等她再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穿着旗袍挽好頭發,站在三中的校長辦公室內聽校長激情澎拜、唾沫紛飛了。
唾沫星子差點濺到她的那刻,時溫忍不住在心裏懷疑,是不是因為賀承隽昨天使魔法給她下了蠱。
要不然她也不會一沖動就選擇來上學,而且還是在離高考只剩兩個多月的時候。
“…小時啊,你藝考成績都是全省第一了,如果抓緊這最後兩個月努力提高文化成績,是一定能考上南江大學的。”
“你別怕,咱們學校也沒外面傳的那麽玄乎,同學們都挺好相處的,你要是有什麽不适應的就來找我說,我一定想辦法給你解決…”
時溫不知道校長到底是看在她背後陳家時家的勢力上,還是因為這破學校裏能考上本科的寥寥無幾,把她當成下一屆招生的希望。
反正苦口婆心在校長室裏跟她‘談心’談了許久才把她放出去,時溫感覺自己的小腿都站到麻木。
突然有些後悔。
她除了知道賀承隽的名字和巷子裏大概是他家的那棟屋子以外,對他一無所知。
不知道他今年多大,不知道他是不是學生,不知道他在哪讀書在哪工作。
就因為他救過她的命,因為他和她說了那些打動她的話。
她就頭腦發熱地聽他的話來上學。
要是讓之前給她打過無數次電話都被她摁斷的陳岳知道,估計眼珠子都得驚到掉下來。
身姿搖曳地跟在襯衫快要包不住啤酒肚,不間斷給她介紹三中有多‘好’的年紀主任身後。
穿越無數将目光緊黏在她身上打量探尋的學生,時溫才終于到角落裏的高三(3)班門口。
如果時光能倒流,她寧願被賀承隽天天追着罵懦夫,也不願意來這破學校裏被當猴看。
高三(3)班教室小到一眼就能望得到頭,單人桌椅橫不平豎不直,甚至還有直接合并成雙人桌的。
腳印手印遍布的後牆上,貼着一串顯眼的紅色大字“寶劍鋒從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看不出來,這學校選标語的時候還挺貼切。
身影出現在高三(3)班門口那刻,上一秒還在喧嚣沸騰的班級頓時鴉雀無聲,維持那些沒來得及收回的動作和姿勢一齊擡頭看向她。
時溫輕抿了抿唇,在意義雜糅的目光中緩步踏上無人的講臺,兩指捏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時溫’兩個字。
便旁若無人般,徑直走到年紀主任剛才提到過很多次,‘特意’為她準備在窗戶邊的空桌子,準備拿出濕巾來擦拭桌凳。
整個教室還是不約而同地保持悄無聲息,只是聚集在她身上的視線始終炙熱火辣,不容忽視。
直到時溫不疾不徐地拆開濕巾袋,後面才忽然冒出一個男生,上前一把奪走她的濕巾袋,笑容谄媚嘴上殷勤:
“這種粗活怎麽能讓時妹妹親自做呢,我來我來。”
沒管這句話炸醒了此起彼伏的吹口哨和打趣聲,心無旁骛地抽出濕巾,幫時溫細致的擦拭桌凳。
“他娘的真是個狗腿子——”
“你看這b快不快啊卧槽,一見到美女就把持不住自己了。”
“拉倒吧你,我看是你嫉妒還差不多。”
“……”
時溫沒阻攔,正好她也不怎麽喜歡做這種事情,有人搶着做剛好能省了她的事兒。
除了有點聒噪,“時妹妹,我是這個班的班長,我叫王浩寧,他們都叫我二浩。以後有什麽問題盡管來找我就好,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謝謝。”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應付着,妖媚上挑的狐貍眼快速在教室裏的人臉上劃過一圈兒,時溫沒有看到那個人的身影。
就連窗外那群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的外班學生裏,都見不到那人的眉眼。
也不知道那人為什麽會知曉她一直沒來學校。
“擦好了時妹妹,你看還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比如說打水領卷子這些,千萬別和我客氣。”
男生出聲喚回時溫,一手拿着髒了的濕巾,一手伸高撈了把後腦勺的頭發。
時溫收回目光,将書包放在已經被擦幹淨的桌子上,聲音淺淡帶點道不明的情緒,“沒了,謝謝。”
徑自坐下開始整理東西,沒再管周圍以她為話題中心,複又漸響的哄吵聲。
只是聽別人說、看別人的描述,永遠不知道事情的真實體驗感是怎樣的。
以前時溫在江北上高中,雖然學校好管理嚴格,也耐不住總有家庭背景好、惹不起的學生。
例如曲采一幫人,例如她和陸夜白。
她和陸夜白平時該瘋瘋該玩玩,但骨子裏還是因為良好的家庭教育,會對老師學校抱有尊重。
再不怎麽喜歡學校也會整齊穿好校服,認真聽課學習,尊重老師。
但曲采她們不是,她們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搞特殊不穿校服,拉幫結派欺淩同學,甚至上課不耐煩還會頂撞老師。
過去時溫總覺得曲采她們就像個傻逼,在該做什麽的年紀裏偏不做,非要當個例外找存在感,大概也不會有比她們更傻逼的人了。
直到她在三中上了一堂課後。
才知道什麽叫人外有人,校外有校。
老師在講臺上面大聲講自己的,學生們在下面聊天打鬧的聲音更響。
二郎腿翹在桌子上靠着椅背相約打游戲的,将手機放在桌子上支好三四個人看鬼片,時不時還要相互吼吓幾聲的,邊唠八卦明星邊嘎嘎磕瓜子的…
那一堂課的45分鐘,除了開始的3分鐘能聽見老師在講些什麽,剩下的42分鐘裏時溫都在想:
可真他媽神奇。
剛來江南第一個晚上,自個兒悶得慌想出去喝頓酒,因此認識一個男人。
在周邊亂逛,不小心踏進一家福利院,好心捐了點錢,結果又碰見那個男人。
獨自去海邊想着幹脆死了拉倒,再次被男人救下,還給她灌輸了一堆人生道理。
後來因為那個男人不僅不想死了,反而還多了一只貓和一院子玫瑰苗要養。
就連一直過不去的心魇也開始嘗試接受,受他蠱惑的話語不再當個懦夫。
非要來這破學校裏見識另一種精神折磨。
以前時溫不知道什麽叫做緣分。
卻在老師說完‘下課’後,恰好擡起眼眸看到自前門穿着白衣黑褲,被幾個男生勾肩搭背、簇擁進來的賀承隽時,才恍然大悟。
這就是緣分。
逃不開,躲不掉,一物降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