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家書
更新時間2015-4-21 8:53:10 字數:4409
當晚,二師兄陪着大師兄喝得昏天黑地,他二人醉得東倒西歪。我沒有跟着他們一起胡鬧,因為我知道,這樣的場合,需要一個清醒的人來善後!
将大師兄扶回房間,放到床上,望着他那憔悴的面容,我嘆了一口氣,替他蓋好被子便轉身離去……
然而,手腕忽然一緊,轉過身去,原來是大師兄無意識地拉住我,皺緊眉頭呓語道,“蘭兒……不要離開我……不要……王爺,求求你……讓我再見她一面……”
我彎下身子,輕輕撫平大師兄緊皺的眉頭,直至他沉沉地睡去……
我松開他的手,想起畫中那風華絕代的佳人,既為大師兄難過,又忍不住感到好奇,他和那位姑娘相識于何種羅曼蒂克的情境,又是遭逢過何種變故,生生斬斷了這刻骨銘心的深情?
但我明白,再去問大師兄,無疑是在他傷口上灑鹽,而且,我不覺得大師兄會對這麽個八歲的小屁孩兒盡訴衷情!唉!如今只能用師父那句“一切自有天意”來敷衍我那強烈的好奇心啦!
此後,我們誰也未曾提起過那畫中的女子,大師兄也似乎淡忘了,每日變得異常忙碌!
轉眼,便到了重陽佳節。師父神秘地失蹤了,聽二師兄說,數十年來,師父每年這一日都會神秘失蹤,而且這一去就是七天!我心下好奇,正打算問二師兄可曾發現什麽蛛絲馬跡,便見大師兄風塵仆仆地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個信封。
看着封面上那繁體的“長寧親啓”四個字,我想不出會有誰寫信給我。
大師兄說,那是京城來的。莫非是尹祥給我的?
我熱切地拆開信封,然而一看到左上角那些繁體字,頓時怔住了——“長寧吾兒,見信如晤……”我急急地去找落款,上書“乃父親筆”!這……這是一封家書?長寧還有家人?
匆匆掃遍全文,手一松,信紙紛落地上,我的心上驀然壓了塊大石頭……
大師兄見我一臉異狀,忙問,“師妹,你怎麽了?”
“大師兄……”我顫抖着問道,“我……我是誰?”
“你是小師妹啊!”二師兄信口說道。
大師兄瞥了眼地上的信紙,問道,“是家書?”
我點點頭,目光依然熱切地等待着答案。
“你……姓鈕祜祿,是八品武官淩住大人的千金……你三歲那年,重病垂危,是師父救了你,師父說,你和他有師徒緣,所以當下收你為徒,并且說服你阿瑪額娘,将你帶回觀中修行,以強身健體……”
大師兄見我側耳聽着,斟酌了一會兒,又道,“你阿瑪公務繁忙,因而未曾來看過你,但是,他每年都會托人送來一封家書……每年,都會在家書裏夾上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向師父聊表心意……”
我看看信封,裏面果然有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原來,我是被寄養在外的孩子啊!
大師兄似乎看懂了我眼中的失落,忙安慰我,“你阿瑪也不容易,官職不高,一年的俸祿也就一百二十兩……”
所以,他扔給我五十兩,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缺失的親情,可以用金錢彌補嗎?我忍不住為長寧嘆息,對“家人”這個字眼,産生了一種近乎諷刺的抗拒!
二師兄見我默然垂下頭,忙問,“家書上說了些什麽?”
“家書上說,額娘上月又添了個弟弟……”
“這是好事兒啊!”二師兄看不懂我的失落。
“所以,阿瑪說,我若是身子養好了,就回家去幫着額娘照顧五歲的弟弟和四歲的妹妹……”
說完,我轉向二師兄,語氣有些發冷,“二師兄,你覺得我應該回去麽?”
二師兄怔了怔,良久,方道,“此事得由師父作主……”
我黯然地轉身離開,一時間所有關于大師兄和師父的好奇心全被跑到了九霄雲外,思索着家書上說的另一件大事——康熙四十年春的選秀!
我是八旗秀女,必須按照祖制參加采選,阿瑪說我漸漸長大,終日跟漢人待在一處,難免會将滿人的規矩忘卻,因此催我回家,“順便”幫額娘照顧弟弟妹妹!
七日後,師父回到觀中,當即修書一封,大意是說,我依然病體未愈,須得好生将養,不宜遠行,否則會有性命之憂!
我看着師父一揮而就,不解其意,師父将信封遞給大師兄,然後對我說道,“長寧,你我的師徒之緣未盡,明日起,為師教你針灸之術!”
我感激地對着師父拜倒,幾欲流出淚來,“多謝師父!”
二師兄也跟着跪下,問道,“那,小師妹不用走了?”
師父點點頭,二師兄緊皺的眉頭終于得以舒展,我的心,總算落回實處……
回到房間,倚窗而立,我望着那輪圓月,心中盛滿了希望!
我心中暗暗盤算着,得想個法子,是我能從康熙四十年的選秀中全身而退!然後,憑着這一技之長,作個逍遙世間的游醫,這輩子也就沒什麽遺憾了!
至于家書中提到的弟妹,我想,我退回的那五十兩銀子,已經足夠請一個丫鬟照顧他們了吧?五十兩銀子,在這個年代,已經足夠解決一個四口之家一年的溫飽問題了!這樣想着,心中那隐隐擡頭的愧疚感便消弭于無形了!
日子又回到了往常的平靜和充實,我這小身板兒也漸漸長大了,于針灸之術,也漸漸變得娴熟!到了康熙三十八年的暮春,師父終于放心地讓我跟随大師兄下山實踐!那日,二師兄沒有送我,因為他正在閉關,鑽研五行八卦之術!
起初,鄉民們看我時,都是一臉的不放心,他們寧願痛苦地等着大師兄,也不願意讓我沾手!我表示理解,畢竟,在他們看來,我還只是一個孩子!我懷揣着心中的失落,每日裏一個人在鎮子裏亂逛,直到有一天,我經過破廟時,無意間看到一個髒兮兮的乞丐倒在火堆旁痛苦地叫喊着……
我不嫌乞丐髒亂,他也不嫌我年紀幼小(當然,這是經濟條件決定的),見我背着藥箱走近,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抓住我的衣角,哀求道,“姑娘,救救我!”
我替他診脈,确定病症之後,取出針包。
乞丐望着那些長短不一粗細不同的金針,眼神中流露出了一絲恐慌,但很快,劇痛令他放下了心底的猶疑。我望着他那“死馬當作活馬醫”的表情,無奈地笑了笑。
約摸過了一炷香,我将金針消毒之後,收進針包裏。乞丐臉上痛苦之色見緩,手也不再緊緊地捂着肚子了。我對他微笑道,“好了!你再休息一會兒,就沒什麽大礙了!”說完,我轉身便走,忽聽得身後的人欲言又止,“姑娘……”
我回轉身,問道,“你還有什麽事麽?”
“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無法相報,請受在下三拜!”說着,他便朝我跪下,連連磕頭,我忙走上前扶他,溫聲道,“不過是舉手之勞,實在不必行此大禮!”
然而不管我怎麽拉他,他始終不肯起身,我想了想,問道,“可是有事相求?”
他總算擡起頭來,看着我的眼睛,懇求道,“家母病重,還請姑娘再次援手……”
“帶我去看看吧!”我不假思索地點點頭。
約摸過了一刻鐘,我跟着他來到山下一所破落的小茅屋前。
令我吃驚的,不是那殘破不堪的勉強能稱作小茅屋的房子,而是那名衣着光鮮年輕少艾的姑娘!她遠遠地迎上來,熱切地望着乞丐,熱情地道,“柳大哥,你回來了!”
乞丐臉紅地後退一步,少女這才看到我,問道,“你是誰?”語氣有些不善。
“她是我請來為娘治病的!”乞丐替我回答了,然後神色一黯,說道,“青青,你回去吧!日後也別再來了……思遠早已不是當年的思遠了……”
青青?倒是和我藏在床底下的兩個寶貝名字相同啊!
“我不走……”少女忽然挽住我的手,道,“我要見識一下這位妹妹的醫術!”說着,半是請求半是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我只得點點頭,任由她拉扯着走進屋中。
屋裏除了床榻和一名臉色蒼白的婦人,一無所有。
“娘,遠兒請到郎中了……這位姑娘一定能治好您的病!”柳思遠走近床榻,俯首在那婦人耳邊輕輕呼喚,我跟着走過去,正欲伸手為她診脈,那人忽然一把掙開我的手,怒斥道,“你走!我沒病,用不着看!”
我有些不知所措,望向柳思遠,卻聽得那婦人費力地說道,“遠兒……娘的病,好不了啦!娘不想再拖累你了……你讓這郎中走吧!”
我心中一動,回到床邊,對那婦人輕聲說道,“大娘,您放心!我欠您兒子一個人情,這次為您治病,是不收診金的!”
“真的?”婦人望向兒子,柳思遠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約摸過了一刻鐘,我放開柳夫人的手,心下有些不解,因問道,“夫人可曾服食過人參桂圓之類的補品?”
“是,”柳思遠點點頭,道,“一年前,娘親得了風寒之症,拖了一個月才肯請郎中看,郎中說,娘親已經病入膏肓,只能用人參續命……娘親服了人參之後,精神大好,但幾天之後,很快又病倒了,郎中說,須得長期服食人參,此病才可根除!在下只是個窮酸秀才,沒有一技之長,又不會營生,因此只得變賣家當,為母親治病……可如今家徒四壁,娘親的病仍不見好轉,那郎中也就不肯來了……”
柳思遠說得聲淚俱下,直怪自己無能、不孝!我卻聽得心頭火氣,“混賬!你母親體質偏寒,受不得人參大補,那庸醫竟然用人參來治傷寒,真是用心險惡!你可知道,你母親病體一日重過一日,正是人參之功啊!”
“那,我娘親的病……”他呆愣了一會兒,問道。
“放心,待我施針放血,再給她開個方子,煎幾服藥喝了,傷寒也就好了……不過這一年來身子虧損得厲害,得慢慢将養起來……”說着,我取出針包,打算用火消毒,但柳家已經窮得沒有油燈了!那少女便主動說回家去拿。
我與柳思遠商量着,為柳母施針之後,要将那庸醫上告到衙門,以免他坑害更多百姓。
“可是……”柳思遠再次垂下了頭,“在下身無分文……”
“抓藥的事,我幫你解決!”我信誓旦旦地說着,柳思遠忙又要下跪,我及時拉住他,“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要輕易下跪!”
柳夫人激動地望着我,口裏不停地說着,“恩人……”
少女帶來火折子和蠟燭,又偷偷在婦人枕下塞了個東西,我瞧在眼裏,并不點破。
施針之後,由于沒有文房四寶,方子也沒法兒開,我便只好自己去鎮上買藥,并以不識路為由,拉着少女一齊走了。
“我看見你往柳夫人枕下塞東西了……”我輕飄飄地抛出這句話,毫不意外地捕捉到少女眼中的慌亂之色和因害羞而泛紅的臉色……
“你好像很關心他們母子……”我故意咬重了“母子”二字,挑眉問道,“青梅竹馬?”
少女羞慚地點點頭,道,“我與柳大哥從小一起長大……直至他為了給大娘治病,變賣了家産,住到這個偏僻的小角落裏……爹爹便不許我來找他了……”
我了然點頭,哪個做父母的會舍得讓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書呆子呢?
許是平常鮮少有人可以傾訴,這位楊姑娘在我打開話匣子之後,也就不再把我當外人,講心事都說給我聽,“其實,我爹娘曾經也很看重他的,小時候經常說笑,說要讓我作柳家的媳婦…”
“可那終究只是戲言啊!”我忍不住為她嘆息……
“不是……爹娘很疼愛我,知道我的心意,一年前還請了媒人上門提親……以十畝良田作為聘禮……”
“那……”我不禁頓住腳步,問道,“為何沒有成親呢?”
“因為柳大哥說,要取得功名,才談婚事……”少女的聲音漸漸沉重,我忽然覺得有些壓抑,說不出話來……
“不過沒關系,”良久,少女擡起頭,似是在向我宣告,“我會一直等他的!我知道他心裏有我!”
我望着她那堅定的目光,不禁佩服她的勇氣,微笑道,“那就祝你早日守得雲開見月明!”心下卻嘆了口氣,但願這個醉心功名的柳思遠早日覺醒吧!
到了藥鋪門口,我竟然看到了大師兄向這邊走來!他身後還跟着一些官差!聽路人議論說,長清道長将這藥鋪的老板和坐堂郎中告了,官府這是封鋪的!
聞言,我迅速沖進藥鋪裏,将店主掠到一旁,飛快地打開百子櫃配藥!
幸好!當官差來鎖拿店主和郎中時,我已經包好了最後一包藥。
待楊姑娘回過神來,我已經抱着六副藥回到她眼前。
忽覺腹內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我敏銳地察覺到身體的異樣,一把将藥塞給那少女,在她耳邊低聲問了一句讓她臉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