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開了車門,幫她把琴放在後座:“有點兒分量哪。”
馮殊阮站在身後:“琴不重,盒子沉。”頓了頓,又說,“太輕了不好,容易磕着。”
他沒在意,笑了笑,請她上車。路上倆人倒沒說什麽,到了之後,她點了麻辣鍋,姜戍年不吃辣,就那麽陪坐着,給她倒水,又幫她剝蝦。
馮殊阮看了看盤裏剝好的蝦,冷不丁丢出一句:“別剝了,我又不是手殘。”
他已剝完最後一只,拿毛巾揩了揩手,想起許小樂說她就是一釘子,果不其然是一釘子,忒不開竅。
“好不容易約到你。”他一邊放下毛巾一邊說,“我不得好好兒伺候啊。”
她看他一眼,從鼻腔發出極輕地嗤笑,過了會兒又說:“那不如伺候到底,吃完飯再安排個地兒消遣消遣?”
“這麽給面子?”他腦筋極快運轉。前幾次見面都不帶理人的,沒道理這一次就熱情了,同意和他吃飯不說,還提出飯後消遣。于是擡頭看着她,“跟你哥吵架了?”
她展顏一笑:“知道挺多啊。”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慢條斯理道:“誰不清楚馮沐川就你一個妹妹。”又放下杯子,“不想回就不回,我帶你玩兒。”
馮殊阮可沒想到,是這麽個玩兒法。大晚上的,他帶她去後海坐船。兩岸燈火輝煌,水面波光粼粼,案幾上放了壺茶,還竄着熱氣,風一吹來,茶香四溢。穿坎肩的小夥兒每搖一下橹,木頭咯吱一聲慢響,船身緩緩前進,搖曳在水面上,岸上的人聲鼎沸倒顯得遙遠。
她看了看陳舊的木雕窗,又看了看被燈火染成七彩軟琉璃的水面,沉靜的眼睛仿佛夜幕的流星。因為這地兒太熟悉,她每次都是匆匆路過,卻從未在這坐過船。
姜戍年坐在長凳上,面前放了杯水,修長的指邊是一紫檀雙耳小香爐,那徐徐騰升的青煙極細,伴着清風,若有似無,香味兒四下散開,似乎熏染了整個水面。他腿長胳膊長,頭與上卷的竹簾齊高,看着她問:“跟你哥吵什麽?”
她端起茶喝了一口:“沒什麽。”頓了頓,又說,“長兄如父呗,什麽都管。”
有船從旁經過,載的大概都是游客,滿臉的好奇興奮。幾個年輕人舉着相機拍照,見這一大船就坐了他倆,更加好奇,指着姑娘的細腰竊喜贊嘆。姜戍年擡胳膊端了杯子,看着她的腰喝了口水:“你出門就不能穿整齊點兒?胳膊腿倒捂得嚴實。”
她滿不在乎笑了笑,沒理他。這次見面,姜戍年總覺得她不對勁,卻又說不上是哪裏不對,橫豎看,她都像揣了沉澱的心事。難不成馮沐川偷龍轉鳳那事兒她知道了,假如知道,沒道理還能這麽平靜地面對他。因為不想招她反感,他便沒有多問,就那麽安靜地在船上陪了她半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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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送她回家時,他問她:“你們家做那麽大生意,你也不搞投資?”
“沒興趣。”
他開着車,看人煙漸散的街道,過了會兒才說:“有備無患麽。”
她說:“有我哥呢,不愁沒飯吃。”頓了頓,揚起一抹笑看他,“打聽這麽多幹什麽,想知根知
底兒啊?”
他淡定地點了點頭:“我想跟你做生意,你哥那人不好說話。”
她笑:“我可不會做生意。”
他沒吭氣,把她送到樓下,她開了車門去拿琴,剛說了再見要離開,又被他叫住:“都在一條船上待過了,也不給我留個電話?”
她又折回來,把號碼給了他。存號的時候他想,這硬骨頭也沒那麽難啃,比他想的容易多了。這頭馮殊阮回去時,馮丁垣和馮沐川都在沙發坐着,見她回來了,馮丁垣伸胳膊招呼她去吃水果。
“不吃了。”她往樓上指了指,“累了,我上去睡覺。”
馮丁垣叫住她:“诶,你哥介紹那些人你見了沒,老大不小了,別不懂事。”
“見了見了,都見了。”她一邊往樓上走一邊說,“操不完的心哪您。”
馮沐川看着新聞,說:“你閨女兒條件好,誰見誰喜歡,可人眼光高,誰也看不上,見了也是白見。”
馮丁垣知道倆人在氣頭上,具體為了什麽卻不太清楚,但他向來護着馮殊阮,說:“眼光高正常嘛,這地兒誰不知道咱們家,誰也想娶她過門,哪那麽容易了。”說着笑眯眯望着她,“慢慢挑啊,不着急。”
馮沐川沒接話,馮殊阮也沒說什麽,鑽進浴室洗了澡,出來時夜已深,大夥兒都睡了。她不太理解馮沐川最近為什麽把重心放在給她介紹對象這事兒上,一直以來,他從不幹涉她的感情生活,哪怕知道何冰寒對她的影響力,也沒發表過半句建議。按理說,要解決這事兒,他理當清楚應該從何冰寒下手,卻半個關于他的字兒也不說,一股腦安排她和什麽青年才俊見面,像着急攆她走似的。
窗外的月圓似盤,挂在半空,像給院裏的樹、窗前的簾披了層白紗。她毫無睡意,望着天花板陣陣出神,房間門卻被敲響了。她開了燈,讓他進來。馮沐川進來時還端了杯牛奶,一步步走到床前,遞給她:“還不好睡呢?”
她來往戰場幾年,見慣生死,別的毛病沒落下,就是一失眠久治不好。
馮沐川又問:“團裏怎麽樣?”
“還行吧。”她說,“就那樣。”
他看了她一會兒:“還生氣呢?”
她抿了下嘴,沒接話。
他在幽幽夜色中極輕地嘆了口氣:“我爸身體不大好,大夫說最多能活半年。”
在他的意料中,她果然擡了頭:“不是沒什麽事麽?”
“心髒沒什麽事兒,肝不好。”
她陷入沉默,一臉落寞。
他看着她又說:“他一直拿你當親生女兒,唯一的心願就是能有個人替他陪你一輩子。當你的面兒說不急,私下催我好幾回了。”
看她臉上有自責,他接着開口,“這事兒勉強不來,你要是不願意,哥也能陪你一輩子。”頓了頓,又說,“至于何冰寒,也是時候放棄了,別老犯傻。”
說完,他便站起來走了,将到門口又回頭:“把牛奶喝了啊。”
她依言而行,關了燈重新睡下,卻更加沒了困意。她十歲時父母雙亡,但觸動并不大,一是因為父母常年繞地球飛來飛去,看标書的次數比看她不知多了多少倍,她和父親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她九歲生日趴,西裝革履的男人丢下一顆鑽石當做生日禮物,臨走前想和她套近乎,脫口而出的是一句:“頭發這麽長了?”事實上她從未留過短發……二是因為她心大不敏感,加上有人疼愛,所以并不怎麽感傷。從她出生那年起,父母每逢出差都把她寄托給馮丁垣,但因為他們一年有十一個半月都在出差,導致她和馮丁垣的感情日益加深,不是父女卻甚是父女。
那一年,馮殊阮父母喪命于洛杉矶的一場車禍,馮丁垣帶着年幼的侄女奔赴太平洋對岸為他們舉辦葬禮。整個儀式只有他一人泣不成聲,情緒崩潰之餘還拍拍她的小腦袋:“給爸媽磕個頭!”
她往碑前放了枝鮮花,接着咚一聲跪在地上,砰砰砰連叩三個響頭,驚呆一群美國佬,等從地上站起來時也面無感傷,十分平靜。回程的飛機上,馮丁垣仍時不時啜泣,她卻不能再忍了,吃了份晚餐還是餓,小聲安慰他:“大伯您別哭了,一天不吃東西,您不餓嗎?”
馮丁垣本想生氣,氣她父母雙亡還毫無所謂,但轉念又想到她小小年紀就父母雙亡,不免悲從中來,啜泣得更加厲害,還推了推跟前的意粉沙拉:“吃,多吃點兒,不夠了大伯再點。”
就此,她成為馮丁垣家孩子。在馮丁垣的悉心照料下,她愛好廣泛,學了很多東西,除了既定的課本知識,二十歲時大提琴還過演奏級,跟随樂團天南海北跑了兩年,終于申請到柯蒂斯音樂學院,可她卻膩煩了。又跑去當新聞記者,三年後憑借語言專業優勢成功申請了去中東報道戰地新聞,就這樣又陸續奔波了三年才回來。
馮丁垣是唯一不像馮家人的馮家人,他熱情敏感,善良和藹,要不是這麽個老頭兒,馮殊阮也不知道現今在哪兒漂着。她雖和馮沐川從小一起長大,但馮沐川大她十幾歲,倆人的性格又相似的獨立,從不怎麽待一塊兒。要說她的牽挂,這世上除了何冰寒,就剩馮丁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