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血跡
槍聲一連響了好幾次才停,心知船艙裏的男人兇多吉少,眼下時灼躺在地上自身難保,無法不計後果地去為旁人出頭。他伸出雙手輕輕環抱住莫森,用指尖在對方背上寫下簡短文字。
莫森從他臉前微微擡起頭來,神色冷峻地擰着眉頭沒有說話。
樓下很快響起重物拖曳的動靜,緊接着是東西沉沉落入海中,在海面濺起高高水花的聲響。紛雜的腳步聲随之慢慢遠去,芒斯特的人從甲板後方離開了。
等時灼從二樓欄杆前爬起時,就只看見橫在甲板上殘留的血跡。觸目驚心的血跡自船艙門口起,一路長長地延伸到甲板邊緣,而下方海面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已經恢複到了最初的碧藍與平靜。
沒有人知道,這片海域曾經吞噬過一個人。又或許不僅僅是一個人,還有更多的人喪命于此。只是他們消失得毫無痕跡,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們存在過。
“這就是雇地下城傭兵的好處。”莫森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傭兵大多性格孤僻獨來獨往,為了高昂傭金搏命是常有的事。另外,”他一針見血地點出其中關鍵,“他們沒有任何人際關系與紐帶,出問題處理起來也方便很多。”
“我提醒過他了。”時灼觀察過男人的體格,“以他作為傭兵的反應能力,不可能躲不過手槍子彈。”
“他主動申請來這裏,就沒打算再回去。”莫森回憶男人的穿着打扮,“他有好幾天沒洗過澡,也沒有換過衣服。”
“應該是查到了他弟弟的死因。”時灼一知半解地做出推斷,在前線見過太多的生命消逝,他心中早已掀不起任何波瀾,“我們進來的時候躲開了人,為什麽還會被他們發現?”
問完以後,不等莫森給出回答,時灼自己就先接話:“每層船艙裏都有監控?”
“有。”莫森已經去看過。
時灼登時覺得有些慶幸。他将自己差點進去的事告訴莫森,末了挪回對方身旁低聲開口,“哥哥,”他笑容滿含興味地歪頭看莫森,“如果我進去了,你會來救我嗎?”
芒斯特的人才剛剛離開,眼下正是警戒最嚴的時候,為避免他們又殺個回馬槍,他們還需要在原地停留片刻。只是這樣坐着幹等有些難熬,時灼就忍不住和莫森開起玩笑來。
“……”
與預料之中的場景相差不大,莫森目光毫無波瀾地盯着他看。
心知他不會配合自己玩這種假設,時灼頓覺有些無趣地撇撇唇角,主動将話題繞回正軌上道:“我們現在要——”
“我應該早就說過的,只要有那紙合約在,我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莫森打斷他道。
時灼臉上重新浮現起笑意來,自動将他的話翻譯過來,“所以哥哥會去救我。”他又雙腿盤坐貼近男人語調上揚問,“那如果我不幸被他們丢進海裏,哥哥也會一起跟着跳下來嗎?”
莫森聞言,一雙眼眸輕眯落定在他臉上,“你玩角色扮演上瘾了?”
“我又沒有親哥哥,不知道有哥哥是什麽滋味。”時灼惆悵不已地耷垂下眼尾來,“以前在時家的那兩個哥哥,私下裏都只會欺負和使喚我。”
他眉梢眼角裏都填滿了失落委屈,再加上翻滾時臉邊蹭到的灰塵,看起來确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但前提是莫森不了解真相,對時灼情況了若指掌的他,見狀也只是略略揚眉輕哂出聲道:“不是已經幫你出過氣了嗎?"
時灼面上微微一愣。
“你那兩個哥哥的事。"對方又補充道。
時灼這才反應過來,不着痕跡地松了口氣。假如不是知道不可能,他幾乎都快要以為,面前人說這話的語氣,是被皇太子魂穿上身了。但時間已經過去這麽久,如今的帝國繼承人是什麽說話語氣,他其實也早已不太清楚。
他只記得當年尤裏斯,也對自己說過同樣的話。
皇太子就讀帝國軍校的四年裏,一直都是整個作戰系的學生首席。按照帝國軍校傳承的優等生制度,校內各大專業院系的學生首席,都要佩戴象征身份的金色領針。
首席的選拔制度為一學年一次,作戰系雖然每年院內競争力極大,但那枚領針被皇太子佩戴了四年,從未從他的軍校制服上摘下來過。
當年首都城時家的年輕小輩裏,除了時灼同父異母的婚生子哥哥,還有時家來首都城讀書的堂哥。兩人都與他同屆進入帝國軍校,區別在于他與堂哥是自己考進去的,那位婚生子哥哥卻是花錢買進去的。
時家花錢只能買到後勤系的學位,而時灼考上的是最好的作戰系。收到入學通知的第二天,時家調換了他與時厭的學籍和專業。他在時家無依無靠也無人偏愛,想要在十八歲那年順利入學,只能向時家施加的脅迫與不公妥協。
入學帝國軍校的前兩年裏,時厭和堂哥時常将他叫去跑腿。看在兩人每次給錢大方的份上,時灼也就收斂脾氣乖乖去了。
直到二年級的上半學年,時灼跑去替時厭送情書搞砸後,時厭和堂哥帶作戰系的人圍堵他,時灼煩不勝煩地躲入洗手間裏,意外地在裏面撞見了帝國年輕的繼承人。
當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明白,時厭不敢帶人追進來的原因,是不想撞上這位金發碧眸的皇太子。尤裏斯給人的初印象俊美冷冽,實在不像是好相處的友善脾性。冒冒失失闖入洗手間以後,時灼已經做好被他轟趕的準備。
但尤裏斯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漠不關心地收回了目光。
時灼心中不免松了口氣,知曉自己躲過了被驅趕的結局,在皇太子再次擡起那雙冰透碧眸前,順手推開距離最近的隔間躲了進去。
門外傳來皇太子洗手的水流聲響,聽着耳中汩汩流動不間斷的水聲,時灼無聊到開始掰着手指數兔子。一直到他默默數過五十只兔子,洗手池裏的水聲才終于消失,皇太子擦幹雙手離開了洗手間。
時灼打開隔間門走出來,轉身要将洗手間大門反鎖時,餘光瞥見腳邊光滑幹淨的地面,似有東西折射出細碎的光芒來。
他愣愣地彎腰伸手将東西撿起,發現是一枚漂亮小巧的金色領針。它看起來比母親留下的項鏈上,那枚星石制成的雪花吊墜還要小,時灼僅僅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皇太子不小心遺落的首席領針。
領針主人沒有察覺到領針丢失,也沒有再親自返回洗手間來找。時灼索性不客氣地臨時借用領針,在時厭與堂哥面前狐假虎威了一回,震懾得兩人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讓人來後勤系煩過他。
時灼本身并非作戰系學生,沒有機會再接觸到皇太子本人,也不清楚對方每日的校內行程。那天過去以後,他費了些功夫才再次見到尤裏斯。
而當他終于在校內蹲到皇太子,想要将遺失的領針物歸原主時,對方看向他的第一句話卻是:“你在找我?”
皇太子英挺的眉毛微微擰起,低沉冷淡的聲線裏隐含輕哂意味:“不是已經幫你出過氣了嗎?”
時灼手心緊緊攥着領針眼浮怔忪,這才明白領針丢失不是意外,而是對方刻意留給自己的。
“上校對我的檔案信息倒是記得清楚。”此時從過往的回憶裏抽離,時灼收起可憐的模樣輕笑道。
莫森掃了他一眼,唇角微微勾起問:“現在怎麽不叫哥哥了?”
“……”
時灼一時間微微語塞。
莫森這才收起唇邊笑意,輕描淡寫地給出答複道:“我倒是想跳下去救你。只是如果真有這種情況,那麽不幸被丢進海裏的,只可能是他們不會是你。”
“……”
他竟也想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來。
“不過這種事情做不了,別的事還是可以做的。”莫森停在他臉邊的眸光動了動,忽然擡起手來摸向他的臉頰。
面頰上感知到他指尖渡來的溫度,時灼眼也不眨地頓在了原地。
就見對方用指腹蹭了蹭他臉頰,語氣低沉平穩地開口提醒:“你的臉髒了。”
時灼不知道怎麽的,臉頰上就有些發熱。他下意識避開了莫森那雙眼眸,想了想匆忙組織語言張口道:“謝——”
眼前的人毫無預兆地皺起眉來,按住他的肩頭将他壓倒在走廊裏。由于事發突然兩人又挨得近,莫森從上方伏下來的臉龐,不小心蹭到了他抿起的唇角。
時灼又是毫無防備地一怔。
這讓他腦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那晚在酒吧走廊昏暗燈光下與莫森的吻。那甚至不能算得上是個吻,只能說是雙方不帶感情的配合,但嘴唇相撞的觸感卻是真實存在的。
真實到這些天過去以後,他以為自己早就忘了,記憶卻再次被輕易喚起,告訴他自己還沒有忘記,甚至記憶猶新恍若昨日。
等他從短暫的空白裏回神,才發現周遭一片安靜沉寂,就連不遠處甲板下輕湧的海浪聲,也能毫不費力地聽得仔細清楚時,時灼面容詫異地對上莫森雙眼問:“……哪裏有人?”
後者在他的注視中沒有說話,松開他的肩膀神色不動地起身站了起來。
“……”
被男人伸手從地面上一把拉起,時灼低頭拍掉衣服褲子上的灰,語氣莫名而又遲疑地開口:“……上校,你該不會又在故意诓我吧?”
“人已經走了。”莫森這才開口。
對他給出的說法半信半疑,時灼又出聲追問細節道:“芒斯特的人又回來了?”
莫森垂眼思索了兩秒,最後給出模棱兩可的答案:“可能不是。”
“……”
時灼愈發覺得他是在诓騙自己。
暫時撇開這件時不追究,觀察到監工已經放松警惕,兩人想辦法引開他們的注意力,順利從貨船上返回了港口倉庫。那些臨時受雇來的傭兵,果真沒有發現隊伍中少了人。一切看起來也與尋常無異,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搬貨。
唯一出了岔子的不是他們,而是薇薇安的吉他手朋友阿吉。對方意外掉進了港口邊的海裏,被人從岸旁撈起來的時候,已經是渾身濕透狼狽不已。
他只好暫時站在太陽底下,将自己身上濕掉的衣褲曬幹。
從兩人身旁走過去的時候,在外人難以察覺的角度裏,時灼朝他們投去詢問的目光。接收到來自阿澤的輕輕搖頭,他才面色如常地将目光收回來。
也是在這短短的一秒時間裏,時灼眼尖地掃到了他袖邊幹涸的血跡。
時灼飛快擡眸去看落水的阿吉,他衣服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找不到任何明顯外露的傷口,也沒有和阿澤一樣沾到血跡。
阿澤袖口輕微不起眼的血跡,不是來自他們中的任何一人。時灼瞬間就反應過來,莫森當時的話沒有騙自己。
這兩人也曾悄悄靠近過一樓船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