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步入熱熱鬧鬧的街市，任由高大的中式建築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将海風帶來的寒意阻擋，有着蓬松卷發的青年從衛衣口袋中摸出了一個馬卡龍粉色的新手機，三兩下換了卡後，他選擇了通訊錄裏的幾個群組群發了一條消息。

【失業了……】

想了想，他又面無表情地發了個【QAQ】。加了顏表情後，這個對話頓時看上去又萌又慘，十分能勾起人的聊天欲望。

曾經有人做過調查，逢魔時刻是人類一天中最願意開啓交流模式的時間點。

這時候的人們剛從繁忙的工作中解脫出來，或是要在電車上打發漫長而無聊的碎片時間，或是要找人傾訴一下一天工作積累下的怨言。

而于情于理，在看到朋友圈有人發出這種明顯負面的消息，無論是出于同理心還是禮貌都得問一下發生了什麽。

所以，神山透很快就收到了叮叮當當的問詢，青年的手指在手機按鍵上如飛花蝴蝶般快速飛舞，信息的篩選和回複如流水般迅速。

過濾掉一部分純八卦的和虛假關懷的消息，又認真向關心他的致謝後，神山透對所有問詢他接下來有什麽打算的訊息進行了統一回複，說自己準備尋找新工作，而在空檔期，他準備試下能不能将簿一給考出來。

所謂簿記指的是日本的會計從業資格證，全名日商簿記等級考試，共分為四級，需要一級一級往上考，不可跳級。

取得最低的四級便相當于擁有了入職許可，到了一級就有了向稅理士挑戰的資格，并且可以加入四大會計事務所，可以說差不多是本行業的人生贏家了。

雖然簿記考試不設年齡限制，有很多年輕人為了就業早早就參與了考試，但以神山透的年紀來說通過簿二已經可以說是值得被驚嘆的優秀了。

于是接下來，他又過濾掉了一部分感嘆和祝福他通過了簿二，對找工作一事避而不談的公式化訊息，最後剩下的那些就得一對一閑聊了。

活動了下手指後，已經有了充分求職經驗的青年吸了口氣，開啓了第N次的找工作之旅。

對于日本的男性來說，找工作就和找老婆差不多，都是沖着過一輩子去的，整個過程可謂慎之又慎，而別看神山透的年紀不大，他已經經歷了各種各樣的不幸“婚姻”。

幸福的婚姻大多相似，不幸卻各不相同，比如他最近的這段“婚姻”就是典型的陰差陽錯，甚至有點欺騙的成分，可謂聽者傷心聞者落淚。

兩年前，剛剛通過簿記三級考試的神山透，一邊積累工作經驗，一邊備考二級，還是未成年的他投職進了一家民營小公司打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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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沒想到在他入職半年後，那家公司便被人破解了企業密碼，打開了銀行的出租金庫，股票和現金都被劫掠一空。

彼時，剛剛進入公司的神山透立刻成為了第一懷疑對象，但出乎他預料的是，他并沒有接受警方的審查，而是被帶去和頂頭公司的首領見了一面。

那位年輕的首領在問了他幾句話之後便解除了對他的懷疑，并且鼓勵他使用自己的技能參與追捕，感動于這份信任的神山透于是撸起袖子和同僚們一起想方設法布網抓人。

最終在半年後，真正的犯人落網，他也終于徹底洗脫了自己的嫌疑。

或許是滿意于神山透的表現，那位首領先生在事件落幕後特地登門拜訪，還邀請他加入名為森氏船運的母公司。

橫濱港是東日本關東地區著名的深水港，加上森先生介紹說他們公司有許多自有而非租賃的船只，還有橫濱港堆場以及物流公司的使用權等等，本來只是來刷工時的神山透頓時就被森先生口中的公司遠大前景迷了眼，歡快地簽下了合同。

後來想想他也是有夠天真的，是什麽才會讓一個日理萬機的公司掌印來親自招募一個除了有個海歸優勢外，只有剛剛拿到日本本土財務入門證書的未成年？

當然是貧窮啊！

只有一個足夠貧窮、且人才匮乏的企業，領導才會求才若渴、禮賢下士、葷素不忌，甚至不惜雇傭童工，可惜的是當年的神山透并不知道這一點。

所以，當那個本應該被送去警察局的盜竊犯成為自己的同事後，神山透才會那麽吃驚，還為此驚嘆了一波老板真是有夠心胸寬大的。

不過，這位盜竊犯先生和他雖屬于不同部門，卻在同一幢大樓辦公，偶爾神山加班的時候也會在食堂看到他。這位牽連他的前對手名叫坂口安吾，剛剛高中畢業就出來搞事，而搞的第一個對象就是港黑手下的下屬公司，于是不幸被抓。

從對方比自己還要濃黑的眼圈來看，五十步笑百步的透青年覺得應聘比起招安還是存在優勢的，起碼森先生對他的壓榨顯然要輕得多。

然而，适逢全球經濟形勢不景氣，海運業更是遇到了最強寒流，森氏船運已經窮得只剩下氣派的大樓了，企業銀行戶口上的資金數目也少得可憐。

入職後，最讓神山透苦惱的問題不是他沒有接觸過這個行業，不會操作其相關財務工作，而是如何既能摳出資金發工資，又能在付款賬期內将有限的資金流動起來，于是，他每天幹的事情就是拼命在東牆和西牆之間來回倒騰。

這一切一直到港黑做起寶石走私生意才得到有效緩解，但神山透一點都不開心。

因為也就是那時候，被判定為可信之人的他才知道自己入職的這家企業其實是一家皮包公司。

這家公司的真正名字其實叫做港口Mafia。

那麽問題來了，在一家黑手黨企業從事財務管理的人，有人相信他什麽違法亂紀的事情都沒做過嗎？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別說別人了，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但事實就是如此，此前他經手的賬務從表面來看都比較普通，一些微妙的開支在當時的他看來可能是用來打點了，雖然有些違背財會人員的行為準則，但是考慮到這家公司如果再不走點歪路子就要吃西北風了，所以神山透當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完全沒有多問。

他也曾因為公司經常出現的巨額贍養費開支而納悶過，但是主管先生告訴他，那是發給那些為公司建立下過汗馬功勞之人的養老金，他就信了，還覺得這家公司怪有人情味的。

但實際上呢，這些撥款壓根不是給什麽前輩的養老金，而是給那些死在港黑擴建道路上的員工家人的撫恤金，俗稱買命錢。

雖然在森先生面前他沒有表現出什麽，但從知道真相的那一刻開始，神山透就開始琢磨該怎麽辭職了，而促進他下定決心的，還是因為今年夏天的一場亂戰。

龍頭戰争……當地人是這麽稱呼這次事件的。那段時間，整個橫濱完全失去了秩序，光是他經手的戰隕名單就有兩三百人，路上屍骸遍野，流血沖突随處可見，醫療支出的數額更是龐大到令人窒息。

身為普通後勤人員的神山透到最後只能留在港黑本部，港黑的人員已經缺乏到無法分散保護他們的程度，但就算他們将人手都集中了在本部，也還是發生了直攻港黑大樓事件。

他的直屬上司也在此次偷襲中殒命，神山透只能臨危上陣，和另一個老熟人坂口安吾一起蹲在地下室進行物資調動和信息管理。

幸而，最後港黑在這場亂鬥中勝出了。論功行賞的時候，神山透也因為突出的表現和堅持獲得了寶貴的升遷機會，這也算是以他當時還沒有成年的年齡來說，可以稱為“人生贏家”的機緣，但最後神山透還是選擇了放棄。

面對身邊人的不解，神山透嚴肅臉表示：這種在黑手黨裏還要做社畜的工作，誰愛做誰做，反正他不做！

辭職這種事對普通公司來說都是一個繁瑣的過程，更不必提是一家涉黑企業了。但好在神山透離職的經驗和求職一樣豐富，在花費了大量的鋪墊和努力後，他還是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

——當然，這也和他的确是什麽都不知道并且一直有意識地避開機密信息有關。

森先生還算好說話，也有可能是他發自肺腑書寫的辭職信觸動了他所剩不多的良心。同意他離崗之餘，森先生還給他早放了半天。雖然這一舉動稍稍打亂了他的時間安排，好在問題不大。

接下來，就是離開港黑主要勢力範圍橫濱了，不過現在距離離開橫濱的JR出發還有一點時間，考慮到之後他可能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回到這裏了，神山透準備去一下已經心水很久的餐廳嘗一嘗那被前同事各種鼓吹的美味料理。

作為橫濱最熱鬧的商業街之一，中華街除了容納了來自海對面國家的傳統商業單位外，也有不少本地餐飲在此紮堆，而為了留住海外游客的目光，這裏的日料店也是百花齊放，十分的前衛大膽。

他的前同事太宰治就曾經在其一手創辦的內部雜志上安利過中華街的一家居酒屋。

他的原話是這樣的：“這家店酒一般般，但是老板的味噌烤帆立貝倒是美味到讓沒有見識的中也一吃之下就不能自已，連着吃了二十四天，最後自己變成了黏糊糊的軟體動物只能跳着走路的程度哦~~”

盡管後面一段的形容詞有些過于詭異，加上這份周刊最初的創刊就是太宰治用來找另一位同事中原中也的茬，但味道不差這一點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在這一點上他還是很相信這位前同事的品味的，于是他跑去問了對方居酒屋的位置，得到了這位比他年齡還小的青年對他品味的認同。

其實那個時候給他寫地址的太宰治還隆重推薦了這家店用津輕味噌做的味噌蟹鬥，當時那位可是足足用了四十個形容詞來贊美這道令他驚為天人的蟹鬥，但是那個實在太貴了，對于裸辭的神山透來說多多少少也是個負擔。

反正蟹和貝殼鮮味的來源都是谷氨酸鈉，所以用貝殼代替蟹鬥也未嘗不可吧。

嗯……就這麽決定了！今天就奢侈一把，去吃那家的烤扇貝！仿佛是緣分一般，就在神山透下定決心的那刻，他立即在地圖上找到了店鋪的位置。

這，這一定就是命運的邂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