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許小樂見他六神無主,便在樹下陪他站着,後來實在看不下去,開口勸道:“天這麽冷,要不您先回吧,這人已經走了,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您跟這兒等着也沒用啊。”
他扔了煙頭,用皮鞋去踩火星子。數九天特冷,那瘦長的手,裸/露的耳已在天寒地凍中發紅,接着無意識地順了順大衣,看着許小樂:“送你回去?”
嗓門暗啞,似充了血。
許小樂朝大院兒門口努努下巴:“開着車呢。”
他點點頭,随後鑽進車裏,又坐了片刻,往樓上那扇窗戶看了看,接着轉了方向盤,将車開了出去。哀莫大于心死,那一刻憤怒煩惱統統消失,只剩綿長的痛。
再說遠赴異國的馮殊阮,就像許小樂說的那樣,何冰寒去世的前仨月臺裏就已經找過她,她幾經考量辦了手續,卻在臨走的前一晚得知何冰寒突然離世。
何冰寒送她回家的那天中午,提出解決他和喬夏雪的事兒,當時她心中暢快又哀傷,暢快的是,盼着他能回到身邊的潛意識終于跳脫出來,堂堂正正地釋放,哀傷的是,恍惚間又覺得盼這個沒勁。
關于馮殊阮的心理變化,前面已提過,許是盼得太久,抑或那份感情已在暗流湧動中悄然變質,等他終于松口時,她卻不在乎了。
當天她還未來得及消化複雜的心理感受,何冰寒便毅然決然開門離去,等到頭腦清明再打電話想告訴他已決定要出國時,那頭卻始終無法接通。
接下來的幾天,何冰寒一直失聯,直到臨走的當天上午,喬夏雪找上門來。
她雙頰幹癟,蓬頭垢面,爬紋的眼角始終有未幹的淚痕,見到馮殊阮的第一眼便給了她一耳光,說:“你為什麽不放過他?”接着那眼淚便像斷了線的珠子,簌簌落下,只聽她帶着哭腔接着道,“要不然,他也不會跟我離婚……也就不會死。”
馮殊阮呆了,還未反應過來,喬夏雪卻雙腿發軟癱了下去,一邊哭訴一邊忏悔,說早知這樣就不該阻攔他們相愛。
她整個人都懵了,看着喬夏雪臂上的孝牌,更加驚慌失措。等冷靜下來接受事實已是半小時後,那會兒渾身發冷,不自主地顫栗,兩分鐘的留白什麽也不能思考,只木然地看着喬夏雪傷心欲絕。
随後喬家司機上樓,将她攙走,臨別前還對馮殊阮說抱歉:“大概是太難過了,也沒個說話的人,家裏都怕她再受什麽刺激,這才由着她找到你,她說了什麽難聽的你別往心裏去。”
其實哪說過什麽難聽話,流幹眼淚,哭幹嗓子都不夠釋放那滿腔的悲痛,哪還有功夫埋怨他人。
之後,馮殊阮呆坐仨小時沒任何動靜,直到臺領導來電囑咐她在那邊要保重身體,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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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掉電話,她眨了眨幹涸的眼,喉頭有些發疼。
這能上戰場的姑娘果真不是一般人,如此難過的關頭,她的心已連着胃一塊兒痛,崩潰的思緒竟夾縫求生一絲理智,那理智支撐她并未完全倒下,支撐她把決堤的淚咽進心裏,直到走進墓園,看見何冰寒的遺像。
山上的風像魔鬼呼嘯,她盤坐在墓前,拎了半瓶白酒往小瓷杯裏倒,那眼淚便嘩嘩掉下來:“這幾天我準備了好多話,沒想到竟是坐在這兒和你說。”
滿杯酒擱在墓前,她看着碑上的像,“我要走了,那天我要是早點兒開口,你是不是就沒事兒了。”尾音已顫抖,她頓了頓,含淚接着道,“我們以前那麽好,卻誰也不挽留誰,你結你的婚,我出我的國。後來我後悔了,又不忍打擾你們的小家庭,不管你愛不愛她,好賴跟她是一家人,有些話我不能說出口,就一直盼啊盼,盼着你離開她。那天你終于開口說要解決,我卻一點兒也不開心……你說,這人與人之間到底怎麽回事兒,當初你離開我跟別人結婚過日子,心卻一直沒變,而我看似守在原地等着你,其實心已變了,就在你離開的那天,我才發現我好像沒以前那麽愛你了。”
她說到這兒又頓了頓,自言自語道,“不知道也好,就當我們還互相深愛着,你走得也高興些”。
那滿臉的清淚就沒斷過,她一直絮絮叨叨地聊,就着刀子似的白酒,想到什麽說什麽,回憶從前,議論現在,最後說到喬夏雪:“她才是最可憐的人,明知你不愛她,還死心塌地跟你結婚,結果又失去了你。”
喝了口酒,嘆了口氣,又說,“你要是在天有靈,就別挂念我了,我好着呢,多保佑保佑她吧。”說罷,撐着麻痹的膝蓋站起來,揭掉飄落在鮮花上的枯葉,“我要走了,去利比亞,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她把剩下的白酒全數灑在墓前,又整理了鮮花和蠟燭,最後看着碑上的青年,那清晰的輪廓漸漸被淚水模糊,只聽她顫抖着道了句:“我們有緣再見。”
那之後,她又去給馮丁垣上了香,關于馮沐川的事兒卻只字未提。許小樂一直陪着,平常聒噪慣了,那天也異常安靜,就覺得她義氣怆然,看似雲淡風輕,痛楚不比誰輕,總想幫她,卻不知該怎樣幫她。
當天晚上,馮殊阮踏上飛往利比亞的航班,起飛的那一刻她閉上了雙眼。離別前,她向何冰寒告別,向許小樂告別,向領導同事告別,卻唯獨不向姜戍年告別。
這一刻,腦中卻想起他的臉。她這人喜歡複雜事情簡單化,不喜紛争煩惱,做事順暢流利,向來是個果敢之人,和人溝通也力求輕松決斷,不拖泥帶水。
而姜戍年的出現卻叫她猶豫不決,她在要不要和他說自己要離開這事兒上猶豫頗久,也終于承認對何冰寒的感情多少受到他的影響。那天請他上樓,離別禮物都交出去,卻仍然開不了口,是怕他極盡挽留,還是擔心別的什麽,她自己也不清楚。
能确定的是,經何冰寒這一遭,她已無心再愛。那逝去的悲痛存留于心,怕是再也不會好,又何須心力交瘁去滋長破土的萌芽,就讓它停留在原處吧,不瘋狂不萎靡,對誰都好。
冷靜的姑娘也有缺點,首先是她不善表達,不像一般人好壞的情緒都撒出去,管你接受不接受,其次她不放縱,便不知別人把情感放縱時有多瘋狂。所以,她并不知就這樣離開,對姜戍年的傷害有多大。
那年冬天特別冷,除夕夜姜博然親自下廚做了條魚,不管是leif還是吳亮,甚至姜澳都對那條魚贊不絕口。
只有姜戍年一人默不作聲吃着,看上去心不在焉,問他味道如何,他敷衍道:“還行。”
這冷冰冰的一回話,餐桌上立時陷入詭異的安靜。電視機裏放着春節聯歡晚會,主持人聲情并茂,喜氣洋洋。
姜博然看了看四周,窗戶上有窗花,玄關處有挂飾鞭炮。心下暗暗感嘆,幸虧家裏還有個女人,雖然是一保姆,總比沒人弄這些花哨的玩意兒好,即使男人不講究這個,但他身為一介老者,還是覺得有這些烘托氛圍,才有過年的樣子。
姜戍年已老長一段時間保持着郁郁寡歡的狀态,他從leif口中多少也知道點兒原因,不便多問,便将矛頭指向了leif:“你小子什麽時候結婚?”
Leif一驚,半口肉從嘴裏掉出來:“我着什麽急哪。”他看着姜戍年,“哥都沒着落呢,哪輪得着您說我,要催也該先催他不是?”
姜博然看看他,又看看吳亮:“你倆兩年不回家過年了吧,抓緊時間自立門戶去,年年賴我家不走,招人煩。”
Leif貧:“唷,您還煩上了,我倆要真走了,寂寞的不是您哪?”
吳亮給他夾塊兒肉:“我待這兒是為了陪您,走不走都跟別人沒關系。”
Leif喝了口酒:“看把你牛的,誰稀罕跟你有關系。”
說罷幾人都笑起來,再看姜戍年,依然一張撲克臉。
大概是沒救了,大夥兒也不理他,可這飯剛吃到一半兒,有人來了。來者是一姑娘,穿着鮮亮的大衣,提着保溫盒款款走進來。
姜博然喜笑顏開:“我當是誰大過年的不跟家裏待,原來是你啊。”
賈曦儀笑:“我尋思您這兒沒人會包餃子,就從家裏帶了些過來,你們嘗嘗,還是熱的。”
Leif瞥一眼保姆剛上的餃子,說:“大過年的,誰家不包餃子啊,還勞煩你大老遠送來,說吧,是專程送餃子來的,還是專程看人來的?”
賈曦儀展開明亮的笑:“要你管!”又說,“我既是送餃子來的,又是看人來的,行不行啊?”
姜博然抽椅子:“行行行,當然行了,你跟這兒坐着。”又叫保姆,“去拿副碗筷。”
吃完飯姜澳鬧着要放煙花,姜博然便一個勁兒沖賈曦儀眨眼睛:“你們年輕人愛熱鬧,都去玩吧。”又碰碰姜戍年,“這天兒太冷,寒氣重,我昨兒把你放院裏的炮竹挪庫房了,你跟曦儀去庫房拿吧。”
姜戍年卻張口就來:“那麽點兒東西用不着倆人,你去院裏看着姜澳,別讓他亂跑。”
賈曦儀只得照辦。他去庫房拿好東西,走到院兒裏又想起打火機,于是折返到樓上。
書房的窗緊挨湖邊,對岸燈火通明,五彩的焰火在空中綻放,四面的炮竹聲聲震耳,他從墨色的硯臺邊抓了打火機,漂亮的手有剎那停頓,接着放下手裏的東西,從筆架後拿起穿綠衣的胖頭公仔。
那修長的手指在公仔臉上不斷摩挲,接着摁下白色紐扣,低沉的荷塘月色再度響起,許是設備不高級,那音質不如現場。
可他僅是聽着,也能勾勒出她拉琴為他錄音的樣子。
窗外震天的響推動人們情緒高漲,隔老遠也仿佛聽見四下傳來的嬉笑玩鬧,獨他一人,仿佛被時光隔絕,只一曲琴音萦繞整個世界。
時間晃晃悠悠流逝,他照常吃飯睡覺,照常上班工作,仿佛那個人永遠被埋藏在過去,又好像那人一直未曾離去。
正月十三,利比亞第二大城市班加西爆發大規模示威□□。他将抽了一半的煙滅掉在花園的水池裏,徘徊踱步半小時未曾進家門。
二月二十六日,利比亞領導人資産被凍結,交由國際刑事法院處理。他在辦公室反複看新聞重播,推了倆會,拒絕一合同。
三月初,大批駐利比亞華人由政府派專機接回,與此同時,利比亞政府軍進攻反對派在東部的據點班加西。
他終于坐不住了,從窗前轉過身:“我要去趟利比亞。”
正看資料的leif擡頭睜大眼:“你他媽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