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劃清
花叢中有個露天的茶幾,石頭制的,擦洗幹淨,支起華蓋,配上幾盞午後茶點,一邊賞景一邊看花,說不出的惬意悠然——然則這只是闵關紹的預期,殊不知真實情況是兩位客人絲毫不給他這個主人面子,一個仰頭看天,一個低頭看地,均沒有理會他的意思。
主人硬着頭皮大獻殷勤,這殷勤的對象無外乎是在場唯一一位女士。
早在這之前闵關紹已在她的座位上特意墊了一層毛茸茸的坐墊,又厚又暖和。
不過可惜的是,此等貼心之舉并未獲得佳人的垂青。
顧北北看了看随後“恩”一聲坐下,再沒了後文。連她都詫異于自己的“鎮靜自若”早已修煉到這般爐火純青的境界,并能如此“心平氣和”的跟他坐在一起。
誰都不說話。
就這麽過了良久,闵關紹終于有所動作,卻是打開點心包裝盒将圓圓的檸檬派切成八均份,刀叉齊用架起一份裝進餐碟呈到顧北北跟前,殷勤道:“你們店小張做的,嘗嘗看,跟你的手藝相比如何?”
顧北北雙手放膝,正襟危坐,晾着。
他也不在意,想到什麽突然問:“剛才的事……舍不得?”語調似有得意,更蘊含着“我早知如此”的篤定。
顧北北揚首斜他一眼,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是守法公民,不想吃牢飯。”
闵關紹笑容一僵。
秦弈卓繼而打圓場:“恩,味道不錯,但是跟北北的手藝比起來還差一大截。”他不知什麽時候偷吃了一塊檸檬派,完了點評道,“北北,回去以後好好教教手下的人,點心做成這樣可不行,過不了幾天回頭客都被他們吓跑了。”
“我沒時間。”顧北北這麽回。
僵着的俊臉就這麽慢慢消失,心說她這是在抱怨麽?抱怨他總纏着她?
闵關紹張嘴欲說什麽,卻被龍伯打斷。
“少爺,你要的東西。”龍伯手持一條長長的檀木盒子走過來。闵關紹接過,意味深長的往顧北北身上瞅上一眼。打開,露出一把日本武|士刀,刀柄處刻着四個繁體字:關紹龍一。
顧北北的眼睛幾不可見的眨了下,垂于雙膝的小手不禁握緊。
抽出刀鞘,锃明刷亮,寒光逼人。
闵關紹赤手撫過薄薄的鋒刃,眼神變得悠遠:“我自小在日本長大,這把刀是我的傳家寶,‘昆夷道遠不複通,世傳切玉誰能窮。寶刀近出日該國,越賈得之滄海東’,父親說武|士刀代表堅韌與忠誠,無論何時何地或者身處何種境況,都不能忘記自己的初衷……”
堅韌?忠誠?哼,說得好聽。
我呸!
顧北北冷笑,一臉不屑。日本武|士道作為幕府時代的産物,雖然發源于中國卻受到了日本本土神道教文化的極大影響,原本儒教與佛教的很多思想都被替換掉,而神道教倡導的“絕對”精神漸漸深入人心。所以武士道精神強調的是“絕對的忠誠”與“絕對的堅韌”,形成一種獨特的文化。
日本武|士瘋狂崇尚切腹自盡,其本質是殘酷無情;還有那種美名其曰的“堅韌與忠誠”說白了就是兩個字:複仇。
且看當年闵關紹對顧開與顧映雪父女的所作所為,不難理解。
“從小我就奉行這樣一條遵旨,凡惹到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但是長大了才明白,原來父親說得不全對。”說到這闵關紹突然頓住,深眸一眨不眨的看着顧北北。
良久,性感薄唇勾起一抹苦澀的笑:“雪兒,我後悔了。”
後悔?
一瞬間,激動的情緒滿溢心口化成晶瑩的淚光濕紅了她的眼眶。
多少年了,你現在才跟我說後悔?
晚了!早在寶寶流掉的那刻,一切都晚了!
強壓淚水,不肯認輸。
他似乎未發覺她的異樣,揚手把刀橫在她跟前:“據說這把刀削鐵如泥,鋒利無比,你要不要試着砍下石桌,嗯?”這個“嗯”的尾音拉的很長很長,并且似笑非笑的注視着她。
顧北北腦子裏那根高度繃緊的弦一下就斷了,視線停留在那握刀的異性大手,指甲圓潤修剪齊整,光澤紅潤而且十分修長,明明是一雙男人的手卻如此精致好看。
就是這雙好看的手,将她推向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眼神虛晃,顧北北擡胳膊握上刀柄,豎過來,也不砍石桌,卻是拿刀尖直指對面的男人,泛在眸底的疏離還摻雜着一絲絲冷漠。
闵關紹愣神,壓根沒料到她會唱這麽一出,大腦空白一晌他突然伸右手以食指和中指夾住刀尖,引領它對上自己左胸,的心髒位置。
“要刺朝這刺。”他說,有恃無恐。
尼瑪本姑娘不發飙你當我病貓啊?真以為我不敢?
顧北北危險的眯起眼睛,握刀的柔荑緊了又緊。
龍伯看得心驚膽戰:“顧北北!你思量清楚,你這一刀下去一輩子就毀了,你……”
“嗯!”
伴随一聲悶痛,男人胸前見了紅,在淺色風衣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龍伯大驚失色:“少爺!少爺!你怎麽樣?啊?你還好嗎?我這就打電話叫醫生……”說着就要掏手機。
卻被闵關紹一把制止。他緊咬牙關打掉龍伯的手機,忍痛說道:“不要驚動外人。”完了盯着顧北北加一句:“我們的事你別管。”
“可是……”
“退下!”俊臉決絕,主人權威不容置疑。
龍伯不得已,獨自站一邊憂心忡忡。
闵關紹死死盯着顧北北,看似貪婪的欣賞她美麗無瑕的嬌顏:“你口口聲聲說不是她,為什麽我在你眼中看到了恨?”
是的,我恨你。
“還有心疼和不忍?”
我沒有!沒有!沒有!
“你放心,遺囑我都立好了,無論你對我做什麽都不會擔法律責任。”
很好。
顧北北想到什麽,咬牙把心一橫,手中一個狠勁眼看就要——
驀地纖臂附落一只溫熱的大掌,繼而耳邊響起好聽的男音。是秦弈卓:“北北,別做傻事,為了他,不值得。”
她一怔,目光變得游離。
“姐姐……姐姐……答應我一定好好活着……別……別再做傻事……為了他……不……不值得……不值得……”
是啊,不值得,為了這個渣男不值得搭上自己一輩子。
顧北北深深的閉上眼睛,慢慢平複躁動的心緒,染血的刀尖也緩緩放下。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闵關紹說,話落只聽——
刷——
寒光閃過,距顧北北最近的紫陽花株攔腰砍斷。
闵關紹神情一凜,氣息驟降。
“你……你你你……”龍伯肉疼得滴血,“你知不知道這花是少爺最喜歡的?平常傭人們打理時就算不小心碰掉一片葉子都要扣一個月工錢,你竟敢……竟敢……”
刷——
又一株紫陽花樹魂歸地獄。
“顧北北!我跟你拼了!”邊吼邊要擄袖子。
刷刷刷——刷刷刷——
一株株,一團團,一簇一簇的紫陽花紛紛落地,壽終正寝。
“你……你……氣死我了!氣死我了!”老頭氣得捶胸跺足,腦袋一沉險些暈過去。還好秦弈卓扶了一把,勸慰道:“龍伯您稍安勿躁,你們少爺都沒說什麽,你操個什麽心?”
老頭哀嚎:“少爺,少爺,少爺你倒是說句話啊,你看她,她把你的花糟蹋……”
“讓、她、砍、”闵關紹咬牙說出這幾個字。
“少爺你怎麽能……”
“叫傭人們過來,一起幫她砍。”
老頭就差急哭了:“她傻你也跟着傻不成?這些花可是你花高價辛辛苦苦從國外……”
“快去!”
龍伯徹底懵了,心說這叫個什麽事啊?
秦弈卓又勸:“龍伯,您也看到了,你們少爺現在正在氣頭上,什麽話都聽不進去,眼下當務之急最好不要跟他對着幹,他說什麽就是什麽,順着做準沒錯……”
老頭搖搖頭,任命去喊人。
“龍伯,這……”
傭人們個個挎着一柄大大的園藝剪,遠遠望着花叢中那個忙活不停的倩影,都風中淩亂了:“大少爺沒撕了她?就這麽任她胡鬧?”這不科學!
“叫你剪你就剪,哪兒那麽多廢話?”龍伯沒好氣的說,叉腰瞪眼瞎指揮,“還有你,你們,和你們,一起上,不準偷懶,給我剪,剪掉,統統剪掉,一顆不剩,一株不留。”
“真……真的……都剪了?不要了?大少爺不怪罪?”
“你說呢?”
……
秋風蕭瑟,遍野瘡痍。
***
夜已深。
顧北北癱在沙發上呼呼的打着哈欠。
即便那件事已經過去好幾天,即便她此時此刻睡意很濃但始終舍不得放下心裏的思緒,總在反複盤問自己究竟是怎麽了?
卻一直找不到正解。
去廚房沖杯咖啡提神,品一口。
又苦又澀。
趴在陽臺上朝隔壁張望,那裏黑燈瞎火的毫無人氣。吸鼻翼深深嗅一口遺留在那個地方的他的味道,帶有一縷清香又帶有一股凄涼,然而更多的仿佛是一種亘古不變的滄桑。
殘花落,滿地傷。
經此一鬧,顧北北和闵關紹是真的劃清界限了吧?
“阿紹!阿紹!你快過來,快看,這就是紫陽花,怎麽樣?漂亮吧?”
“阿紹,你知道紫陽花的花語嗎?我告訴你哦,它啊,它代表至死不渝的愛情,就像我們……”
“阿紹,你會一直愛我嗎?”
“……會。”
為什麽她當時未聽出他話裏的遲疑?
顧北北苦笑,仰頭咕嚕咕嚕灌完滿滿一杯咖啡。
苦,不堪言。
那日雖然她的頭腦有些混亂,雖然不太清楚後來發生了些什麽,她只依稀記得自己砍伐了、砍倦了,然後甩掉刀一屁股蹲地上哭,可是死活哭不出眼淚。人都說“大悲無淚、大悲無淚”,大概就是她當時那種心境吧。
一邊哭一邊發牢騷,胡說亂說,至于具體都“說”了些啥,連她自己都不曉得,總之不是什麽好聽的話。最後她哭累了,幹脆躺地上挺屍,沒多久秦弈卓走了過來,居高臨下的朝她伸出雙手:“北北,我們回家。”
她被老公抱回了家。
這之後,闵關紹再未露面。
說闵師兄受傷住院了,她要忙着照顧師兄所以不能天天來秦宅報道。
顧北北聽時一怔。
不管明面上再怎麽否認,再怎麽口是心非,然而背地裏她的一顆心都不可自抑的疼了起來——以及深深的後悔,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想想那時她的情緒完全失控,下手會不會重了?傷口深不深?嚴不嚴重?會不會留下後遺症?會不會……
龍伯回來過一趟,是給闵關紹收拾換洗衣物的,趁這時機特意跑秦宅鬧。
老頭指着顧北北的鼻子,義憤填膺的控訴:“顧北北!你要我說你什麽好?啊?就算你不是雪兒姑娘也沒必要做這麽絕吧,你好狠的心吶,你……你就不怕你姐姐的在天之靈埋怨你?”
當時她是怎麽打發那老頭的?哦,想起來了,她沒心沒肺的丢下三個字:“他活該。”
老頭險些吐血,最後還是秦弈卓将他“請”走的。
倏——
肩頭落下一張毛毯被,繼而腰間環上一條手臂。
顧北北回眸,見秦弈卓笑容溫和。
“天色不早了,回房睡吧,明天還要早起陪媽晨練。”
她點點頭,放下咖啡,任由男人摟着一起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