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做你的弟弟
船忽然停下,耳朵裏驀地一空,發動機連續的震動消失了,慣性使得桌面上的杯盤移位碰撞,發出令人不安的嗡鳴。
傅珣迅速站起身,挑起遮光簾,向外看去。
舷窗外是一望無際的黑連接天地,暴雨密得看不清,只能聽得見擊打在甲板和海面上暴戾的噼啪聲。
船體太高,他看不見船底,又用力睜了睜眼,似乎看到很近的地方隔空出現忽明忽暗的微光。
那光線并不是自己産生的,更像是因為潮濕,在船燈閃過的一瞬反射出來的。
傅珣忽而有不太好的預感,因為那看起來像是岩石的表面。
餐廳裏的人面面相觑、頻頻四顧,想尋找一個交代。然而沒有人能回答現在發生的狀況。
有侍應生開始往外面跑。
“怎麽回事?”傅珣好不容易抓住一個過來。
那個侍應生腳下打了個滑,幾乎被傅珣重新提起來,臉色實在不好看:“我去确認一下情況,先生您稍安勿躁。”
傅珣只好又放他走。
他回過頭,看到陸荷陽正隔着惶惶然的人群望着他,他又走過去,握住他的手。兩枚腕表表盤上鑲嵌着同一塊鑽石原石上切割下來的細鑽,表帶一粗一細,完美地匹配成對,陸荷陽想,他之前為何愚鈍到看不出。
直到甲板上呼和聲愈發震耳,以至在餐廳都能聽得出嘈雜的境地,傅珣決定要出去看一看。
陸荷陽說:“一起。”
傅珣猶豫,然後又說好。
剛走出去站到廊下,渾身上下就被雨水澆濕了,毛衣的每一縷絨線上都墜着雨珠。甲板上船員居多,有的套着寬大的黃色雨衣,但用處不大,下擺被風吹得飛起幾乎裹住頭部,雨水毫不費力地将裏面的衣服打濕,他們用力将雨衣往下壓,像一個被撕裂的鼓脹的風筝,模樣看起來比不穿更加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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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什麽事了?”傅珣費力撐起一把傘,順着雨水的方向傾斜角度,總算看得清楚一些。
“雷達突然失靈,天氣又太差,觸礁了。”其中一個船員見乘客都走到甲板上了,實在瞞不住,只得照實回答。他的面孔罩在雨衣裏,看不清神情,因此無法判斷事情的嚴重性,但聲線聽起來還算穩,“小周去看動力室了,只要底層沒事……”
話音未落,船體小幅度傾斜,站在甲板的盡頭有明顯的下沉感。緊接着警報被拉響,是七短一長,尖銳的聲音瞬間刺痛耳膜,響徹整艘龐然巨物。
那個船員舉着對講機的手臂垂落在身側,聲音像是拉滿的弓弦,抑制不住地抖:“動力室毀了,底艙進水。”
很快他的聲音就聽不到了,因為大量的人群湧上甲板,有女人在哭,有孩子在尖叫,雨水将一切聲音都吞噬,再釋放時,變成放大十倍的嘈雜,以及籠罩一切的恐懼。
陸荷陽的肩膀被人撞擊了一下,遠離了傅珣幾分,傅珣奮力逆着人群靠近,再次牢牢攥住了他的手腕。
“去側廊的救生集合區,那裏可以上懸挂的救生艇。”傅珣急促地說,氣息有一點喘。
頭頂的應急探燈倏地開啓,熾亮的白光一瞬間照徹黑夜,船尾發射出兩枚紅色信號彈,拖着白色的尾巴直上天空,然後劃亮血色的雨夜。
陸荷陽在短暫的失明過後,終于看清每一根從天至地的雨絲,看清巨大船身旁海浪拍襲的堅硬的黑色礁岩,更看清了傅珣愈發烏深的瞳仁,和眼底令人安心的光芒。
“別怕。”傅珣牽着他。
如同少年陸珣在溜冰場邊牽住他的手,這一次他不需要猶豫,不需要判斷真實性和善意,他蜷緊手指,牢牢回握。
不怕。
有什麽好怕。
傅珣在這裏。
他人生整整十三年最求而不得的人,已經在他身邊了。
平日不過短短的一段距離,此時格外難行,挨到側廊時已經過了近二十分鐘。整個走廊早已擠滿了人,因為重量不平衡,船體傾斜得愈發嚴重。廣播在引導乘客乘坐救生艇疏散,但狂風暴雨的海面加劇了人群的恐慌,像這樣的低溫與巨浪,只要落入水中,幾乎沒有可能生還。在船員近乎嘶啞的呼喊聲裏,沒有人遵守秩序,甚至有人還固執地拖着自己的行李包,使得走廊更加難行。
傅珣從登高指揮的船員那裏要了兩件救生衣,塞給陸荷陽,兩個人幾乎臉貼着臉幫助對方将衣服系緊、系牢,潮濕與寒冷使得他們口中呼出的氣都是白色的,彼此交融在一起。
前期有不少乘客因為恐慌而誤操作,有一些救生艇沒有載夠額定人數,就已經落水。現下船沿上還滞留不少老弱婦孺。
陸荷陽将一個孩童抱起來,遞給救生艇裏的女人,她感恩戴德,幾近落淚。幫忙的間隙,他轉頭看見傅珣正将一個老人扶上去,期間被一個坐在救生艇上的男人用皮鞋踹了一下胳膊。
“已經滿員了。”他不耐煩地說,“快一點。”
傅珣扶住老人穩穩落座後,才松開手,任對方在自己胳膊上留下肮髒的鞋印。
“沒種的東西。”傅珣說。
那個男人在探燈下臉色愈發慘白,他嘴唇哆嗦了一下:“你說什麽?”
傅珣笑笑:“我說錯了嗎,有種你上來。”
男人嘴唇嗫嚅了一下,又重新坐回去,揮舞着手臂讓趕緊往下降,解開繩索。
陸荷陽走過來用衣袖幫他擦淨胳膊,将他往回拉了拉:“老人小孩差不多都坐上救生艇了。”
傅珣抿了抿下唇,雨水在那裏彙聚滴落,然後他又開口:“船也不多了。”
這一側的救生艇幾乎已經全部下水,傅珣又領着他往對側走。因為傾斜角度的原因,走過去很是費力費時,等繞到對面,滞留的人也已經不多。
“徐小姐?”陸荷陽怔了怔,看到徐令妤不知什麽時候脫掉了高跟鞋,在船舷上赤着腳,撿起遺落在地上的玩具熊,然後小跑到船沿,将它舉起來扔進懸挂的救生艇裏,一個小女孩伸直雙臂,喜悅地牢牢接住。
徐令妤滿臉都是雨水,卷發濕淋淋地貼在耳後,站在走廊上用力地朝女孩揮手,笑容如雲破日出,無一絲陰霾。
“你怎麽還不走?”傅珣皺了皺眉,闊步走過去。
看到步來的二人貼得很近,幾乎是手挽着手的姿勢,徐令妤猜他們多半是講開了,也不多問,只是笑:“你們不也沒走嗎?”
傅珣還未開口,徐令妤又立刻說:“你了解我的,不要說什麽你們是男人,我是女人之類的鬼話。”
她自認年輕,身體健康,并不認為自己只因性別是女,就應該被男人謙讓。
聽到這邊還有人聲,遠處的船員立刻停止操作吊艇臂,遙遙看過來,揮臂高喊:“最後一個救生艇了,你們快過來。”
後半甲板已經有一半沒入水裏,剩餘的時間不多,三人快步走過去。
“你不上嗎?”徐令妤問那個船員,他看上去很年輕,比他們都還要年輕一些,臉部輪廓還是圓滑的,沒有生長出足夠鋒利的棱角。
他給徐令妤遞來一件救生衣,笑着回答,右側唇邊露出一個酒窩:“要清完乘客我們才能棄船,這是責任。何況我們水性都很好,不會有事的。”
救生艇剛下放到一半,現下的高度差比正常高度要大一些。兩個男人先架徐令妤上船,船員點了點人數,又說,還容得下一個人。
傅珣和陸荷陽幾乎同時說:“你先上。”
說完兩個人又都笑了,有點苦澀。傅珣将陸荷陽額上濕漉漉的烏發向後捋了一把,指腹撫去他額上的雨水,忽而生出一點笑意:“我是不是你的災星?”
陸荷陽感覺自己眼皮跳動得厲害,他用力閉了閉眼,又搖頭:“我們兩個,誰災誰,不好說。”
是不好說。
怎麽說呢。
他們是兩根伴生藤蔓,他的痛造成他的痛,他的傷引來他的傷。
陸荷陽知道傅珣的性子,執拗固執,他故意激他,又說:“傅珣,我的愛人是一定要上這艘救生艇的,你做不做我的愛人?”
這是他的首次告白。雖然場面倉皇,毫無準備,無畏到不計後果,卻并非玩笑。或者說,他已經準備了十年,“愛人”這兩個字,他只想過賦予傅珣一個人。
他滿懷期待地看向對方,眼底灼燙,像燃着一把火。
傅珣神情動容,擡手抹他的眼尾,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一并抹去,然後又去碾他的唇,反複摩挲,像是接吻。
“如果,要用你的安危做交換……”傅珣頓了頓,忽而壓低聲音湊近對方耳畔,嘴唇開合間,陸荷陽傾身細聽,全部注意力都凝在這句話上。在他瞪大雙眼毫無防備的瞬間,傅珣單手狠狠捆住他的手腕,用力将不及反應的他推上了救生艇。
他的肘部重重磕在救生艇的發動機邊緣,懸挂的救生艇劇烈搖晃,徐令妤立刻扶穩了他。
救生艇和游輪之間的高度差使得陸荷陽一旦跌落,就無法再攀登回去,他不顧手臂的劇痛,立刻站起身,激烈地拍打着游輪的船身,淚眼模糊近乎失明:“傅珣,你混蛋!”
“傅珣!!”
他聲嘶力竭地喊,但聲音還是太小,他憎惡雨水的喧嚣,憎惡海洋的無際,冷酷無情地吞噬他的聲音,傅珣能聽見他嗎?
可以聽見他喊他的名字嗎?
傅珣往下投擲出最後一眼,立刻往裏退了兩步,徹底離開陸荷陽的視線,像是一場幹淨利落的切割手術,來不及縫合,兩個人都在汩汩流血。緊接着,他毫不動搖的聲音穩穩地從上方傳來:“放。”
繩索開始下墜,到達指定高度後斷開,救生艇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有人開始劃槳,慢慢駛離這艘傳說中的“海洋綠洲”。與立在它身上看到的岌岌可危完全是兩幅模樣,它笨重地在雨水裏緩慢下沉,姿态優雅,如同一座失落的帝國。
陸荷陽抹了一把疼痛的眼眶,在斜飛的雨水和狂風裏,攤開被金屬硌疼的手掌。
熾烈如白晝的探燈下,他看到自己掌心靜靜躺着剛剛傅珣塞進來的,一枚雕刻成藤蔓纏繞造型的白金戒指。
那是他戴在左手中指上的訂婚戒。
此時他無比清晰地看清指環內側,刻着三個字母——“LHY”。
而剛剛在船上,他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如果,要用你的安危做交換。”
“那我可以止步于此,永遠做你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