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個潮濕陰暗的場景,在阿蘿的睡夢中翻來覆去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以至于睡夢中的她,都在瑟瑟發抖。

“姑娘這是落水後着了涼,總一個勁兒說冷。”

“陳禦醫今天可曾過脈,怎麽說的?”

“回老祖宗,陳禦醫說沒什麽大礙了,讓好生養着就是。”

“既沒什麽大礙了,怎麽總是發抖,這年紀小小的,可別落下什麽毛病。”

“這……陳禦醫還是那意思,這是姑娘落水後的心病,總覺得身上冷,等過一些日子也就忘了。”

她聽着這些言語,只覺得那聲音分外耳熟,可一時又想起,這到底是哪個?

掙紮着睜開眼來,首先浮入眼中的便是朦朦胧胧的織錦鵝黃軟帳,而在帳旁一臉關切望着自己的,是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太太,兩鬓銀發,戴繡錦攢珠抹額,看得倒是讓人一怔。

這模樣,正是往年自家老祖母,只是自己恍惚中記得,自己嫁到蕭家前,這老祖宗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動了動如那噩夢中一般幹澀的唇,正要說什麽,老祖宗已經湊過來将阿蘿半摟在懷裏:“我的心肝兒阿蘿啊,你可是醒了,若再這樣睡下去,可把我急死了!”

阿蘿被老祖宗摟在懷裏,身上便覺十分熨帖暖和,倒是沒了剛才那股子徹骨的寒氣,小小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越發靠緊了眼前的老祖宗。

老祖宗看她這樣,更加憐惜,握着她的手道:“明明身上不覺冷,卻總是打寒顫,禦醫說了,這是心病,怕是總要将養一些時日慢慢過來。”

阿蘿不經意間,看到自己那被老祖宗握住的手,竟是嬌小秀氣中帶着點嬰兒肥,倒仿佛七八歲模樣,不免微詫。順着那手,低頭看向自己身子,她這才發現,她之所以能被老祖宗摟在懷裏,是因為她這身子,不過七八歲身量罷了。

七八歲的阿蘿,嬌小纖細,一襲鵝黃繡花中衣遮住了身量,只露出細白的腳踝。腳踝上戴了納吉祈祥長命鎖,用一串細紅線挂着。

此時的她,并不是噩夢中那位被囚禁十七年的可憐女人,而是軟綿綿地猶如一只貓兒般,靠扶在老祖宗身上的閨中小女娃。

她一時有些不敢言語,生怕自己若是出聲,倒是驚飛了這個如此溫暖甜蜜的夢,只是越發小心地将身子伏趴在老祖宗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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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心疼地摩挲着她光滑嬌嫩的小手兒,低聲安撫說:“乖乖心肝兒,別怕,那只是噩夢,都過去了,如今祖母已經命底下人把地龍早早地燒起來,又把你放暖閣裏,這裏暖和得緊,便是冬日來了也不怕的。”

這話葉家老祖宗不過是就着那落水一事安撫小孫女罷了,可是聽在阿蘿耳中,卻是另外一番意思。

她小心翼翼地擡起臉來,渴盼而不敢相信地望着老祖宗那慈愛的眉眼,嘴唇輕顫,終于艱難地問道;“那只是噩夢?都……都過去了?”

老祖宗蒼老的手摩挲着孫女兒的臉蛋,心疼地道:“是,都是夢。今日你娘還帶着你哥哥,去萬壽寺給你祈福燒香了。說起來也是靈,這會子怕是才拜上佛,你就醒過來了。”

老人家的手,便是再保養得宜,也是皺了,那皺皮的手指撫摸在阿蘿細嫩猶如新剝雞蛋的臉頰上,雖并不順滑,卻給阿蘿帶來一種難言的撫慰和暖意。

她微微咬唇,清亮迷惘的眸子漸漸蘊含了淚:“老祖宗,咱們這是身在何處?”

她記得自己應該是死了的,難不成是來到了陰曹地府,和自家親人相聚?只是為何自己卻變成了幼時模樣?

老祖宗卻并不知懷中的小孫女兒經歷了何等奇遇,只以為她問起住處,便道:“你這幾日病得不輕,我終究怕底下人不仔細,便讓人把你擡到我這榮壽堂來,你瞧,這不是榮壽堂的暖閣裏嗎?”

阿蘿聽聞這話,微怔了下,迷惘地擡起淚眼,隔着老祖宗的臂彎看向錦帳外。

卻見靠床伺立着的,是自己年幼時的奶娘魯嬷嬷,魯嬷嬷身旁又立着幾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兒,她依次認出這是十一二歲的雨春,翠夏,丹秋,香冬。她們如今還是身量未曾長成的小姑娘,穿着記憶中舊年裏才穿的紅绫襖白緞裙兒,依次捧着托盤、漱盂、拂塵、巾帕等。

她再擡眼,環視室內,卻見床邊是是一對兒的檀木老交背椅,都一并搭着掐金絲老藍椅搭子,靠窗位置是紫檀雕花八仙小櫃,旁邊放一對紫檀底香幾,左邊香幾上是茗碗痰盒等,右邊是放了金漆青獅八竅香鼎,那香鼎裏此時燃了香,袅袅煙香萦繞。

阿蘿嗅着那似有若無的安神檀香,心中依然是恍惚,不過卻依稀辯出,這果然是自己七八歲時,老祖宗寝室中的擺設。

後來老祖宗駕鶴西去,那一對兒檀木老交背椅應是放到了大伯母房中,而自己母親則是得了那金漆青獅八竅香鼎。

當時母親房中的越嬷嬷還頗有些抱怨地說:“老祖宗房中的好東西,這就是財,哪房得了以後哪房發達,只個香鼎,也忒輕了去。”

意思是母親搶得少了,反倒讓其他房沾了光。

而如今,記憶中應該被各房分了的家什,還好端端地擺放在老祖宗的寝室中,本應該早已經逝去的老祖宗,依然在那淡淡檀香中疼愛地摟着小小的自己。

仰起臉,再次望向老祖宗,看她那兩鬓的銀發,還有那熟悉又陌生的眉眼,阿蘿心裏原本的迷惘漸漸淡去。

也許那冰冷殘酷的一切,才是是一場奇異的夢吧,她并不是什麽嫁給蕭家的少奶奶,更不是産子之後被囚禁多年的可憐人。

她依然年不過七八歲,被放在老祖宗的膝頭,小心翼翼地疼寵呵護着。

老祖宗望着懷裏的阿蘿,見她嫩紅的唇瓣顫巍巍的,清淩淩的眸子中淚水盈盈欲滴,就那麽怔怔盯着自己銀發看,不免詫異:“阿蘿可還哪裏不舒服?”

阿蘿見祖母問,輕輕搖頭,反而伸手去撫摸老祖宗的銀發,低聲道:“老祖宗,我沒有不舒服,只是想你了。”

她是想念老祖宗了。

那似有若無的熏香,那磨得油亮的古式檀木老交背椅,甚至那半新不舊的椅撘子,都是在那噩夢中她一次又一次的甜美回憶。

想到此間,鼻頭不知道怎麽一酸,竟如個小娃兒一般淚如泉湧。

“乖乖心肝兒,這是怎麽了?可是身上不好?快,快叫陳禦醫!”這下子可把老祖宗吓壞了,摟在懷裏不知如何是好。

阿蘿卻一股腦撲靠在老祖宗胸膛上,攬着老祖宗的脖子,邊哭邊道;“老祖宗,阿蘿好想你,阿蘿好想你……”

那帶着哭腔受盡委屈的話,可把老祖宗給心疼壞了。

“老祖宗就在這裏啊,一直陪着你呢,乖乖心肝兒別哭……”

旁邊的魯嬷嬷見此,自是連忙奉上巾帕,又趕緊吩咐小丫鬟們去提水,屋內一片忙亂。

好一番痛哭,阿蘿被那長長一場噩夢所帶來的萬般委屈,也仿佛随着這場哭泣淡去了。如今的她,偎依在老祖宗懷裏,像個小娃兒一般撒嬌,由老祖宗親自喂着山藥紅棗糯米粥。

魯嬷嬷從外間走進來,見老祖宗笑呵呵地拿了勺羹去喂姑娘,姑娘一口一口吃得香甜,精致的眉眼間也漸漸露出了滿足的笑模樣,不免放心了。

剛才姑娘一醒來,那樣子仿佛被夢魇住了,看着倒有些犯傻,如今哭了一場,才算看着好了。

不過她還是上前笑着道:“适才底下人去請了陳禦醫,如今已經在二門外候着,老祖宗,你看這?”

老祖宗聽了這話,一邊滿臉慈愛地把一口粥喂到了阿蘿小嘴兒裏,一邊笑道:“讓他過來看看吧,雖說看着好了,但不經過大夫過脈,終究不放心。”

魯嬷嬷聽了吩咐,自去請大夫了,阿蘿這邊喝完了半碗粥,便覺得喝不下去了。

“這可不行,沒吃幾口,便是旺財都比你吃得多了。”

旺財是老祖宗屋裏養得一只花貍貓,年歲不小了,卻越發能吃,阿蘿記得自己七八歲時總愛逗着它玩耍,只可惜後來旺財不知怎麽走丢了,再也沒找回來,為此她還哭了幾天鼻子。

此時阿蘿心裏越發覺得這七八歲的光景才是真,那夢中驚恐不過是幻境罷了,當下整個人仿佛躺在軟綿綿的錦被上一般,周身甜融融的。

她笑望向自家祖母,故意撅起小嘴兒:“不要嘛,老祖宗,阿蘿真得吃不下了。”

老祖宗擡起手,無奈又寵溺地捏了捏她挺翹的小鼻子:“你啊,這才剛醒了,就開始淘了,等會陳禦醫過來,仔細我讓他好生給你開幾服藥補身子!”

阿蘿頓時唬了一跳,吃藥那事兒,可不是鬧着玩兒的,瞧瞧那半碗粥,再想想那黑乎乎的藥,連忙點頭:“我吃我吃!我最愛吃粥了!”

她在七八歲的年紀,見風使舵的本領還是有些的。

“這才乖!”老祖宗看她一臉乖巧,實在是惹人疼,忍不住輕輕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小腦袋。

這祖孫二人正說笑着,就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緊接着便是魯嬷嬷過來回話。

“是大姑娘,二姑娘,四姑娘,并表姑娘過來了。”

阿蘿聽得這話,冷不防的,倒是微驚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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