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他的心漸漸沉下去。
一旁的Tim說:“可能他們聚一起了,這種時候不應該集體行動,容易被當成襲擊目标,誰會知道你是記者。”又勸他,“你別擔心,她有經驗,肯定不會有事。”
再說遠在米蘇拉塔的馮殊阮,方才火箭彈從天而落時,她将走到酒店對面的停車坪,伴随着震天巨響,回過頭時木頭玻璃瞬間成渣,碎成片往外飛,西面的牆轟隆一聲坍塌,空氣中彌散驚天尖叫,熊熊烈火中淌出濃煙滾滾的熱氣。
半截炸飛的集裝車廂在空中打了個滾兒,燃着大火嘭咚跌落到地上,一時黑煙四起,到處都是奔走驚叫的人。
政/府/軍戴着面罩端着槍,沖進半殘的大樓搜尋目标,眼看着已開/槍掃過幾人,她迅速拔了麥,又往褲兜裏塞了手機,拎了雙肩包背在背上,再把記者證挂在脖前,頭也不回地撤離。
她到這片空地是為了和臺裏連接信號,确定下一個采訪點是遠在艾季達比亞的中資機構,她需要報道當地中國人的情況。卻沒想到這一離開,反救了她一命,也顧不得樓裏的同行生死未蔔,她必須保證自己的安全。
那之後巷戰全面爆發,空襲警報不曾間斷。她跟大使館聯系過兩次,均打不通電話,這才想起通訊設備已被炸毀,便關了機,在當地居民的幫助下,穿過一條條巷子,徒步往港口走去。
可因為內亂,軍/隊已在港口集結,所有航線全部停運。滞留在岸上的百姓和軍/方發生沖突,從争鋒相對的言語到肢體相撞,直到有人拔/槍打死了人,那場面一發不可收拾,被踩死的都有好幾個。
海路行不通,只能走陸路。為了保障安全,她繞過城市沿着村莊一路往東走。途徑烏加卡時,她和當地村民交易,用五十第納爾雇了只駱駝,牽駱駝的阿蔔麗是克裏杜的小女兒,克裏杜有仨太太,大兒子小小年紀便夭折,大女兒的丈夫和小兒子在石油廠上班。
國家內亂,石油廠在半月前停止運作,而那倆人至今無下落。阿蔔麗的姐姐重病在身,阿蔔麗為了全家人的生計,攬起老父親拉駱駝的活兒,成天在沙漠裏奔走。
馮殊阮穿着迷彩褲和單衣,套了件軍綠馬甲。阿蔔麗食指戴了顆金戒,用布巾半包着臉,一邊牽着駱駝,一邊用阿語和她聊天。
她說戰争害死好多人,他們村的小孩兒,聽見物品磕牆壁的聲音都會吓得大哭。還說隔壁的小夥兒極不情願去參軍,因為這世界沒人喜歡打仗,不管是被打的,還是打人的。
那兒早晚溫差大,夜間涼如水,四面也沒有擋風的地兒。阿蔔麗取下駝峰間的靠椅,往沙地裏一擱,再把繩子往梭梭上一纏,兩三下打結固定好,叫馮殊阮晚上就睡在那兒,又從包裏掏出件桃紅長袍,替她披上,還笑着說她穿太少,接着再拿出塊兒白巾,讓她圍着脖子遮住鼻,以免風沙進了呼吸道。
她感謝這姑娘的熱情善良,橫着往那布纏的木椅上一坐,抻開身上的袍子,招呼她一起坐進來。
阿蔔麗害羞地笑,黝黑的肌膚,明亮的眼。她一邊拿了鋁壺一邊生火,說:“你這位中國姑娘真可愛,剛才的行為要換成我們這兒的人來做,可是要被判刑的,以後也嫁不出去。”
馮殊阮笑:“那就嫁到中國去,他們不要你,我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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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蔔麗越發笑得害羞,掌心朝天行教禮,叫安拉真神原諒這位姑娘的無禮。
又把加熱的駱駝奶遞給她:“你來到這混亂的地方,家裏人不擔心嗎?”
她端着溫熱的奶,看着噼啪的火苗,說:“他們都不在了。”
姑娘又問:“那你的愛人呢?”
她頓了頓,轉臉看着她:“你呢,你有沒有心愛的人?”
阿蔔麗垂下頭,黑密的睫毛在隐隐火光中顫了顫:“安拉真神帶他走了,我讨厭戰争,是戰争殺死了我的英雄。”又擡起頭看着她,“你還沒告訴我,你的愛人呢?”
她一手端着奶,一手拍了拍褲腿,嘆息着說:“他也跟着你的安拉真神走了。”
阿蔔麗問:“那你還跑這麽遠,你不難過嗎?”
她隔了半晌才說:“難過。”頓了頓,又道,“也不難過。”
阿蔔麗顯然聽不明白。那時候她才明白初識姜戍年的立場,心中無愛便無牽挂,如此方能灑脫,可這灑脫的背後卻是無盡的孤獨,對愛的渴望,不知當初的姜戍年是否也和此刻的她一樣,心中滿懷生命無意義的孤寂感。
倆姑娘在漫天沙土中聊了一夜,阿蔔麗羨慕她的學識聰慧,向往從未去過的東方世界,她還掰了樹棍兒,在沙上教她一筆一劃寫漢字。
這頭相安無事,卻急壞了另一邊的姜戍年。隔天中午,小劉不知從哪兒弄來倆烤雞和土耳其卷餅,還有薯條和色拉,那會兒他們已經在目的地住了一夜。
Tim從交火區拍完照片去找他們,開心得手舞足蹈:“我快有半年沒吃過肉了。”發現姜戍年心神不寧,便問,“還在擔心馮姑娘?”
他在廠區內來回走,說:“信號恢複,她卻始終關機,大使館的人說,昨天的襲擊死了三個記者。”
Tim安慰他:“準是找到安全區躲起來了,關機是為了省電,等到有把握時,便會主動和使館聯系,她很有經驗,你要相信她,死亡名單裏不也沒她的名字麽,就說明她還活着。”
說着,抻開五指,展示食指上的戒指,“你的心情我十分明白,紐約也有個姑娘在等着我,因為她,我必須保護好自己,我相信馮姑娘也會為了你保護好自己。”
他卻一個冷哼笑出聲:“她要是有你一半的心,我就謝天謝地了。”
Tim不太明白,認真地問:“人都是整顆心,一半的心,不就死了嗎?”
姜戍年笑着遞給他一杯水,沒接話。
他捧着那杯水,一邊掏出手機去廠外找信號。彼時,馮殊阮将和阿蔔麗以及她的駱駝告別,阿蔔麗上前和她擁抱,一再請她收下那套長袍,說萬一又露宿在外,好歹也有個保暖的物什。
馮殊阮便不再推辭,脫下手表送給她:“好好活着吧姑娘,安拉真神會保佑你的英雄和弟弟。”
那內斂的姑娘霎時便熱淚盈眶,用中文連連絮叨着謝謝。
進入相對穩定的艾季達比亞,便有反/對/派提前安排好的車送她去約定好的采訪區。上車後她頭一件事兒便是開機報平安,大使館的人非常高興,一再囑咐她注意安全,又想起什麽,說:“豐華的老板一直在找你,我昨天就把你的電話告訴他,可他一直沒聯系上,你先別關機,等我叫他跟你通電話。”
她看了看屏幕上只剩百分之五的電:“他找我幹什麽?”不等回答,又說,“我手機快沒電了,您幫我轉告他,我下一個采訪地就是豐華,什麽事兒等見了面再說吧。”
那頭将應允,這邊就自動關機。
接到通知的姜戍年終于松下一口氣,看了看窗外的藍天,理了理外套,走了出去。
半小時後,一輛白色皮卡停在廠區門口。馮殊阮下了車,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一邊往裏走一邊掏出錄音筆,那人還在絮叨,伸出手介紹十米開外,站在兩層臺階上的男人:“這是我們總經理。”
她一擡頭,猶如晴天霹雷,怔得當場傻掉,握着錄音筆的手還僵在胸前。就看那人穿一件利落風衣,個頭筆挺,眉目極清,嘴邊似笑非笑,那極小的幅度和記憶中一模一樣。那一刻,她甚至已看見他眼角的細紋,鬓間的發際,掌心的紋路,還有胳膊上那道萎縮成千萬條褶的傷痕。
她僵在原地,片刻不能動彈,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天吶……”
姜戍年看着她,穿着桃紅長袍,下垂的袖擺闊成一道弧,垂墜的裙邊堪堪挨着鞋邊,那袍子鑲了金花邊,風一吹來,飄飄欲仙。
他下了臺階,一步步朝她走去。
那晚被歹徒搶劫後,豐華的留守員工撤到這片高地。此刻晴空萬裏,頭頂是綿綿的雲,山下是雪白的牆廓綠色的頂,遠處硝煙不停,隐約傳來轟烈的爆炸和激劇的槍/聲。
他在這片刻寧靜中已走到她面前。
她看着他:“你怎麽來了?”
他也看着她:“該我問你,為什麽走了?”又說,“就為了享受槍林彈雨中的快/感,一句話也不留?”
她仍處在震驚中,頓了頓,呆呆道:“我來是為世界和平做貢獻。”
姜戍年扯開嘴角,笑出來,用下巴示意脫險的員工:“我來是為了保障中國人民的安全。”
看見他笑,她的心一下就活了。世事變遷,唯有這人處驚不變,不管滄海桑田,他似乎永遠能夠風度翩翩地再度出現。她本以為,只要關上心門,那破土的萌芽就會偃旗息鼓,可這個人,竟跨越了一萬五千公裏,将那發了芽的種子帶到她面前。
她甚至能看清那綠芽上的經脈,像雨水洗過般鮮嫩,在芬芳的泥土間,反射出太陽的光彩。
還說什麽呢,沒什麽可說的。她松懈了肩膀,展顏而笑,張開雙臂,撲進了他的胸懷。那強勁的力道,倒叫他猝不及防,往後趔趄一步,随即亦展了雙臂,笑着将她緊緊摟在懷裏。
逝者如斯,一去不返。
他的佳人,終于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