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番外 美人骨(上)
她還記得,拜師時,是個豔陽高照的日子。
清河崔氏這一輩,她竟是家族正支唯一一個女孩,餘下的大多夭折于襁褓時。而因家族權勢正盛,她在母親腹中,就被指腹給太子。據兒時的幾個奶娘議論,倘若當時生下來是個男孩,應該會被偷梁換柱,換為個女孩,只為能入主正宮。
幸而,是女孩。
而不幸的是,這個女孩生來便不會言語。
是以,她才會拜小南辰王為師,這個坐擁七十萬大軍,最令皇太後忌憚的小王爺,也是太子最小的叔父,卻并非是太後嫡出。據母親說,此舉可以讓她有堅實的靠山,同時,也好以她的師徒名分,日後替太子拉攏這個叔叔。
一舉兩得。
一箭雙雕。
這其中利害關系,她聽得似懂非懂,但想到那日這個師父素手一揮,三軍齊跪的霸氣,仍舊滿是憧憬。若不是那日偷見過他,她會以為,小南辰王是個三十有餘的王爺,否則不會有戰功赫赫,令皇室忌憚。
在衆目睽睽中,十一工工整整地行了拜師的大禮,接過身邊人遞來的茶杯,用兩只小手緊緊握住,一步步走向坐在正中的年輕男人。
水在杯內微微晃着,蕩出一層一層的漣漪。
她每一步都不敢分神,直到周生辰面前,恭恭敬敬地把茶杯舉過頭頂。
她想,如果是其餘的弟子,應該尊敬地喚句“師父,請用茶”,但她只得安安靜靜,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茶端穩。很快,一只手就接過她手裏的茶杯,另外一只手持杯,輕抿了口:“時宜,你在家中被喚作十一?”十一擡起頭,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輕輕颔首。
“恰好,我已有十個徒弟,也叫你十一,可好?”
他沒有自稱“為師”,而是稱“我”。
時宜有些微怔,忍不住看遙遠處的母親。
在母親颔首後,她才又輕輕點頭。她想,這真是個奇怪的師父和小王爺。
事後多年,她想起那日,仍舊能記得清楚。他身着碧色的長衫,眉目中仿似有笑,竟如陰日一道和煦陽光,晃了人眼。少年成名,戰功顯赫,卻又善待每個徒兒和兵将的小南辰王,自那日後便是她的師,一生一世不再有變。
她是未來的太子妃,和尋常的師兄姐不同,在王府內獨門獨院,也有單獨侍奉的侍女。也因此,在入門前兩年,備受排擠。因她身份,那些人不敢有任何動作,卻只是待她冷淡,仿若路人。她并不太在意,也是這樣的身份,讓她得師父寵愛,常單獨伴在書房,甚至能讓登上王府禁地的藏書樓。
而後,在師父的察覺和訓示下,所有師兄姐終于開始慢慢接納她。她不能言語,總是笑,笑的每個人都暖意融融,縱然容貌平平,卻也招人喜愛。
只是,師父仍舊只允許她上藏書樓。有些師兄忍不住,拿來紙筆問她,藏書樓裏到底有何寶物,可成王府禁地?她每每搖頭,笑而不寫,甚至目光偶有閃爍。
樓內不過三層,常年彌漫着松竹香氣,不點燈時,光線很暗。她第一次去,也是偷偷潛入,初入王府,就有鄰國敵軍大舉寇邊,師父領兵出征,她甚至沒有第二個認識的人。所以,藏書樓裏,有一整面的牆上,都有她寫下的詩詞,均是自幼跟着母親背誦。
詩詞意思,并不甚懂,卻能流暢書寫。
當周生辰歸來時,藏書樓已被她寫滿了兩面牆。
侍女在深夜尋不到她,只得悄悄向周生辰求救,清河崔氏的女兒深夜失蹤,若傳出,便是滿門受辱。侍女做不得主,六神無主,周生辰便獨自一人尋便王府,直到走到藏書樓的頂層,看到拜師時給自己乖巧奉茶的小女孩,竟在牆面上寫下了司馬相如的《上林賦》。
洋洋灑灑,竟無一字偏差。
卻偏偏卡在了男女情意的那句話上:長眉連娟,微睇綿藐。
她手足無措,緊緊攥着毛筆,從竹椅上下來。甚至不敢擡頭去看月色中,神色有趣的師父。“忘記後半句了?”周生辰走過去,單膝蹲□子,溫聲問她。
十一抿起嘴唇,有些不甘心,但仍舊默默颔首。
師父忽然伸手,抹去她臉上的墨汁。
指腹有些粗糙,并不似娘親般的柔軟。可是一樣的溫熱,也一樣的溫柔。
他笑了聲:“後半句是:色授魂與,心愉于側。”
她恍然擡頭,欣喜看師父,想要反身再爬上竹椅時,卻覺得身子一輕,被他從身後抱起來:“寫吧,我抱着你。”她颔首,有些害怕,也有些欣喜,以至于這八個字寫下來,和別的筆跡相差甚多。
她還要再寫,師父已經把她放來下:“睡去吧,待你學成時,再補足餘下的。”
是以,藏書樓內,有她未曾寫完的詩。
她私心裏甚至将它當作了秘密。
後來漸漸大了些,她方才懂得,這句詞的真正意思。
女以色授,男以魂與,情投意合,心傾于側。
每每師父離開王府,短則半月,多則三月時,她都會悄悄來藏書樓。有時候在午後打開窗,總會有風吹進來,夏日浮躁一些,冬日則冰寒一些。有風,就有聲音,無論是風穿透數個書架的蕭蕭聲響,亦或是翻過書卷的聲響。
起初她個子矮,總會站在竹椅上,後來慢慢長得高了,再不需要竹椅。
不用她說,周生辰總會在這裏找到她,然後在固定的一根柱子上,丈量離開的這段時間裏,她是否有長高。她看到他忽然而至,總會開心不已,說不出,就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勾住他的小拇指,搖搖晃晃,不肯松開。
“十一,”他和她說話的時候,總會單膝蹲下來,很溫柔,“你笑起來,最好看,要常常笑,好不好?”她笑,嘴角揚起來。
日日月月,年年歲歲。
琴棋書畫,她并非樣樣精通,卻偏好棋和畫。
前者,可在藏書樓陪師父消磨時間,後者,則可趁師父處理公務時,用來描繪他的樣子。她不敢明目張膽的畫,只得将那雙眼睛,那身風骨,一颦一笑,睡着的,疲累的,亦或是因戰況盛怒的師父,都藏在了花草山水中。
只她一人看得,惟她一人懂得。
她不得出王府,自然不及師兄師姐的眼界開闊。每每到十日一次共用晚膳,總能聽到已随師父出征的師兄,眉飛色舞描繪他如何劍指千軍,身先士卒。而師姐又如何描繪,在市井傳聞中,師父的名聲。
“十一,你覺得,師父是不是很好看?”
她怔一怔,想了想,然後很輕地颔首。
若說師父不好看,這世上再無可入眼的人。
“有沒有聽過,‘美人骨’,”最小的師姐,靠在她肩上輕聲說,“美人骨,世間罕見。 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而小南辰王,是這世間唯一一個,兼有皮相骨相的人,百姓們都說,這比帝王骨還稀有。”
師姐輕聲說着,甚至說到最後,竟有了大逆不道的話。
“小南辰王家臣數千,擁軍七十萬,戰功赫赫,早該分疆裂土,開出一片清明天下。”
她眼神閃了閃。
她知道師姐喝多了,忘記了這個不會說閑言碎語的師妹,就是皇太子妃。
為了配得上皇室,為了拉攏小南辰王而存在的人。
她聽得有些心慌,晚膳罷,又偷偷上了藏書樓。卻未料師父竟也未燃燈燭,立在窗側出神。她透過木質書架的縫隙,遠遠地,看着師父,想到師姐的話。美人骨,這三字雖然聽去極美,卻也未嘗不是一道枷鎖。
她看得累了,就坐下來。迷糊着睡着了。
再睜眼天已有些亮了,卻不見了師父,只有長衫披在自己身上。衣衫冰涼,想來已走了很久,這還是初次,她在此處睡着了,師父沒有抱她下樓。
時宜的手指順着衣衫的袖口,輕輕地滑了個圈。
只是如此,就已經臉頰發熱。多年前她只能背誦到“長眉連娟,微睇綿藐”,是他,教會她“色授魂與,心愉于側。”
如今她當真是色授魂與,情迷了心竅。
作者有話要說:思考了一下,還是有個鋪墊的好。。省得我心酸時,乃們都麻木着,太不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