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聽說了嗎,瀾庭軒那挖出死人啦。”
“什麽瀾庭軒,是長安郡主釣魚發現的,就一個光禿禿的頭顱,沒有屍身,可吓人了。”
“我聽說眼睛還被挖走了,也沒有耳朵,血淋淋的,郡主就看了一眼,到現在還病着,一直說胡話。”
“可不是,聖上還為此大發雷霆,這幾日宮裏的太醫都在蓬萊殿守着。今日又請了太原寺的僧人進宮,為郡主祈福七七四十九天。”
距離瀾庭軒驚現浮屍已經過去三日,然風波卻一刻未停。小宮女太監一得空,便開始就着此事閑聊。
花柳牆根下時不時傳來竊竊私語。
直至一道清咳聲出現。
小宮女正說得起勁,不滿瞪了來人一眼:“誰啊,沒看見我們正……太太太子殿下!”
衣裙窸窣,滿堂跪了一地,玉釵環佩相撞在一處。
“都起來吧。”
輪椅上的男子儒雅清貴,裴衡只着一件家常圓領袍衫,眉眼溫和平靜。
一衆宮女領恩起身,裴衡擺擺手,示意她們離開。
跟在裴衡身後的太監來福輕嘆:“殿下還是寬宏大量。”
若換了宮中其他主子,這群宮女怕是早就沒命。背後議論主子本就是大錯,更何況先前聖上還下旨,不可妄議瀾庭軒一事,違令者處以絞刑。
裴衡笑笑,目光從容淡雅:“卿卿還病着,殺戮過多也不好。太醫今日怎麽說?”
來福低頭回話:“還是老樣子,陛下和皇後娘娘今日也在蓬萊殿,殿下要過去嗎?”
裴衡颔首:“嗯。”
輪椅聲漸漸消失在石子路。
自六歲那年從馬背上摔下,裴衡這一雙腳算是徹底廢了,終日只在輪椅上度過。皇帝皇後為此苦尋名醫,也不得用。
來福偷偷瞥一眼裴衡的傷腳,忍不住胡思亂想。
幸而當時有長安郡主陪着,否則裴衡可能捱不過那段郁郁寡歡的日子。裴衡向來為人寬厚仁慈,只可惜好人不得好報……
來福正胡亂想着心事,連裴衡喚了自己好幾聲都沒聽見,好在裴衡并未怪罪。
蓬萊殿一如往日金碧輝煌,只是全宮上下卻是死氣沉沉,如同一波死水。
畢竟是在自己女兒筵席上出的事,靜妃早早領了裴儀,至聖上面前請罪,這幾日也都在蓬萊殿守着。
裴衡到的時候,聖上剛發完一通火。
綠萼跪在地上,垂首回話:“昨日郡主進宮,當時沒發生什麽,和往常一樣。不過後來郡主忽然問起了皇城西北角,奴婢不知。恰好王公公知道,就傳他說了會話。再然後……”
綠萼仔細回想,不敢錯過任何細枝末節。
“再然後一個小太監忽然撞到了王公公,那人說他是五皇子身邊服侍的,此番是去太醫院為五皇子取藥。郡主見他懷中藥皆被王公公踩壞,還吩咐王公公帶他重新去一趟太醫院。”
綠萼叩首伏地:“陛下,奴婢所說句句屬實,不敢有半點欺瞞。”
“五皇子……”
位于上首的男子一身金黃明衣,皇帝皺眉沉吟,良久,方記起自己還有這樣一位皇子,“原來是他。傳旨明蕊殿,讓……”
“郡主、郡主醒了!”
暖閣忽的傳來一聲驚呼,皇帝顧不上審訊,匆匆往暖閣趕。
……
松石綠雙繡花草仙鶴紗帳輕垂,榻上的沈鸾雙目緊合,似乎跌入一場長長的夢。
夢裏她看不見自己身邊那人的臉,只記得對方的名字。
“桃花開了,你陪我去折桃枝好不好?”
“這是橼香樓新出的吃食,你若是喜歡,我天天給你帶。”
“太傅布置的功課,你做完了嗎?”
“她是誰,為什麽纏着你?不許!我不許!我不要你納她!”
“我數三聲,你要是還不哄我,我就當你喜歡我了!”
瓊閨繡閣,沈鸾立于一玻璃炕屏前,頭上的石榴石鍍金步搖随着主人的動作晃動,擾亂了地上半片殘影。
她高昂着頭,遍身绫羅,金翠輝煌。
滿身的氣勢終在眼前人的注視中敗下陣。
沈鸾垂首低眉,嗓音帶着幾分哽咽:“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不要納妃好不好?”
手指緊緊拽着一小片衣袖,沈鸾眼圈發紅。
只可惜那片衣袖最後還是從指尖滑落。
沈鸾難以置信睜大眼,擡腳追了出去。
“阿……”
“——阿衡!”
一聲驚呼過後,沈鸾猛地睜開眼,滿碧輝煌闖入視野。
她終從夢境跌回現實。
耳旁隐隐有啜泣聲響起,随後是茯苓喜出望外的聲音:“郡主、郡主你終于醒啦!”
稍稍偏頭,猝不及防,沈鸾倏地和裴衡撞上眼,女孩一雙秋波杏眸懵懂茫然。
眼皮眨動,餘光眼角瞥見自己手指緊拽的衣袖,沈鸾忽然鬧了個大紅臉。
那是……太子裴衡的衣袖。
沈鸾讪讪:“阿衡、阿衡哥哥……”
擡眸,望見裴衡身後的皇帝和皇後,以及自己的父親母親,沈鸾更覺雙頰滾燙。
滿屋子烏泱泱的,都在盯着自己看。
沈鸾:“……”
她慢慢、慢慢松開了指尖的衣袖。
不動聲色別過臉。
幸而她和裴衡自幼一起長大,只簡單一個眼神,裴衡立刻了然。
輪椅往後挪動半步,裴衡輕聲:“父皇,您和母後這幾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這裏有兒臣陪着就好。”
皇帝皺眉:“長安真沒事?”
“沒事。”
太羞恥了,沈鸾以手帕遮臉,悶悶發出一聲。
皇後挽唇輕笑:“陛下,這裏有阿衡和太醫守着,肯定不會出事。”
皇帝沉吟片刻,終肯答應,又吩咐禦膳房準備膳食。
三日未進食,沈鸾胃口全無,只讓綠萼服侍自己用了一碗米湯,複重新躺下。
先前睡多了,她此時困意全無,拽着裴衡陪自己說話。
“阿衡哥哥。”沈鸾拽住裴衡衣袖,不讓人走。
裴衡挪動輪椅,笑着揶揄:“現在知道喊哥哥了?”
他視線一如既往的溫柔:“之前做什麽夢了?”
沈鸾動作稍怔,夢裏的一卻過于荒謬羞恥,她眼神飄忽,聲音甕翁:“沒有什麽。”
裴衡漫不經心嗯一聲:“我還以為你夢見我納妃了。”
“怎麽可能,我才不會……”
眼睛一點點變圓,沈鸾不可置信瞪圓了眼珠子,“你怎麽……怎麽知道的?你聽見了?”
“不止殿下聽見。”茯苓掐着手指頭算數,“當時陛下娘娘也在,還有夫人老爺……都聽見了郡主說的話。”
一屋子的人,都聽見了沈鸾夢中的呓語——不許裴衡納妃。
沈鸾:“……”
以頭搶床,沈鸾縮在錦衾下,任憑裴衡怎麽說都不肯露臉,他無奈。
“卿卿這是想悶死自己?”
“……嗯。”
終究力量懸殊,沈鸾不敵裴衡。
錦衾被拽下,沈鸾一張素淨小臉露于人前。
和裴衡對視片刻。
她又一點點、一點點往上拽回錦衾,直至将半張臉遮住,只露出一雙秋水眸子。
“阿衡哥哥會納妃嗎?”
“卿卿不想?”
興許是一起長大的緣故,沈鸾下意識将裴衡當自己家人看待,夢裏的一切如走馬觀花,似在現實中也真實上演過。
有好幾幕,沈鸾甚至分不清是真實還是夢境。
裴衡也陪她折過桃枝,她也曾給裴衡帶過吃食……
夢境與現實交織,沈鸾忽的記起夢中最後一幕。
她皺眉。
心口酸脹,悶悶的。
沈鸾垂眼,似是和夢中的自己感同身受。
裴衡低頭,為她扶正簪子:“卿卿不想的話,哥哥便不會。”
……
蓬萊殿雖是有裴衡守着,然而太醫院還是不敢有任何疏忽,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刻上報。
所幸沈鸾只是驚吓過度,并無大礙。
皇帝緊繃好幾日的眉頭終于有所舒展。
與此同時,瀾庭軒浮屍一事也有了進展。
有人撞見,王公公生前曾和一個小太監有過争執。而那個小太監,正是五皇子宮中服侍的。
負責查案的臣子将明蕊殿上上下下搜了一遍,然而卻只找到一包藥渣。
還是先前被王公公踩碎的那一包。
堂堂一個皇子,整個宮殿家徒四壁,除了一桌一榻,再無其他。
皇帝不悅:“吳才人呢?”
皇後福身,低聲回話:“陛下,吳才人已于去年病逝了。”
皇帝不解:“病逝了?怎麽沒人和朕提過?”
後宮之事皆由皇後掌管,聞言,她連忙補充:“那幾日恰好是長安生辰。”
長安郡主每年生辰,都由內務府親自操辦。皇帝曾下過旨,凡家中那幾日有喪事者,一律jsg從簡,不可大操大辦,免得沖撞了郡主。
所以那會吳才人病逝,也只是草草一張席子掩埋了事,無人在意。
只是自那之後,明蕊殿便只剩下五皇子孤零零一人。官差帶人搜宮時,五皇子裴晏還纏綿病榻,奄奄一息。身邊唯一一個端茶倒水的,也被帶走問話。
皇帝凝眉,低聲呢喃:“明蕊殿……”
滿殿無聲,只殿外一聲莺啼掠過,簌簌驚起一地殘影。
底下回話的臣子太監皆伏跪在地,不敢多言。
明蕊殿那位是皇帝的逆鱗,衆人雖同情五皇子處境,然誰也不想沾一身腥。
何況皇帝對五皇子态度并不明确。
“陛下。”
滿堂寂靜中,皇後忽的出聲,“臣妾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皇帝擡眉:“說。”
皇後斟酌着言語:“太醫剛剛說,長安還需靜養一段時日,不可再受到驚吓。她年紀小,底下問話的人若是沒個輕重……”
浮屍是沈鸾發現的,若是查案,肯定得找她問詢。
皇帝雙眉皺得更深:“那依皇後的意思……”
“長安畢竟和阿衡一起長大,臣妾想着要不将此事交給阿衡,他們從小要好,阿衡說話做事也有分寸。”
皇後說的滴水不漏,不消片刻,皇帝便點頭應允:“就依皇後說的辦。”
瀾庭軒一事全權交給裴衡負責,先前負責這燙手山芋的臣子也稍松口氣,準備将目前所找到的線索呈給東宮。
興許是剛提到了明蕊殿,加之沈鸾還病着,皇帝心情不佳。
皇後瞧見,笑着寬慰:“長安是個福澤深厚的,定不會有事,何況還有阿衡陪着。”
憶起先前沈鸾攥着裴衡的呓語,帝後二人相視一眼,不約而同笑出聲。
皇後感慨:“到底是一起長大的,感情和旁人不同。”
皇帝轉動手上的迦南念珠,半晌,方緩緩道:“阿衡也差不多到了該議親的年紀了。”
皇後眉眼歡喜:“陛下是想……”
皇帝卻不想繼續,他揮揮手:“朕乏了。”
皇後一時語塞,終究沒追根刨底,識趣福了福身子:“妾身告退。”
提裙款步,殿外廊檐下檐鈴清脆悅耳,随風擺動。
皇後駐足,回首望向身後匾上“養心殿”三個大字,久久未曾言語。
秋風驟起,滿地落葉飄落。
身側的侍女秋月見狀,忙不疊為皇後披衣,她小聲:“娘娘,陛下剛剛的意思……”
皇後攏眉,回以警告一眼。
秋月低頭福身:“奴婢僭越了。”
主仆二人一前一後離開。
花蔭滿地,秋月小心翼翼攙扶着皇後回寝殿。
直至轉至無人處,皇後方擡眼,和秋月相視一笑。
秋月向來是皇後心腹,自然知道皇後心思,她福身:“奴婢恭喜娘娘。”
皇後忍俊不禁:“這才哪到哪。”
秋月:“殿下和郡主情投意合,奴婢自然要恭喜娘娘。”
石子湧成的小路崎岖不平,秋月不敢疏忽,仔細攙着自家主子:“聽說蔣貴妃最近又宣了蔣家人進宮。”
蔣貴妃為二皇子生母,榮寵多年,處處和皇後作對。當初裴衡墜馬,皇後一直懷疑是蔣貴妃所為,可惜苦于沒有證據。
這幾年蔣家也未曾安分,拉攏權臣結交黨派,對太子之位虎視眈眈。
“她懂什麽。”
一提蔣貴妃,皇後立刻沒了好心情,對蔣貴妃的所作所為嗤之以鼻。
她随手摘下路邊一花枝,置于手中把玩。
皇後唇角勾起一抹諷刺。
權臣、丞相又如何,都抵不過一個沈鸾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她至今還記得,那年她從禦書房窗下經過,無意聽見皇上一句——
哪個皇子繼承大統都可以,但是皇後……必須是沈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