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番外★殇
六年前,8月30號,臺北。
轟——
轟隆隆——
夜半驚雷,數道閃電劈裂黑棘,狠狠張狂肆虐,不要命似的一股腦砸向病床上那副脆弱削瘦的嬌軀。
吵鬧,混亂。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安靜神聖的醫院還可以這般嘈雜。
眼前幕影晃動,她感覺有好多人在自己頭頂上方交談着什麽,商議着什麽,那是一種令她費解的語言,隐晦,難懂。
白亮的燈光刺痛了她的眼睛,教她睜不開,一直等到一道熟悉而溫暖的嗓音傳進耳膜:
“雪兒,雪兒,醒醒……我是爸爸,我是爸爸……雪兒,醒醒……醒醒啊……”
濃密的眼睫顫了顫,顧映雪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可只覺渾身冷得出奇,那層覆蓋在身上的毛毯,薄弱得,根本不足以溫暖她打骨子裏透出來的冰寒。雙腿間黏膩膩的,她可以清晰的感覺到生命中有什麽重要的東西正從自己的身體中悄悄溜走,最終逝去……
不!不要!寶寶不要走,不要走……
“雪兒,還好嗎?感覺怎麽樣”顧開擔憂的看着女兒,早已急得滿頭大汗,心力交瘁,身為一院之長,又是醫生出身,心裏非常清楚現在的情況十分危急。
“寶寶……我的寶寶……救……救寶寶……”她伸出蒼白的纖手,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握上了一雙寬厚的大掌,哽咽的祈求,“爹地,我的肚子……好痛……爹地,救救我的寶寶……我不能失去他……求你救救他……爹地,求你……”
不可否認,當聽見女兒喊出“爹地”兩個字,顧開那顆身為父親的心有過瞬間的撼動。自從女兒覺得自己已經長大、可以獨立、甚至跟他鬧翻離家出走了以後,就再不曾用這兩個字喊過他。
但是,眼前嚴峻的事實不容忽視,他反握住女兒的手,面色沉痛:“雪兒,原諒爸爸的自私,如今我只想保住你,管不了你肚子裏的孩子,再說這個孩子原本就不應該——”
“不……爹地,我要這個孩子……我要他……他是阿紹留給我唯一……唯一的禮物,我要這個孩子……我要他,我要他……”顧映雪死死揪住父親的袖口,暴起的骨節白得發寒,仿佛汪洋大海中抓住了最後一刻救命稻草,死都不能放。
顧開皺緊眉頭,唉嘆道:“你這又是何苦?那個男人根本不值得你留戀,他——”
“他愛我,他說過他愛我的……我……相信他……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找我……”
“別傻了!那個男人對你不是真心的,他恨爸爸害死了他的父母,他招惹你只為報複我們,雪兒,你千萬別再犯傻了,你只是他複仇的工具,他不可能愛你,更不可能回來的……”
“我不管……我不管他……我只要……只要這個孩子。”她含淚搖頭,泣不成聲,說出心底堅定的選擇,蒼白小臉不見一絲血色,“爹地,我求你……救救這個孩子……他是……你的外孫啊……你救救他……他是你外孫啊……”
轟隆隆——
只可惜,她的唯一小小心願硬是被突如插足的雷聲劈個粉碎:
“推進去!馬上進行手術。”
顧開一把甩開女兒,心狠決絕:“太晚了,現在必須為你引産,不能再拖了,胎兒已經脫離母體,再拖下去……”
“你騙人!他還在!他還在……我能感受到,他還活着,活生生的在我身體裏……你騙人!騙子!大騙子……寶寶還在……寶寶還在……”
“孩子已經死了!”
“不!他還在!”
四周白茫茫一片,醫護人員将她圍了水洩不通,冰涼的針頭無情的紮進她身體,麻木,不仁,殘酷,不堪。
意識漸漸模糊,渾渾噩噩,病床上的女人只能無助的護緊自己的肚子,乞求老天爺把時間停在這一刻,永遠不要揭過,可她還是遲鈍的發覺身下病床在微微晃動,耳邊隐約傳來誰的聲音。
顧開凝視着女兒嬌弱的臉頰,輕撫她額際濕透的秀發,溫柔的動作毫不掩飾為人父的慈愛:“雪兒,相信爸爸,爸爸會保護你,不再讓任何人傷害你……睡吧,好好睡一覺,醒來一切都會沒事,睡吧,安安心心的睡上一覺……”
在沉入深邃的黑暗之際,顧映雪依稀聽見父親斬釘截鐵的保證,卻再也沒有力氣回應。
“一切都結束了,都結束了……”
無法掙脫的黑暗漸漸籠罩,教她只能無助的合上雙眼,熱淚滾落冰冷的臉頰,低吟出聲,悲傷不已,唇畔逸出最後一絲不甘的嘤咛:“不……”
電閃雷鳴,暈天暗日。
“殺人兇手!你是殺人兇手……就是你殺死我的孩子……你殺死了我的孩子……你還我孩子……還我孩子……”
“雪兒你冷靜點兒,聽我說……”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你殺死我的孩子,殺死自己的外孫,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怎麽下得去手?怎麽下的了手……”
“院長,雪兒小姐的情緒很不穩定,您看要不要……”同行的醫生建議道。
“你怎麽這麽狠心?你怎麽能……你不是人,你殺死自己的外孫……你不是人……畜生!冷血動物!畜生……”
“我恨你!我恨你……”
面對女兒的聲聲控訴,顧開恍若一下子蒼老了十歲,心痛的決定:“給她打鎮定劑。”
……
血,鮮紅鮮紅的血,淌了一地。
病房內,顧映雪憂郁的凝望窗外,仿若沒有生氣的布偶娃娃,無波嬌顏鑲嵌着一雙黑不見底的死眸,沒有焦距似的呆滞無神,如同墨珍珠一樣沉寂淡漠,她就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瓷佳品,美則美矣,卻偏偏少了最為生動的秀氣與靈性。
她就坐在那裏,不紋不動,不聲不響;她是恬靜的,也是冷漠的。
“啪——”
剪刀掉落,冰涼的血順着手腕處裂口噴湧而出,一下子浸染了身上的病服,繼而玷污上雪白的床單,嘀嗒嘀嗒,濺落在地,慢慢彙聚成一汪血潭。
為什麽感覺不到疼?她也很疑惑。
視野漸漸模糊,呼吸越來越弱,她知道自己的時間所剩不多了,可她不後悔,一點兒不後悔,美麗的唇角慢慢勾起,洋溢出一抹微笑,那笑,似慰藉,更似解脫。
寶寶,不要怕,媽咪這就下去陪你。
還有爹地,原諒女兒不孝,我實在沒有勇氣活下去,就讓我自私一回吧。
可惜再度睜眼,不是地獄,也不是天堂,而是父親那雙心痛黯然的眸子:“雪兒,你怎麽這麽傻?爸爸知道失去……這件事對你打擊很大,可你也不能尋死啊,就算沒了……你還有爸爸,你若真有個三長兩短,你叫爸爸怎麽活?你忍心看爸爸白發人送黑發人麽?雪兒,答應我,不要再做傻事了。”
“你有媽媽,還有妹妹,可我……我只有寶寶,只有寶寶了,現在寶寶走了,我也……不想活了……你為什麽要救我?為什麽救我……”
聞言,顧開面露悲恸:“雪兒,有件事爸爸一直瞞着你,其實你媽媽不是在澳洲休假,她……她得了肝癌,去年就過世了……雪兒,爸爸怕你傷心沒敢告訴你,答應我,不要再做傻事……不要離開爸爸,爸爸受不了……”
原來,媽咪走了啊……
清淚再次滑落臉頰:“你還有一個女兒。”
“北北畢竟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在爸爸心裏,沒有人可以取代你,雪兒,不要再做傻事,爸爸真的受不起!”
“……”
“答應我不要再做傻事。”
“……”
“撲通”一聲,顧開跪倒在地,老淚縱橫:“雪兒,算爸爸求你好好活着,求你了……”
面對父親異常蒼老的病态,哀切的跪求,她只能将苦水往肚子裏咽:“爹地,我答應你。”
哪怕如行屍走肉般,無知無覺的活着。
可是爹地仍不放心,推掉所有工作寸步不離的守着她,看着她,沒日沒夜,勞心傷神,最終精力不支累垮了。
又是一個雷雨交加的噩夢。
轟——
驚雷過後傳來護士小姐焦急的叫喊:“雪兒小姐……雪兒小姐……顧院長突發腦淤血正在急診室搶救。”
顧映雪在急診室外足足等了六個小時,卻是等來一場噩耗:
“雪兒小姐,很遺憾,我們已經盡力了,你父親搶救無效……”
不!
轟隆隆——
穿透天際,厚厚重重的墨雲狠狠砸下一道驚雷,電閃怒躁過後,暴風雨發瘋似的聚攏起來。驟然間,天地像隔上一層朦胧面紗,樓房、街道、樹木、行人、雨傘、車輛、廣告牌、岔路口、紅綠燈……
白花花全是水,迷迷離離,也,渾渾噩噩。
顧映雪拖着殘破不堪的身軀,獨自一個人,孤零零流落街頭。冰涼的雨水輕易浸濕了她身上一層薄薄的衣料,經毛孔鑽進身體每一寸肌膚,冰徹心骨,萬念俱灰。
她已經傻傻分不清楚,滑落臉頰的水滴,究竟是雨水,抑或是自己未幹的淚滴。
走了,都走了。
媽咪走了,爹地走了,阿紹走了,如今就連肚子裏的寶寶也……
生無可戀,大抵就是這種感覺吧?
死了吧,死了倒幹淨,死了倒解脫,一了百了。
狼狽肮髒的平板鞋踏上繁華的十字路口,透過細細密密的雨幕,隐隐約約折射出一雙死水般的暗眸,靜得可怕,沉得心驚。
嘀嘀——
兩道模糊的視線精準無誤鎖定人行橫道對過亮起警示性的紅燈,九十度轉角的西方,一輛勇走綠燈的藍色公車加速朝這個方向疾駛而來。
嘀嘀嘀——嘀嘀嘀——
警鈴大作。
顧映雪卻置若罔見,嬌弱無力的身子如一尊毫無生氣的瓷娃娃,徑自往前走,邁出了莅臨死亡的一步。
吱——
尖銳刺耳的剎車驀地勾回她一心尋死的傻氣。原來,人在死前的一瞬心境竟是如此恐懼,眼睛就像觀賞一幕幕驚悚片似的,害怕,不安,惶恐,甚至其間還夾雜着一絲絲後悔。
不,她不想死,她不能死,她還沒找阿紹問個清楚,不能就這麽無聲無息的死了。
“讓開!讓開!”公車司機瘋了似的朝她大喊。
我也想讓,可……
雙腳綁了沙袋似的,沉甸甸定在原地。
美麗的唇角泛起一彎苦笑,顧映雪只覺渾身的力氣仿佛抽空了一樣,想動,奈何怎麽都動不了。她微側了下水眸,清晰映入司機大哥雙目欲裂的臉龐,以及前排乘客們瞪大的雙眼。
“讓開!快讓開!讓開!”
我讓不了啊!
“吱吱——吱吱吱——吱……”
她絕望的閉上美眸等待那一刻的到來,意識消失的最後一剎,只聽到不絕于耳的剎車聲,即便在川流不息的鬧市,聽起來依舊刮人耳膜,剜人血肉,凄厲狠絕,撕心裂肺……
阿紹,我愛你,好愛好愛你,即便你曾那般傷害我,我依然愛你;
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永別了,阿紹……
驀地,背後一道力道猛的将她推開。
她回眸,驚見妹妹倒在血泊裏。
北北!
……
轟隆隆——
雨幕成災,無止無休。
雪白床單被染成血淋淋的紅,病床上,面色蒼白的女子死死拉着顧映雪的手,氣若游離:“姐……姐姐……我不知道他……他跟你有婚約,不知道……他喜歡的人是……是……你……原諒我好嗎?原諒我……我不是故意的……”
“姐姐,不要再……再犯傻了,答應我……好好……好好活着……幫我找到阿葉……告訴他,我……愛他……愛我們的……寶寶……一定找到阿葉……阿葉……阿葉……”
“這位小姐,不要再說了,您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保存體力應對接下來的手術。”身着白大褂的醫生嚴陣以待,舉着風險通知書問,“誰是家屬?請在上面簽字。”
手握那支象征着死亡的黑色鋼筆,那一瞬顧映雪突然做出一個決定,如果北北真的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那麽以後她便替她活着。
她欠她的,拿命來償!
通知書上,她顫顫巍巍的簽下三個字,力透紙背:顧、北、北。
(╥╯^╰╥)……
最終北北還是去了。
跪在妹妹的墳墓前,顧映雪泣不成聲。
北北,你為什麽那麽傻?為什麽要沖過來?為什麽救我?該死的人明明是我,為什麽要你代我承受這一切?為什麽?
将來等爹地醒了你要我怎麽跟他說?教我怎麽開的了口?
北北,我不值得,不值得啊……
冷冰冰的大理石碑深深刻印着一個名字:顧映雪之墓。
旁邊,一個小小的墳頭:寶寶之墓。
寶寶,爹地不要你,外公不要你,就連媽咪也保不住你,與其生來世上受苦受累,不如在天堂安身立命……
寶寶,在天上一定要聽小姨的話,不準調皮,不準搗蛋,要乖乖的知道嗎?
寶寶,是媽咪沒用,是媽咪保不住你,媽咪對不起你……
寶寶,寶寶,寶寶……
媽咪舍不得你,媽咪舍不得你走……
哭天嗆地,悲痛欲絕。
雪白紙片随風飄散,慢悠悠回蕩,輕渺渺消逝,目送最後一絲落日的餘晖沉寂,緊抱一個醉生夢死的枕頭,游不出回憶,掙不開心結,也學不會釋然。
将來的路,怎麽走?
世上最累的事,莫過于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心鮮血淋漓了,千瘡百孔了,支離破碎了,殘敗不堪了,卻不得不重新把它粘起來,并自欺欺人的麻痹自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仰頭,碧青如洗,湛藍清澈。
天空美得令人窒息!
雙手緊捏皺巴巴的紙條,上面寫着那個男人走前留給她唯一的念想:
美麗的公主,天亮了,夢該醒了。
落款處:關紹。
是啊,天亮了,夢該醒了。
凝望皓腕處觸目驚心的疤痕,眼角滑落最後一滴淚水,揮袖擦幹臉頰,從衣兜裏掏出打火機,點燃,将紙條付之一炬。
前塵種種,南柯一夢,能忘,皆忘吧。
從今以後,就讓顧映雪這個名字長埋黃土。
從今以後,活着的人是顧北北。
我是顧北北,我是顧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