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進城 (1)
大年初三,誰也沒想到,葉貴會上門,拎着一包點心,幾顆蘋果,來看女兒。
柳滿紅再不高興,也沒理由攔着他,不讓他看女兒。王桂花把氣哼哼的柳滿紅拉到自己屋裏坐着,不許她出去。
堂屋裏,葉貴捧着茶水坐在火盆旁邊,小心翼翼看着閨女。
“悠悠長高了,也胖了,氣色也好了。”葉貴很高興的說着。
“嗯。”葉悠悠已經不想去刺激他什麽了,離開葉家她過的更好,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不肯看的人,說也沒用。
“聽說你在念書?”
這消息都過了半年了吧,葉悠悠無奈的點頭,“是啊。”
“讀書好,讀了書才能有出息。”
葉悠悠諷刺的看着他,實在忍不住了,“原來爹也知道要讀書才能有出息啊。”
當初卻不替自己的女兒争取讀書的機會,現在來說讀書好,又有什麽用呢。
葉貴不吭聲了,他也是現在才知道,讀書有這麽重要。
三弟媳去城裏當工人了,三弟也去城裏當工人了。
侄子因為有高中文憑才能參加考試,有機會去供銷社上班。侄女念着書就認識了鎮長的兒子,雖然鎮長已經不是鎮長了,但聽大哥的意思,只要念書總還有機會認識更好的人。
原來讀書竟然有這麽多的好處,現在葉家只有二房和城裏沾不了邊,只能在土裏刨食吃。現在知道後悔,可惜也晚了。
“你石姨快生了,以後,不論弟弟還是妹妹,我都要送他去讀書。”
葉悠悠在心裏冷笑,面無表情的看着他,“你想讓我說什麽,我就是命不好呗,你下頭那個兒子命好呗。另外,別跟我提什麽弟弟妹妹,令人惡心。我永遠都不會認另一個女人生的孩子當弟弟妹妹,你最好現在就搞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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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貴本意不是想激怒女兒,只是想跟她說,自己知道錯了,會改的。可是沒想到,女兒的反應會這麽大。
他嗫嚅着不敢說話了,可是想到來的目的,還是說道:“你奶就是擔心咱們二房絕了後,等你有了弟弟,她不那麽想了,咱們一家人也就能和和氣氣的。到時候,你回來好不好,爹也能供你讀書。”
葉悠悠簡直連脾氣都懶得發了,發脾氣恐怕葉貴都不知道是為什麽吧。三觀嚴重不合的人,交流起來果然是災難。
“我是人,腦子是有記憶的,受過的苦和虐待,不是誰幾句話想擦就能擦得掉的。我絕對不會回葉家,你可以不用再說了。如果以後再說這種話,你也不用來看我。現在,你看也看過了,請回吧。”
葉悠悠站了起來,很平靜的樣子,可她越平靜,葉貴越心慌。當初柳滿紅對他又撕又咬的時候,從來沒提過離婚,等提離婚的時候,也是這麽一臉平靜。
他慌張的站起來,“悠悠,你別這麽說,我,我先走了,以後再來看你。”
葉貴走後,王桂花才松開一直拉着柳滿紅的手,看着她追出去站在大門口朝着葉貴的方向“呸”了好幾口,反身把門重重一關。
“媽,你幹嘛拉着我。”不是王桂花拉着她,她早沖出去罵人了。
“人家是來看女兒的,又不是來看你的。你們已經沒關系了,放你出去是打架還是吵架,有意思嗎?”王桂花贊賞的看了一眼外孫女,又轉頭看向女兒,“悠悠應對的比你好。”
柳滿紅還是恨恨的,剛才聽到那些話,真是恨不得從屋裏沖出去撓花他的臉才好。
“他怎麽有臉,怎麽有臉說出這種話。”
王桂花斜睇她一眼,“你第一天認識?”
葉悠悠見姥姥一句話把她媽怼的說不出話來,差點笑了出來,上前挽住柳滿紅的胳膊,“媽,我是會吃虧的人嗎?”
這倒是,閨女自從轉了性子,還真沒吃過虧。
“咱們現在只操心一件事。”葉悠悠說道。
這件事就是柳滿紅的面試,面試當天,葉悠悠還在放假當中,陪着柳滿紅去了沐東市的紡織廠。
張霞在辦公室裏等着,遠遠看到人就沖下了辦公樓,看到柳滿紅上前握住她的手,“可算是見着柳大姐了。”十分的親熱。
柳滿紅一臉受寵若驚,又不好意思的表情,還是女兒扯她的袖子,才緊張的開口,“張同志,多虧你關照了。”
“看你,跟我客氣什麽,咱們不是老早就認識的朋友嗎?”說完還眨眨眼,暗喻葉悠悠拿他們以前認識來當擋箭牌的事。
柳滿紅嗔了一眼女兒,“這個丫頭,真是張嘴就來。”
一路上她都有種踩在雲端上的不真實感,此時才真真切切感覺落了地。
等走近辦公大樓,緊張感立刻上來了,腿肚子都有點打轉的感覺。
“媽,三嬸也在這裏工作呢?”葉悠悠見她緊張,主動牽了她的手搖着,和她說話分解注意力。
“咋了。”柳滿紅不懂,這時候提吳萍做什麽。
“你要是沒考上,她得多高興啊。”
柳滿紅到底還是有上進心的,這一氣,氣性立刻就上來了。
“比起幹活,我可比她強,說起來,不過就是少個文憑,再說如今我也認識不少字了。”柳滿紅好勝心一起,自信心也跟着膨脹起來。
“我也覺得媽媽比她強,這麽短的時間認識那麽多字,就連辛老師都說您厲害呢。”
柳滿紅走到面試的辦公室,正是她自信心最爆棚的時候,昂着頭跟着張霞走了進去。葉悠悠在背後看着,好像激的有點過了,不過總比之前畏首畏尾的強。
張霞送了柳滿紅進去,就不能再呆在裏頭了,出來和葉悠悠一塊等。
“放心吧,你媽沒問題的。”
“謝謝霞姨。”葉悠悠明白,張霞的潛臺詞是說,這不過就是走個過場,只要柳滿紅表現正常,就能錄用。
基本上,關于錄用在面試之前,就已經決定好了。如果沒有希望,根本連面試的機會都得不到。
等柳滿紅走出來,她又開始犯緊張,一會兒嫌剛才自己沒回答好,一會兒嫌自己剛才的舉止是不是太粗魯。
“回去等消息了,到時候我給你們村打電話。”張霞陪着他們出去,又請他們到自己家吃飯。
“不了,我姥還等着我們回去呢,早點回去她也好安心。”葉悠悠拒絕了,正要走,就看到迎着面,和吳萍走得近了。
“你們怎麽上廠子裏來了?”吳萍看到柳滿紅牽着葉悠悠,和張霞走在一起,心裏頓時翻騰起來。之前還說不認識呢,不認識你巴巴跑來見人家,是什麽意思?
“我請他們來的,怎麽了,你有意見?”張霞蹙了眉頭,這個吳萍的口氣是怎麽回事,陰陽怪氣的。
“沒有,沒有,張幹事忙呢,我先走了。”吳萍敢不将柳滿紅和葉悠悠放在眼裏,但哪裏敢對張霞陰陽怪氣。就算攀上了馬偉華,不将同為臨時工的同事放在眼裏,正式工她還是一樣得罪不起。
吳萍走了,越想越不對勁,如果是走動,為什麽不趁着過年的時候走動。等廠子裏上了班,跑來走動。
她也算是有心了,順着剛才遇到柳滿紅的方向往前走,走到辦公大樓,便跟人打聽。沒想到,人家看都不看她一眼,“打聽這些幹什麽,不是你該打聽的事。”
沒什麽背景的臨時工,在廠裏是沒有地位的,吳萍和馬偉華在一起後,不乏有人來巴結的,但都是同為臨時工的同事。時間久了,也開始膨脹,趕在之前她也是不敢這麽打聽事的。
還以為今時不同往日,自己在廠子裏大小也算有點份量了。
結果剛一試身手,就被人撅了回去,氣的臉皮子通紅。當天晚上,就跟馬偉華狠狠抱怨一通,罵張霞罵那些正式工,都是狗眼看人低的。
又纏着他,“你說過要想辦法幫我轉正的。”
“這不是,得等機會嗎?”馬偉華心不在焉,心裏也有點不耐煩,他都把葉祥調到城裏來了,還嫌不滿足,這個女人的心,也實在是太大了。
知道急不來,吳萍換了話題,“我明天早上的班,今天晚上給你做頓飯。”
做飯是次要的,明天早上走才是重點,馬偉華的心思這才勾了回來,“嫂子就酒,越喝越有。”
“亂改什麽呢。”吳萍用眼尾飛了他一眼,起身去了廚房。
正月十五,紡織廠悄無聲息進來一批臨時工,都是一批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女,因為分配的都是最辛苦的崗位,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吳萍在食堂裏,遇到葉東方和柳滿紅一塊吃飯,她才知道,柳滿紅竟然也進了廠,成了跟她一樣的臨時工。
雖然崗位不一樣,吳萍自覺比她還是高貴許多。但外頭人不知道啊,說起來,柳滿紅還不是成了紡織廠的工人。
不用想了,肯定是張霞幫她辦的,好啊,不肯幫她轉正,卻願意幫一個文盲進廠當工人,吳萍氣的肝都是痛的。
回頭就寫了一封檢舉信,偷偷塞到了廠長辦公室。
小灣村被柳滿紅忽然進城當工人的事,給震住了。一連多少天,都有人上門打聽,就連葉悠悠出門,都有人攔着她,明晃晃的問怎麽回事。
猜什麽的都有,還有猜柳滿紅找了個城裏人,這是婆家安排的工作。
王桂花只好出面,說是柳滿紅小時候認識的朋友,後頭聯絡上,給她介紹的工作。
明明這麽小一個村子,幾句話的事,偏一天之內又衍生出七八個版本。開始葉悠悠聽到了還去糾正,後頭幹脆就當沒聽到。
最後所有的版本融合貫通,變成了柳家有個遠房親戚在城裏的紡織廠當領導,叫誰去上班,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不然你看,柳滿紅啥都不會,還是個文盲,不是一樣去了。
王桂花和葉悠悠當然是哭笑不得,但解釋的筋疲力盡之後,也懶得再去改變他們的想法了。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吧,反正柳滿紅去了城裏當工人已經是事實了。
葉悠悠開學的時候,看着教室裏一下子空了好幾個座位,也不由唏噓。最讓她唏噓的是王招娣和祝麗華的空位,她聽說祝麗華背着家裏人去找過王招娣,但結果是一路哭着回來的。
前排的蕭清回頭,哭喪着臉道;“我們宿舍一下子少了三個人。”
“那不是挺好,住的人多你不嫌擠呀。”方潔順嘴接話道。
“人多才好呢,熱鬧。”蕭清喜歡人多,看了看同學,估計不會有人新加入他們宿舍了,十分惆悵的嘆了口氣。
“你說,王招娣是不是真的嫁人了啊。”蕭清上個學期和王招娣好歹是同桌,又住一個宿舍的上下鋪,知道她不來,還特意打聽過了,聽到她嫁人的消息,特別的不可思議。
“是吧,他們家的事,我也不清楚。”葉悠悠笑着回了一句,她和同學的關系都是泛泛,她和王招娣的私人恩怨,沒必要跟泛泛之交說的那麽清楚。
“那祝麗華呢,聽說是到你們村子裏受教育去了。”蕭清知道的還挺多。
“是的,他們跟知青住一塊,我見過一回。”葉悠悠還真就見過那一回,當時還在想,他們能不能繼續讀書,可是看樣子,是不能了。
“她怎麽受得了,你就沒去安慰安慰她?”蕭清略帶責怪的眼神看着葉悠悠。
“那你猜王招娣去看過沒有?”葉悠悠反問道。
蕭清一噎,她不笨,知道葉悠悠這麽問,肯定是王招娣沒有去看過祝麗華。王招娣可是自诩是祝麗華最好的朋友,她都不去,葉悠悠又有什麽理由去看。
“總歸是同學一場。”蕭清嘀咕一句,卻不敢大聲,更不敢帶着質問的口氣。
“是啊,同學一場,不如蕭同學先作個表率如何?”葉悠悠可不會慣着別人。
“好了,他們是下鄉受教育的,親戚都未必敢去看,同學又算得了什麽。誰願意去就去,我們不攔着,但沒必要撺掇着別人去當出頭鳥吧。”
方潔家是鎮上的,對這樣的事情更敏感一些,又看他們快要吵起來了,趕緊上前當了和事佬。雖然是和事佬,說話也是偏着葉悠悠的,把蕭清氣了個半死。
葉悠悠沖方潔笑了笑,果然沒事的時候誰都是好人,出了事才知道誰腦子清楚,誰腦子糊塗。
因為這層關系,一個學期都相處的不冷不淡的兩個人,關系竟然慢慢變得好了。
葉悠悠再次住進肖雲家,跟她打了個招呼,說等天氣轉暖,就要搬回小灣村。
“小孩子家家的,肯定願意回家,這間屋子肖姨給你留着,天氣不好的時候就來住。”肖雲熱情道。
“不了,我媽到城裏上班了,說不定我會轉學。”葉悠悠說的極為自然。
肖雲聽了卻是咯噔一下,她和孫明已經在商量,等孫明申請了宿舍,她好搬到電廠去住。還在想葉悠悠的身份是學生,難道她不去城裏,要一直呆在清水鎮嗎?
沒想到,消息這就來了,她竟然有可能轉學。肖雲越發覺得,葉悠悠就是木匠,不然一樁二樁的,沒有這麽多的巧事,還正好都巧到了一處。
“唉喲,這可是天大的好事。”等肖雲知道是紡織廠的時候,心中越發篤定她是木匠。
誰不知道電廠和紡織廠的家屬樓只有一牆之隔,兩邊的生活區互相交融,以後見面實在是方便的很。
“是啊,誰也沒想到,會有這種好事。”葉悠悠也笑,“以後肖姨到城裏來玩,記得找我呀。”
“好,好。”肖雲雖然有搬家的打算,但沒有和葉悠悠正式交底前,她是不會把自己的計劃,告訴她的。
“肖師傅在家嗎?”有人在外頭喊道。
“來了來了。”肖雲讓葉悠悠自己去廚房,她則去開了門。
叫門的是個老頭,佝偻着背,站在前門的門口和肖雲說話,“上回聽你說,家裏有祖傳的藥酒能治風濕,我這腿上的老毛病啊,又犯了。還是當初打鬼子的時候傷到的,時不時犯一下。”
“您趕緊進來。”肖雲招呼着他進了門。
葉悠悠在廚房裏幫着肖雲把菜炒出來,她晚上會在肖雲家裏吃一餐飯,自己帶的米糧跟她搭夥。廚房裏的事,也會搭把手,兩個人做事都麻利,倒是相處融洽。
因為家裏來了客人,葉悠悠便沒将飯菜端出去,返身出去倒了杯水遞給他,“爺爺喝水。”
“喲,這誰家的孩子啊,真乖。”老頭笑眯眯的接過水杯,不動聲色的将葉悠悠打量一番。
“找到了,給您灌了一小瓶,您回去揉在痛處,揉到發熱就好了。”肖雲從屋裏出來,手裏握着一個小小的玻璃瓶。
老頭千恩萬謝的接過來,握着藥瓶走了。
肖雲這才去端菜出來,“是我們鎮上公安局看門的老杜頭。”算是解釋給葉悠悠聽。
“看着一點也不像公安。”
“傻孩子,他又不是公安,只是看門而已,就跟我一樣,是個炒菜的而已。”肖雲自嘲的一笑。
“炒菜的怎麽了,革命工作不分貴賤。”葉悠悠很是堅定道。
“對,對,革命工作不分貴賤。”肖雲反複嚼了兩遍,一臉笑意。有人的地方就分貴賤,不然怎麽都知道正式工比臨時工好,當工人比當農民好呢。這些騙人的話,誰信啊。
第二天放學,葉悠悠剛出校門,就看到辛墨濃正站在校門口等着她。
“我上城裏辦點事,特意過來看看你。”辛墨濃笑了笑,接過她手上的自行車,推了起來。
兩個人走到鎮口的爺爺樹下才停住,這個地方四下空曠,最适合說話。
“昨天晚上,他們發了電報,問木匠是否已經出現。”辛墨濃壓低了聲音說道。
“昨天晚飯的時候,家裏來了人。”葉悠悠第一時間就想到昨天到肖家讨要藥酒的老杜頭。
又緊張的問道:“發報是不是需要發報機,我半夜沒聽到聲音啊。”
“夏老分析過,說發報機應該不會他們這些行動的人手上。應該是單獨有人,在傳遞消息。”萬一被抓也不會全軍覆沒,總會有人把消息傳出去。
“是不是老杜頭?”葉悠悠躍躍欲試。
“還不能肯定,他們很狡猾,也許是試探。如果我們去查老杜頭,有可能會暴露你的身份。”辛墨濃嚴厲警告她,“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葉悠悠吐吐舌頭,“知道了,一切行動聽指揮嘛。”
“說的這麽順口。”辛墨濃嘆了口氣,每回她說的這麽順溜的時候,他都忍不住要打個問號。
“趕緊回去吧。”葉悠悠推了他一把,“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辛墨濃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用力揉揉她的頭,“你沒見過我發火的樣子吧。”
“我這麽乖巧懂事,應該是見不着了。”葉悠悠飛快道。
一口老血憋在喉嚨管裏,辛墨濃恨不得仰天長嘯,誰家的熊孩子,家長出來好好談談好嗎。
剛剛開春,暖和了幾天又遇上倒春寒,一下子很多同學病倒了。每天都有人請假,等葉悠悠上學時發現自己同桌的位置空了,趕緊向呂老師打聽。
方潔病,她媽媽來請了假。
葉悠悠想了想,向呂老師打聽了地址,晚上吃過飯,跟肖雲說了一聲,便找了過去。
吃完晚飯的時間,鎮上的人串門的串門,在外頭散步的散步,是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段。
方潔家住在一個紅磚房子的居民樓裏,長長的走廊,公共的衛生間和廚房。說是居民樓,其實和集體宿舍也沒多大區別。唯一的區別可能就是這裏的煙火氣更加濃郁,家家戶戶都在門口堆了蜂窩煤,放着一個小煤爐燒水或是做飯。
小孩子在走廊裏不知疲憊的跑來跑去,尖叫着嘻戲着,發洩着過剩的精力。屋子裏不時傳來收音機的聲音,可以聽到各種不同的頻道交融在一起。
不時有人站在門口喊一嗓子,那個誰家,把收音機的聲音調小一點,那個誰家,管管你家孩子,把我家門口的蜂窩煤都踢散了。
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熱鬧的簡直和市集一樣。
方潔家的門開着,門口挂着半截布簾,隔絕路過的人投射過來的目光。
方媽媽知道她是女兒的同學,很熱情的将她迎進來,室裏有兩張床,靠窗戶的大床是父母的,靠門邊的小床就是方潔的。
看到葉悠悠,方潔激動的從床上坐了起來,“悠悠,你是來看我的嗎?”
“當然,看看我帶了什麽。”一袋子紅糖,是這個年代很是拿得出手的補身子的禮品。
“呀,你自己留着喝呀,沒有票很難買的。”方潔不好的意思的推拒。
“過年的時候別人送的,有兩袋呢。”葉悠悠堅持送了禮。
摸了摸她的額頭,只是有點發燒,休息二天就好的事,放下擔心略說幾句話告了辭。
她來看方潔固然是真心,但也是想借着這個機會在鎮上到處走走。
剛一下樓,就看到一個頭頂着鐵鍋的中年人沖着她大喊大叫,“來了,你們終于來了,我就知道你們遲早會有一天會來抓我的。”
葉悠悠吓得往後連退好幾步,就見一個熱心的鄰居把他拉住,“不是抓你的,是住在這裏的人。”
“真不是來抓我的?”頭頂鐵鍋的中年人反複确認之後,才又頂着鐵鍋在樓下轉着圈圈。
“姑娘啊,別怕,他這人啊……”剛才拉開怪人的鄰居指指自己的太陽穴,“這裏有點問題,受了刺激,總以為有人在竊聽他的腦電波,必須頂着鐵鍋才安全。”
葉悠悠心有餘悸的點點頭,“謝謝您,我沒事,這,也是可憐人吶。”
“是啊,以前還是個老師呢,可憐啊。”鄰居可惜的搖搖頭,心想,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遇到事還不如他們這些沒文化的鎮定。自個能把自個吓出病來,問題是,最後并沒人找他的麻煩,冤不冤枉啊。
葉悠悠同情的點點頭,就看到有人從一樓最角落的小門裏出來,上前扶住這個頂着鐵鍋的中年人,“他們下班了,沒人監聽你了,拿下來吧。”
“下班了?”中年人歪着頭,半天才不情不願的把鐵鍋取下來,任由這人扶着回了屋。
“杜爺爺?”葉悠悠認出了這個扶住中年人的,就是前幾天去肖雲家要過藥酒的老杜頭。
“喲,這不是肖師傅家那個小姑娘嗎?”
“是啊,我幫您吧。”葉悠悠上前,扶住了中年人另一邊的胳膊。
老杜頭微愣一下,提醒道:“你小心,他掙紮起來會傷人的。”
“沒關系,我看他只是意識有點混亂,但還沒有完全喪失思維能力。”準确的說,他只是偏執的相信了自己臆想中的某種事物,雖然這種事物是并不存在的,但他已經偏執到無法分辨。但除此之外,他并沒有完全失去所有的生存能力。
老杜頭沒有再吭聲,把他扶回屋子裏,屋子裏意外的并不髒亂到令人發指的地步,相反一排排的電子原件排列的非常整齊。
“這是……”葉悠悠奇怪了,怎麽看這都不像是一個神經失常的人的住所。
“他以前就愛好鼓搗這些東西,一到晚上就嚷嚷着要發報給領導,彙報思想工作。”老杜頭苦笑。
葉悠悠也失笑道:“您住在他隔壁可真是辛苦了。”
“沒法子,真要說起來,他還不是最吵的,養娃娃的人家才是最吵的。”誰家有個奶娃娃,晚上醒來一哭,整棟樓的人都睡不好。
“你怎麽到這兒來了。”老杜頭跟着問道。
“我同桌生病了,我來看看她。”葉悠悠說了方潔的名字,杜老頭了然道:“原來你跟老方家的閨女是同學啊。”
“是啊,還是同桌呢,您的腿好些了沒有。”
“好多了。”老杜頭拍拍自己的腿,“肖師傅家的藥酒真夠勁。”
“是啊,最近變天,好多人生病,您自己也注意身體。”葉悠悠說完,跟杜老頭揮了手再見。
出去後在鎮上轉了轉,看看人家院子裏養的花草,逗逗人家抱出來散步的小娃娃,一路玩着往肖雲家走。一直到進了肖雲的家門,如芒在背的窺視感才算消失。她知道,自己被人盯了一路。
而這一切,是發生在她遇到老杜頭之後的事。
這個老杜頭,絕對有問題。
“悠悠回來了,你同學怎麽樣了。”肖雲正在院子裏洗衣服,看到她親熱的問道。
“沒什麽事,只是有點發燒。對了,肖姨你猜我今天看到誰了。”
“誰呀。”肖雲笑道。
“那天過來拿藥酒的杜爺爺,他住在我同學家的樓下。”葉悠悠笑着說完,就準備進屋。
肖雲“哦”了一聲,趕緊洗完衣服,看到葉悠悠關了房門,猶豫了一下,走了出去。
葉悠悠這時打開房門,正好看到肖雲離開家門的背影。
她越發肯定,老杜頭有問題。
但她這個時候什麽都不能幹,縮回房間,開始寫作業。
一邊寫一邊怨嘆,為什麽每回生死攸關,緊張刺激的時候,她都在,寫,作,業。
出了門的肖雲直奔她平日常去的同事家中,手裏拿着幾根毛衣針和一團毛線,說是要找她學新的織法。
兩個人進了屋就湊到了一起,同事緊緊蹙着眉,“怎麽回事,她到底是不是木匠。”
“我有七成的把握。”肖雲說道。
“不管她是不是,我和老杜頭都不能暴露。”
“我知道,今天應該是湊巧。”肖雲解釋道。
“最好是這樣。”她跟了葉悠悠一路,也沒發現什麽問題,她只能再看看,如果老杜頭這裏繼續安全,那就是真湊巧了。
“行了,我們會看着辦,以後別沒事往我這裏湊。”
“是,是。”肖雲點了頭,正要走,又被叫住,拿着毛線團,給她織了一個新的柳葉花的開頭,才讓她回去。
老杜頭再次發報,依然安危無恙,所有松了口氣。看樣子,葉悠悠要麽就是木匠,要麽是無關的人員,至少,她不是那邊安插的釘子。
肖雲嗤之以鼻,對孫明吐槽,“那邊又不是瘋子,真知道我們有問題,早就被帶走了,還等着試探,試探什麽呀。又不是以前,現在全中國都是他們的地盤了。”
孫明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那邊的人,神神經經的,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鬼樣子,我看是跑路功夫第一還差不多。”
雖然他們是同類,但裏頭也有派系的鬥争,也只有這個時候,孫明才會和肖雲一條心。
“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肖雲剛開始和孫明接上頭時,總擔心,擔心的整晚整晚睡不着。現在知道反正是避不開了,事情早點辦完,他們才能解脫。
“快了,電廠那邊的人得慢慢到位。人到位了,然後是物資到位。幹完這一票,咱們立刻回去吃香的喝辣的。”孫明狠狠呸了一口,“嘴裏都快淡出鳥出來了。”
肖雲搖搖頭,沒有再問,她知道,她潛伏的時間太久了。他們這些人,不會象以前那麽信任她了,不到最後一步,恐怕都不會叫她知道計劃裏的人都有些誰。
而今天葉悠悠騎自行車回了小灣村,有些事她得讓辛墨濃知道。
“你說過不會輕舉妄動的。”辛墨濃知道她遇到了老杜頭,倒抽一口涼氣。
“真是碰巧。”
辛墨濃看着她,目露懷疑。
葉悠悠忿忿不平,“還有沒有一點革命同志之間的信任了。”
“有過嗎?”
“辛墨濃,你看過我發火的樣子嗎?想不想看看。”
“我有點後悔了。”辛墨濃揉揉她的頭發,他以為這不是什麽大事,他以為一切盡在掌握。
可是慢慢的一點點深入的了解,他忽然發現,前世知道的僅僅只是一點皮毛。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事情,也有太多,他無法掌握的事情。
他後悔了,為什麽要讓葉悠悠攪進來呢,她本不該去承受這樣的危險。
葉悠悠卻一下子就聽懂了,她不在乎的瞥了他一眼,“你真傻,這樣的經歷才夠酷,以後老了說起來,多有面子。”
“你才傻,平安才是福呢。”繼續絆着嘴,氣氛漸漸松懈下來。
“這個周未我和姥姥去看看我媽。”言下之意,需不需要去見夏老。
“好好陪陪柳姨,那邊的事,有我呢。”
有我呢,多簡單的話,卻叫葉悠悠忽然背過身子,淚流滿面。
從未有人對她說過這句話,雖然辛墨濃并不是那個意思,可她就是忽然忍不住了。
“怎麽了。”辛墨濃一下子呆住了,他實在無法理解葉悠悠忽然改變的情緒。
“沒什麽,就是想我媽了。”捂着臉回了自己的房間,扣住門緩緩坐下。
門外的辛墨濃仍是一頭霧水,柳滿紅跟她是什麽關系,他比誰都清楚。葉悠悠怎麽可能會因為想念柳滿紅,突然哭成這樣呢。
他在門外蹲下,輕輕道:“不管什麽時候,我都不會丢下你一個人的。”
不管他們的未來是個什麽樣子,辛墨濃想,他總會好好照顧她,直到把她交到一個值得托付終生的男人手裏。
他願意當她的守護神,讓她永遠快樂的生活。
他并不知道,在他的手按住房門的同時,葉悠悠的手也隔着門放在了同一個地方。
這是你許下的諾言,我會永遠記得,如果有一天你忘記了,我會用自己的方式,讓你永生難忘,葉悠悠在心裏輕輕說道。
周未葉悠悠可以休息一天,王桂花也請了假,兩個人一塊上城裏去看柳滿紅。
“我媽住的宿舍還行,四個人一間,不算太擠。”葉悠悠一路都在跟王桂花講廠子裏的事。
“早知道這樣,當初也該讓你媽去念幾年書的。”王桂花不由後悔,農村呆不住了,外孫女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女兒弄到城裏當個臨時工。
別的臨時工還有轉正的機會,象柳滿紅這樣學歷達不到标準的,永遠都不用想轉正這回事。轉不了正,就意味着分不到房子,也意味着沒法把外孫女的戶口帶出去。
“姥姥,以前的事後悔也沒用,倒不如向前看。”葉悠悠想的也是房子的事。
紡織廠不用指望了,她得找人問問看,這年頭的房子到底能不能交易。
柳滿紅知道他們今天來,特意請了假在宿舍裏等着。
又埋怨他們,“你們一來一去得四張車票,不如我自己回去的好。”
“你可真會操心個事,工作的怎麽樣,能不能上手。”王桂花是個大氣的人,聽不得這些話,當下就一擺手,迫不及待的問她工作上的事,這才是她最關心的。
“這有啥不能上手的,都是幹慣了的活計。”柳滿紅大大咧咧的,“您就放心吧,別的事興許我不中用,幹活的事我丢不了您的臉。”
“同事之間的關系怎麽樣,好不好相處。”王桂花繼續問道。
“都還行,我聽媽的,不談自己的家務事,也不談別人的家務事。沒話聊的時候就談兒女,好使的很。”柳滿紅嘿嘿笑着,這段時間工廠裏的生活,明顯讓她的心情好了許多。
“那就好。”王桂花把最擔心的事問明白了,才讓柳滿紅帶着她四處走走。頭一回到紡織廠,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