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倆小時後喬夏雪趕在去醫院的路上,片刻前的憤怒被震驚替代。許是太震驚了,瞧上去倒平靜,其實細看過去,她從發尖到指頭都在微微顫抖。
臨下車時,她開門倒快,腿将邁出去,卻一個趔趄摔在地上,原是雙腿虛軟無力,整個人早被吓壞了。
待到了搶救室跟前,看着燈箱上紮眼的紅,心下才覺得緊張,耳畔只聞自己的心跳,急湊如緊密的雷雨。約莫十分鐘,那門唰地打開,床底的轱辘摩擦瓷磚,和着她的心跳刺耳地響。
大夫說,患者傷勢太重,搶救無效死亡。
喬夏雪随即癱軟下去,睜着一雙幹涸的眼,下跌時胳膊打着白色被單,她轉頭一看,那被單還沾着血,血下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臉,隔着一層白布,她也能描繪他的眉眼。
她跪坐在地,顫悠着從被下握他冰涼的手。因着溫度驟降,那只手駭人的僵硬,指骨不分,再沒有原來的輪廓。
她又掙紮着站起,伸手去揭頭部的遮掩,卻被大夫攔住,于心不忍地看着她說:“面目全非,留他最後的尊嚴吧。”
那一瞬喬夏雪徹底崩潰,不由自主地哭天搶地,心髒抽搐到不能自已。她抱着他的屍體,匍匐在帶血的罩單上,一聲聲地嗚咽:“我錯了我錯了,你不要這樣懲罰我……”
以往都是她在鬧,如今何冰寒就這樣離開,再沒人惹她發火,叫她生疑,她卻不甘願,寧願他給她帶來無限煩惱,只要他活着。別說讓自己閉嘴,就算讓他百步千步,就算和他離婚,總之,怎麽樣都行,只要他活着。
這事兒對喬家來說,是一重創。而當天跟何冰寒碰過面的姜戍年自然也不會料到事情變化這麽快。
他當下離開,只覺身心煎熬。這段時間日思夜想,總是念念不忘,一忍再忍,實在忍不住了才跑去找馮殊阮,本也沒想別的,就想看看她,哪知會看到不想看的畫面。
彼時,姜戍年已回到辦公室。他脫了大衣,挽起袖子去泡茶,腦中想的是何冰寒這貨下手真他媽快,這才幾天,就住一塊兒了。再想起馮殊阮,心中更不快,丫也太随便了,誰找上門跟誰住。
又想起她曾說跟他回姜家是因為可憐他,可憐他什麽,可憐他剃頭擔子一頭熱,可憐他被蒙在鼓裏還一腔熱忱替她搶錢,可憐他一顆真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她怎麽不繼續沒心沒肺,一走了之呢,偏要跟他回去給他同情,真不知該說她善良還是殘忍。
也罷,如今善良殘忍都和他無關了。
“唷,新口味哪?”
Leif探頭看他手中的茶,他也低頭一看,才發現接了滿杯涼水,卷密的茶葉浮浮沉沉,始終無法舒展。他低聲啐了個髒字兒,伸胳膊将水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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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if說:“老爺子晚八點的飛機,問你有沒有時間賞臉吃個飯?”
“回來了?”他揚了揚眉,“你安排吧,飯前把姜澳接來。”
Leif點點頭,臨走前忍不住,又轉身看着他:“你最近和氣許多。”
他帶着笑:“不好麽?”
“沒什麽好不好,就怕你什麽都憋心裏,到一極限爆發時大家受不了。”
以前這人爽快,有什麽說什麽,從不藏着掖着,跟他交流更加爽快,大凡小事随便說,還能和他胡侃。如今他性情溫和,沉靜之後卻變得不再像他,這後果便是不敢輕易和他聊天,陡增距離感。
方才leif那樣說,他腦中霎時出現馮殊阮的臉,嘴角依舊挂着淡淡笑容:“極限?我這人大概沒有極限。”又看着他,“說什麽大家,你他娘的不就怕我往吳亮身上爆發麽。”
他心情在低谷,對工作格外嚴厲苛刻,吳亮身為秘書,已在低氣壓的環境中被狗血淋頭地訓了好幾回。他知道人這是抱不平來了。
“丫明白就好!”leif說,“到時可別怪我不顧兄弟情。”
“唷,你還來勁兒。”
他将茶杯砰一聲擱上桌,作勢撩袖子,leif已風馳電掣般沖了出去。
他盯着被關的門,良久伸手按了按眉心,就這麽過下去吧,人根本心有所屬,他無從下手,做什
麽都白搭,像一跳梁小醜似的來回蹦跶也換不來她一個笑。雖然如此,也斷不會大氣地祝福他們白頭偕老,只寬慰自己,她開心就好。
晚上吃飯時,姜博然看到賈曦儀很意外,賈曦儀倒熱情,挽着他的胳膊将他往座兒上帶:“姜伯伯,好久不見,您還是這麽健朗。”
姜博然笑得合不攏嘴:“我當他藏了什麽姑娘,原來是你啊。”又看着姜戍年,“這丫頭我又不是不認識,你瞞着我幹什麽,上回還讓我撲了個空。”
賈曦儀親自拎壺倒茶,說:“我回國住還不到一個月,您上回想見的姑娘肯定不是我,大概是姜先生上哪兒采的花吧,您說呢,姜先生?”
姜戍年靠着椅背,輕飄飄看她一眼,沒搭理。
姜博然解圍:“什麽花兒也比不上你這朵花兒啊,你看你這一回來,他不什麽花兒都看不見了麽。”
将說到這兒,門被推開,leif抱着姜澳走進來:“不好意思,來晚了。”
姜澳見了他哥,立即伸胳膊要抱抱,姜戍年伸手接過:“怎麽這麽晚?”
“堵車。”
leif挨着姜博然坐下。
賈曦儀見那小孩兒穿着毛衣馬甲燈籠褲,在姜戍年懷裏翻來倒去,倆人默契十足,眉眼神似,便警惕地問:“這是?”
姜戍年想也沒想:“我兒子。”
霎時另一邊扣翻茶具,桌上淌了一灘水,再看姜博然,已吐出滾燙的茶水,收縮着舌尖道:“怎麽會呢,別聽他胡說,他這個年紀哪能有什麽兒子。”許是想到自己的年紀,面上一紅,十分尴尬地說,“這是、是我兒子。”
他說話一點兒不利索,想必方才被茶水燙得不輕。
賈曦儀尴尬一笑,親昵地拍姜戍年的肩:“怎麽說話呢,一點兒不好笑。”又去逗姜澳:“跟姐姐說,你叫什麽名字呀?”
姜澳開啓狂拽酷炫模式,扭着腦袋不讓她碰:“關你屁事。”
雖童聲童氣,卻擲地有聲,驚呆衆人。姜博然更加尴尬,一邊沉下臉低聲訓斥。姜澳不理,昂起下巴問姜戍年:“阿姨呢?”
“哪個阿姨?”
“會烤餅幹的阿姨啊,她怎麽不在這兒?”
他說的是馮殊阮。姜戍年了然,摸摸他的頭:“回家了。”
賈曦儀不知情,當他問的是保姆阿姨,看上去十分淡定,指揮服務員:“再給小孩兒來份芒果布丁。”
這飯吃得各有心思,回去後姜澳栽在沙發上睡着了,姜戍年一言不發看着電視。姜博然洗完澡出來,在廳裏踟蹰一陣,他便拍了拍沙發:“坐。”
他于是走過去,挨着他坐下:“這事兒你怎麽想的?”
“什麽事兒。”
“賈曦儀啊。”
他說:“沒怎麽想。”
姜博然見他态度平平,看上去并不反感,又說:“我找個時間請賈曦儀父母吃個飯?”
他的眼睛沒離開電視,淡淡道:“再說吧。”
雖沒答應,卻好歹松口了,不像上回,他怎麽說來,他說好姑娘跟他這兒糟蹋了。于是姜博然覺得這事兒大有希望,便也不多唠叨,站起來回房睡覺了。
又過了兩天,公司要簽一份合同,這合同很重要,仨月前就拟好,對方是一合作投資商,本來約好了地兒,但人事發突然,趕着去一趟外地,便和姜戍年聯系,準備去機場路過公司時,跟他這兒拿。
吳亮挂了電話和他彙報,他還點頭答應,說:“交給他也好,省得一拖再拖。”
卻怎麽也找不見那份資料,吳亮提醒:“前兒您說要看一看,我就把它裝文件袋了,等您上了車
才遞給您,是不是落車裏了?”
他搖搖頭:“落家裏了,我回去一趟,他來了你先招呼。”
吳亮點頭,送他出去。
因怕誤了時間,這車開得倒挺快,不一會兒到了家門口。熄火之後便往樓裏走,約莫不過三五
步,耳畔卻萦繞若有似無的琴音,他愣住,那聲音又斷了。
他極淡地揚了揚眉,真他媽沒出息,居然出現幻聽。接着往裏走,那琴音卻再次響起,這回不再若有似無,一連串的音符跳動,似溪水涓涓流淌。那一刻他整個腦袋都是漲的,血氣上湧,耳畔的音調已淌成一首樂,輕淡卻靈動,堪是一曲荷塘月色。
他加快步伐,盯着那扇落地窗,視線卻被蔥郁的藤蔓遮住,只隐約瞧見坐在凳上的人影,接着便邁開步子往屋裏沖,伴着自己轟隆的心跳聲。
三兩步跨至房前,他握着門把時,手心的汗滑膩不堪,緊接着他頓了頓,吸了口氣,推開房門。
凳上的倩影随即轉過臉,似吓了一跳,随即拍着胸脯:“是你啊,吓死我了。”
賈曦儀身前架着琴,手裏握着弓,睜大眼睛瞪着他。那一刻猶如冷水兜頭,沸騰的血液唰地冷卻,涼意漸漸浸到心底。他到底在想什麽,那人怎麽可能回來。
卻也邁開步子,走到賈曦儀跟前:“你會拉琴?”
“小時候學過一點兒,後來實在不喜歡就放棄了,這玩意兒不好看,還得岔開倆腿兒,多不雅觀哪。”她說着笑起來,“想不到啊,你竟然喜歡這個。”又朝譜架努努下巴,“連樂譜都這麽偏門,可你既然喜歡怎麽不用啊,我看這都是全新的。”
姜戍年站着沒吭氣,只看着譜架上攤開的那首荷塘月色,心中不免隐隐作痛。馮殊阮專業出身,對此頗有專研,買的不是舒伯特就是貝多芬,拉的不是匈牙利舞曲就是墨西哥小夜曲,只為了他帶回一本抒情流行歌曲樂譜大全,一水兒的民間通俗音樂,從愛情買賣到小蘋果,應有盡有。
跟前兒賈曦儀還在叨叨:“怎麽不說話,啞巴啦?你想聽什麽,我給你演奏好不好?”
他回了神,皺眉攆人:“出去。”
她揚脖子不高興:“幹嘛呀,我還沒玩夠呢。”
卻見他似不耐煩到極點,從她手裏抽了琴弓,又取了琴,放回架子上:“我他媽叫你出去,聽不懂麽?”
賈曦儀吓一跳,只覺他溫厚有涵養,卻不知沉着臉發起火來比以前更可怕。便低聲抱怨一句:“姜伯伯叫我随便看看,我又不是故意的。”
說完倒也自覺出了去。
他将樂譜也收好,火速回房間拿了文件,走前路過花園,趕巧兒看見姜博然在園裏曬太陽。
姜博然還來不及和他打招呼,倒叫他搶先一步,臉紅脖子粗地指了指琴房:“以後不管誰來,你愛怎麽招待怎麽招待,就那屋誰也不讓進,明白麽?”
也不等回答,自顧自上了車,往公司開去。
姜博然一臉茫然,這好端端地又發什麽脾氣。
等這一趟折回公司,客人也到了,便壓下怒火談正事兒。那人是舊識,倆人之前雖無合作,卻打過幾次照面,雙方印象都不錯,再加上這事兒早談好了,合同交接便十分順利。
等人走了,他心中那團火也被憋得不旺了,便埋頭工作,到下班的點兒也不走。Leif鑽進他辦公室,替他續了茶:“什麽事兒這麽趕哪?”
他頭也不擡:“你有什麽事兒直說。”
Leif慢悠悠翻着報紙:“我等人下班呢,您這兒不放話,人可不敢走。”
将說到這兒,敲門聲響起。Leif從沙發上蹦起,跑去開門,果不其然看見吳亮,便拽了他手裏的信封,趕他走:“回去等着去,他看不見你還好,看見你又一堆破事兒,這東西我替你交給他。”
接着,砰地關了門,一邊拆了信封一邊往姜戍年跟前走:“誰這麽二百五,送一柬還塞信封裏。”說着,已将那玩意兒掏出來,只見白色的封皮燙印一朵菊花。
Leif皺了皺眉,掀開封皮一看,愣是垮下一張臉,道了聲:“我草!”
姜戍年一手夾了煙,喝了口茶問:“什麽玩意兒。”
他把那東西攤開往他跟前一放:“喬之富那女婿,何冰寒,竟被車給撞死了,你看,這是喬家發來的喪柬。”說着,又感嘆,“這家人真是變着方兒斂財哪,人結婚發喜帖,他死人還放喪柬,真他媽喪心病狂。”
那喪柬放反了,姜戍年慌忙調過來,又伸手去點煙灰,卻錯了位,磕磕絆絆灑了大半兒在桌上。
Leif詫異:“你慌什麽?”
他沒回答,腦中只想起前兒看見倆人的畫面,這何冰寒要是出車禍死了,那她呢,會不會和他在一輛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