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脫衣服 我是個雜種

今年江南的春雨降的稍遲,在那日陰霾轉晴的運動會過後,似是一鼓作氣要将之前存積起的雨庫全部落完般。

一連整周都在降雨,有時澆濕青瓦柏路就停,有時水窪滿溢仍然在下。

大的時候隔着窗子偶能聽見雨水噼啪擊打在地上的聲音,小的時候也是淅淅瀝瀝像牛毛般的密集雨絲。

耳畔是老師盡忠職守也吼不過班裏同學作威作福的噪聲,時溫大多數時間裏都會戴上耳機做自己的習題冊。

也會被起霧的玻璃與滑落的水滴吸引眼球,無意識的擡手在霧裏亂塗亂畫。

不知曉心思到底飛到哪裏去了。

細數起來,自運動會那個上午過後,時溫便再也沒在教室裏見過賀承隽和六兒。

黑子時而來、時而不來,間或下課有閑情逸致過來找她唠嗑,也是跟時溫交代,她那天上午塞給他的碘伏,他最後還是沒給賀承隽塗。

據說因為每次一靠近,賀承隽就用眼神兇他。

反正就是絕口不提關于賀承隽這麽長時間不來教室的原因,被問煩了便打個哈哈,說賀承隽懶得來而已。

三節漫長而嘈雜的晚自習,時溫照常戴上耳機隔絕教室裏紛亂的一切,卻一道題都沒做到心裏去。

陸夜白給她傳來的江北一中火箭班的絕密押題卷,數學第一道最簡單的集合題都能做錯。

題中問sinx,轉眼草稿紙上就畫出cosx的圖像;大題第一題讓求A,眼瓢求成第二問讓求的sinC。

時溫氣憤的扔下筆,感覺腦子裏亂的不受控制。

在她仍沒理清頭緒的時候,已經遵從心底最深處的指引,手撐黑色長柄傘站到奶茶店門口。

屋檐上殘存不走的雨珠滴答滴答打落在她的傘面上,制造出陣陣聲調不一的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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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們還沒放晚自習的學校街裏燈火滿堂卻清清冷冷,徒留腳步匆忙的行人踩破水潭穿行而過。

任何人都看不見北鬥星。

往日這個時間點兒裏也是人員爆滿的奶茶店,今天人去店空昏黑寂然,玻璃門上的挂牌顯示暫停營業。

時溫略往後退幾步,舉高長柄傘仰頭望了眼二樓,裏面隐隐綽綽是亮着光的。

雖然燈火很微弱。

未多猶豫走近站入屋檐下,收起長柄傘轉身推開玻璃門進店,将長柄傘立在門口牆壁處控幹水分。

身形藏匿于暗處,陰影籠罩起面孔,時溫抻了抻眼皮,緩步踏上臺階。

樓梯轉角處漏下星點光茫,臺球廳裏雖未滅暗燈,但難得一個人都沒有。

整間屋子寂廖沉黯,連時溫細微的腳步聲也能讓裏屋那人聽的清晰。

“今天不營業。”

從裏間冒出嘶啞而又沉重的語調打入時溫的耳膜,第六感告知她情況肯定不對勁,遵從本能大步走去推門而入。

裏間環境亂不亂、裝修好不好、家具有些什麽,時溫一律沒心思注意。

沖入其眼的是只穿一條淡灰色抽繩運動褲坐在床邊的賀承隽,光裸着的上半身肌肉線條流暢、緊實有力,猩紅後背摻着深一片淺一片的深棕色,好幾處還往外冒着血絲。

本該被保護良好的細皮嫩肉的白皙後背上,大大小小新舊傷痕交替,竟快讓時溫找不到一處完好無損的地方。

賀承隽嘴角咬着煙尾扭頭,幹淨修長的指尖捏了棉棒在給自己後背上藥。

見有人不經詢問推門而入,賀承隽擡頭射來的眼神中滿布陰郁狠戾,面無表情的俊臉上覆蓋寒霜,像極了下一秒就要沖上來要她的命。

那是時溫從未見過的賀承隽。

寡淡而無生氣,冰冷不近人情,凍的她莫名想發顫。

或許因看清來人是她,賀承隽阖起眼皮壓了壓狹長眼眸裏的暴戾冷冽,迅即撈起床上散放的白t想穿上。

被時溫急忙上前幾步阻止。

身陷賀承隽仍然淩厲有攻擊性的目光,時溫難得沒有嗆他,改用溫言軟語道,“你不是要上藥嗎?一個人不方便,我幫你塗吧。”

說罷傾身搶過他手中的碘伏和棉簽,坐在他身後開始幫他細致塗抹。

沾染棕黑的棉簽依次掠過每一處淺疤深痕,小心翼翼地多佛照了幾次因藥物刺激,湧血湧的更歡的新傷口處。

直至它們不再固執的往外溢紅。

雨好像停了,窗面不再有霧氣與水滴融合的軌跡,又好像沒停,房間裏殘存細微需探尋的‘砰砰’聲,似雨水敲落于傘面。

悶悶的、有跡可循的,卻容易被忽略的。

沒問他到底出了什麽事情。

沒問他沒去學校的是不是就因為這個。

時溫十分清楚,如果是賀承隽不想說的事情,她問了也是白問。

不如就安靜幫他上藥。

“你——”

“噔、噔、噔——”

時溫剛想問問他紗布在哪,就從沒完全閉住的門外激入一陣尖銳急促的聲響,像是高跟鞋用力跺在地板上的聲音。

一聲一聲,踏的人耳蝸生疼。

還沒來得及替賀承隽喊今天不營業,就見賀承隽扔掉嘴角的煙,如臨大敵的站起身來,從抽屜裏拿出些什麽就大步朝外面走。

不忘回頭叮囑她,“呆着,別出來。”

音落便重重碰上了門。

僅留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雙手還舉着碘酒和棉簽的時溫,一個人坐在屋子裏面。

時溫靜默半晌,在聽賀承隽的話呆在屋裏欣賞他的裝修,和不聽賀承隽的話偷看到底會發生什麽。

沒有任何猶豫的選擇了後者。

時溫将手中的東西放在桌上,悄悄走到門前,做賊心虛地輕拉開一條縫。

女人最準的第六感告訴她,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一定就是賀承隽最近沒來學校的原因。

比暗色更快順着門縫溜入時溫耳中的,是外面不斷響起的打砸折騰、髒話連篇的喧噪聲:

“個狗雜種,老娘問你要點錢怎麽了?啊?”

“你的什麽不是老娘的?咋的?狗b崽子長大翅膀硬了,覺得自己牛逼的不行了是不是?也不看自己是個什麽東西,呸。”

“……”

那些粗俗不堪的話語霎那間讓時溫蹙緊眉心,哪怕以前在江北,陳岳去公司留她與朱姓母女倆相處,吵架吵的最兇的時候。

你來我往的話語也沒這女人口中的十分之一惡毒。

下一秒她聽見賀承隽淡漠冰冷的聲音,像浸入北極冰川的深冷裏,空靈到使人寒毛豎起。

她還從未聽他說過這麽長的一句話:

“前幾天和你說過了,奶茶店和臺球廳我都低價賣給徐宴淮了。我現在就是給他打工的,身上只有這些了,你不要就算了。”

時溫鬼鬼祟祟地透過細微門縫,探到賀承隽手持一份大概是合同一類的A4白紙,和幾摞整齊捆好的一百元人名幣。

平舉遞給面前身穿玫粉色貂毛外套和黑色絲襪,面目表情卻十分猙獰的妩媚女人。

女人徹底被激怒,揚起手中滿是鉚釘裝飾的包包,狠狠往賀承隽臉上摔去。

邊用力摔打,還邊尖銳謾罵道:

“媽了個b的,當時真該掐死你這雜種玩意兒,看見你這貼錢貨就他媽的惡心。”

賀承隽背脊挺直幹站着挨打沒躲一下,被填的鼓鼓囊囊的皮包接二連三觸摸上賀承隽的臉和胸膛,他唯一做的反抗是将眼睛閉起,确保自己不會因此變盲。

時鐘蹭過三分鐘,又或許只有三十秒。

女人似是打罵累了,氣都不多喘的一把搶過白色A4紙,三下兩下撕扯稀巴爛,用力扔在賀承隽臉上。

迅速蹲身撿起掉在地上的那幾捆紅色人民幣,如獲至寶般抱在懷裏,口中繼續罵罵咧咧地走下樓梯:

“狗賤種,真你媽的長本事了。”

“真晦氣——”

後面女人又污言穢語些什麽她再聽不到,窺見賀承隽靜立良久,随後抹了把臉朝屋內走來,時溫加急速度回床邊坐好。

扒拉好因慌亂飄散的碎發,手忙腳亂地抓起碘伏和棉簽,假裝聽他話沒有撞見任何事情的樣子。

緊鎖手中黑綠色碘酒瓶兒在心裏解纏:不出意外,外面那個打扮精致卻尖銳潑辣的女人,就是之前在論壇上、衆人口中被無數男人上過的□□。

也就是賀承隽的母親。

那晚光是看論壇上的蒼白文字都覺得令人作嘔,等到親眼目睹的這一刻。

時溫才真切明白。

賀承隽經歷過的爛事兒其實一點都不比她少。

甚至比她要多得多。

字裏行間是她無法設想的生活,語中調外是她無法忍受的日子。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若無其事的掩去自己胸膛上的零碎斑駁,滿懷希望的幫助她挺直背脊去一往無前。

賀承隽在她心目中是個當之無愧的,言語中的矮子,行動上的巨人。

時溫捕捉到賀承隽推門進來的細碎聲響立刻回神,不自在地撲扇撲扇睫毛,扭頭沖他講,“把你衣服脫了。”

講完自個兒都先愣了下。

不知道到底是因為自己這句脫口而出的、容易被人誤解的鬼話,還是因為賀承隽臉上又新添的大小傷口,在持續不斷地往外滲血珠。

甚至右側眉骨上的皮膚都被劃出道口子,鮮血急湧而出順着紋理滑下落入眼角,似是給賀承隽不易進犯的眼尾染上猩紅。

再加上賀承隽才理過不久的、只貼頭皮的青茬,和他周身散發出的厭世沉郁、暴戾恣睢的氣息,都讓時溫移不開目光。

她想,如果一定要給自己找一個不用擺任何動作,就能将血腥暴力美學展現的淋漓盡致的模特,沒人比此刻的賀承隽更合适。

時溫瞥見他用手背随意蹭了把流入眼尾的血,骨節分明青筋乍現的大手手背上是鮮紅與暗紅的交疊,賀承隽卻似個沒事兒人般朝床邊走來,還有心情打句溜兒:

“褲子要脫嗎?”

僅此一句話,頓時澆滅時溫心裏滋生的所有異樣情緒,包括心疼,包括抱歉,包括傾佩。

唯獨保留想揍他的沖動。

略抻嘴角觑了眼端正坐到她對面的賀承隽,手臂一閃而過浸濕棉簽,狠狠往他眉骨上摁。

棕黑色液體覆蓋皮開肉綻的傷口,與鮮紅血漬相混相斥、争先滑下,可面前的男人硬是一聲不吭,就如同不是自己受傷泛疼般。

往日總是漆黑如靜潭的瞳孔,細究能瞧出眼底被隐藏極好的委屈。

一瞬不瞬、虎視眈眈的鎖着她的面孔,天圓地方間再沒有其他能入了他的眼。

讓時溫軟和了心口。

手邊動作無意識地放輕了些,湊近仰頭給他臉上每個傷口處都仔細暈上藥水。

一盞暗燈勉強照亮的屋子裏,每個角落皆被細微擦蹭的聲響充斥,兩人誰都沒有先開口。

明白歸明白,但如果這事兒放在時溫身上,她肯定不願意讓別人親眼目睹自己的狼狽相,更不願意別人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安慰一些舉重若輕的屁話。

所以不必凡事都說透,裝不知道也是種體諒。

反觀賀承隽本人好像并不想接納這份體諒,在時溫再一次給重又滲出血滴的眉骨上藥時,賀承隽暗啞沉悶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

“都看見了。”

尾調沒有上揚,不是疑問句,而是陳述句。

才碰到傷口處的棉棒驟然頓住,素白纖手不經意的狠壓了一下,棕黑色碘酒争先恐後脫離棉棒,沿着男人流暢的面部線條滑下,留下一道蜿蜒曲折的棕色路徑。

最後通往領口。

在白t上蔓延暈染開一片暗色的花兒。

時溫眼睫頻顫,紅唇蠕動幾下剛想否認,賀承隽卻沒給她機會,“門開着。”

閉上雙眼深吸口氣,時溫在心底痛罵自己怎麽這麽蠢,連這種最基本的事情都能忘記。

在深呼出那口氣時睜開眼眸,眼裏沒有絲毫同情和憐憫的意味在,只有坦誠地抱歉,“賀承隽,我…”

“想聽嗎?”

時溫眼神晃了晃,忐忑幾秒還是聽到自己細微的嗫嚅,“想。”

賀承隽不意外的點點頭,起身從桌上順起萬寶路軟白和火柴盒走到窗邊,磕出一支白煙來咬在唇邊,‘呲啦’一聲劃燃火柴。

用持火柴盒的左手攏上尖端,垂頭觸到大限将至的火苗,煙霧軟化了整個鋒利地面容。

狠狠吸了三四口,一支煙燃盡。

随着他大拇指和食指湊緊,用力掐滅那抹猩紅的動作,幽靜的屋子裏布滿他低啞的聲音。

內容讓時溫瞬間蹙了眉:

“時溫,他們說的沒錯,我是個雜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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