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日影橫斜,靜無人語。
少年面無表情,漆黑瞳仁平靜淡漠,不為沈鸾的言語動容分毫,單薄眼皮低垂,涼薄瞥沈鸾一眼,複望向殿外。
如皓月冷霜不得親近。
半晌等不到回應,沈鸾漸漸不耐煩,不悅皺眉:“怎麽,和我回宮後很委屈嗎?若不是見你長得标致……”
倏然,殿外一陣輪椅聲靠近,骨碌的輪子聲滾過一地落葉,濺起一路日光。
菱花槅扇門推開,裴衡焦急聲音驟然在月臺響起。
“……卿卿?”
聞得沈鸾在東宮,裴衡當即匆匆趕回,單薄清透裏衣起了一層薄汗。
無奈還是晚了一步。
殿內兩人相對而站,一高一低兩個身影刻在碧綠鑿花磚上。
“阿衡哥哥!”
眼前豁然一亮,沈鸾顧不得眼前未曾言語的少年,款步提裙跑向月臺,從太監手中接過輪椅,推着裴衡進屋。
“阿衡哥哥去哪了,都不去蓬萊殿看我。”
沈鸾嘴甜,三言兩語一個可憐兮兮的形象便躍然于眼前。
衆奴仆知曉她和太子交好,抿唇輕笑,為沈鸾讓行騰出位置。
有裴衡在,沈鸾眼中自然裝不下他人,須臾方想起屋內還有一人。
裴晏拱手,面上淡淡:“殿下。”
裴衡擺手,他轉首望向身後的沈鸾:“不必多禮,你和……”
話猶未了,沈鸾忽然搶過話,告狀。
“阿衡哥哥,你宮中新來的小太監好沒禮數,我本想和你要他去蓬萊殿……”
“卿卿。”裴衡倏然正色,斂了唇角笑意,糾正道,“不可無禮,這位是五皇子。”
傳說中的五皇子就在眼前,還被自己誤認成宮中新來的太監。
沈鸾悄悄朝裴衡做了個鬼臉,低聲嘟囔:“他自己不說,我哪裏知道?”
雖是小聲,然在場之人都聽見。
裴晏仍面不改色。
沈鸾偷偷拿眼睛觑裴晏,身影單薄,身上的石青色袍衫半舊不新,全身上下無一點珠環玉佩,實在和宮中養尊處優的皇子無半點相像之處。
說話間,恰好有宮人領着一個小太監進殿,正是之前在路上撞到王公公的那位。
小太監身板瘦弱,哆嗦着肩膀如同鹌鹑,李貴顫顫巍巍,伏跪在地。因和王公公有過瓜葛,李貴前些日子被帶到大理寺問話,今日才被放出。
見到昔日照料自己的侍從,裴晏面上終有一絲動容,然也不過是稍縱即逝。
裴衡一身朱色長袍,溫潤眉眼染着淺淺笑意:“我剛已和父皇禀明,此事和李貴無關。全是王公公咎由自取,平日在宮中仗勢欺人恃強淩弱,對他義子非打即罵,這才惹來殺身之禍。适才他義子已經招供,人證物證俱全。”
裴晏拱手抱拳:“多謝殿下。”
裴衡搖搖頭:“你我乃兄弟,無需言謝。只是明蕊殿只有一個随從實有不妥,适才我已讓內務府重新撥人……”
“謝殿下好意,只是我已習慣李貴一人服侍。”
裴晏拒絕幹脆,不卑不亢。
裴衡思忖片刻:“也罷,只是宮中只有李貴一人,未免照顧不周。近身服侍你不習慣,讓他們在院外侍奉灑掃也可。”
方才已拒絕一次,再拒絕未免失禮,裴晏拱手道謝,帶着李貴一齊離開。
行至門口月臺,便聽見裏頭傳來長安郡主不滿的抱怨聲。
“他怎麽這樣,不識好歹,明明阿衡哥哥是為他好的。”
……阿衡哥哥。
裴晏眸色微沉。
李貴一改之前的懦弱卑微,俯身提醒:“……主子?”
裴晏甩袖:“走吧。”
內務府辦事利落。
裴晏行至明蕊殿時,內務府的太監總管恰好也到達宮門口,畢恭畢敬朝裴晏行禮,又朝他賠不是,說是自己之前疏于管教,才致手下人陽奉陰違,怠慢了五皇子。
流水的東西送往明蕊殿,另外還有負責侍奉灑掃奴仆十人,負責端茶倒水的婢女五人,另有太監二十人。
較其他皇子而言,雖還算寒酸,然和之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別。
內務府都是人精,最會踩低捧高,見裴晏或有翻身可能,立刻送了被褥器具,衣物吃食一應俱全。
裴晏才剛步入內殿,早有婢女上前,為裴晏寬衣。
裴晏當即往後退開半步,衣袂翩跹,婢女甚至抓不到一星半點。
婢女不知為何,只當得罪了裴晏,誠惶誠恐伏跪在地告罪。
“這裏不用你們伺候。”李貴取而代之,揮手示意衆人退下。
滿屋子烏泱泱的奴仆婢女,終于只剩下裴晏和李貴二人。
他擡眸,先前空無一物的案幾此時茗碗瓶花具備,高幾上陳列着爐瓶三事,連珠瓶上插着數只宮緞制的荷花。
窗臺下的書案也重換了一張,窗棱支着,撐起半隅光影。
李貴跟在裴晏身後,低聲将這幾日在大理寺的見聞告知:“主子,您覺得太子殿下會不會已經懷疑是我們……主子,主子?”
裴晏倚在窗檻下,眉宇皺着,完全沒聽見李貴所言。
思緒錯亂,驀地又想起剛剛在東宮,沈鸾高昂着下巴,質問突然出現在東宮的他:“你是誰,我怎麽沒見過你?”
太陽穴隐隐作疼。
裴晏捂額,好像、好像很久之前,沈鸾也和他說過這樣的話。
然而明明今日,他們才第一次有了交鋒。
“李貴。”裴晏忽的正色,“你以前……見過長安郡主嗎?”
李貴搖頭:“除了之前取藥那次,再無別的了。”
答案意料之中,裴晏垂眉斂眸:“是嗎?”
他低低呢喃,好似是在自言自語:“可我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見過。”
……
青石甬路,花蔭下日光重現,沈鸾推着裴衡進內殿,親自捧了洗淨的茶果獻上。
忙前忙後,好不殷勤。
無事不登三寶殿。
裴衡擡眸看沈鸾忙進忙出,官窯脫胎填白蓋碗是新沏的碧螺春,他擡腕擋在沈鸾身前:“說吧,惹了什麽禍事?”
小心思被看得一幹二淨,沈鸾驚而睜大眼,仍嘴硬:“我哪有!”
裴衡jsg不動如山,修長手指在茶碗上輕點了一點:“上回你為我斟茶,是因為和六弟跑去禦花園玩,喂死了父皇新養的一池錦鯉。”
那是鄰國送來的天湖錦鯉,入夜後,鱗片會發光。聖上視若珍寶,特吩咐了內侍好生看待,結果卻慘遭沈鸾和裴煜毒手。
“……”沈鸾心虛,“那是我不小心撒多了吃食。”
沒想到滿池的錦鯉都吃撐了。
裴衡笑笑:“那上上回呢,你裝病沒去上學,不知哪個嘴快的将這事報給了父皇,他匆匆忙忙帶着太醫趕過去,結果你只是睡遲了。又怕太傅說教,所以直接告了病假,還編得天花亂墜,父皇還以為你病入膏肓了。”
沈鸾:“……”
她赧然,“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拽着裴衡衣袂,沈鸾撇撇嘴,“阿衡哥哥既然這般能言善辯,那還不如幫我做文章,省得浪費你的好才能。”
沈鸾平日最厭煩的,便是太傅滿嘴的“知乎者也”。本該以為還要頗費一番功夫,裴衡方肯點頭答應,不想沈鸾話音剛落,裴衡倏地朝她伸出手:“題目是什麽?”
沈鸾雙眼亮起:“阿衡哥哥這是答應我了?”
裴衡笑而不語。
沈鸾秒作乖巧狀:“那我為阿衡哥哥研墨!”
日光西斜,雁過無痕。
花梨大理石書案上累着筆墨紙硯,清一色的狼毫立在筆筒內。
裴衡端于書案後,一手挽起衣袂,揮墨成字。
貼身太監來福邁着無聲步伐,小心翼翼端了小洋漆茶盤進屋。
書房光影暗淡,負責研墨的沈鸾早就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一手扶腮伏在書案上,蠟花都忘了剪。背上還披着裴衡的明黃羽紗鶴氅。
來福搖搖頭,也不寄希望嬌生慣養的長安郡主能做好服侍工作。
他低身,想剪了蠟花再走,不想衣袖寬松,險些帶倒旁邊的筆筒,幸而裴衡及時穩住。
身側的沈鸾依然睡得香甜,對外界所發生一切一無所知。
裴衡擺擺手,示意來福去隔壁暖閣:“明蕊殿那邊還有消息嗎?”
來福彎腰回話:“內務府的公公送了好些東西過去,禦寒衣物都有了。”
想了想,來福終究沒忍住,“殿下,五皇子身邊那個李貴……”
裴衡掀眉,琥珀眸子若有所思:“你想說什麽?”
來福實話告之:“奴才只是覺得,證據出現得過于巧了。”
浮屍出現得突然,先前他們搜遍明蕊殿,又帶走李貴,然不管怎麽審訊,都毫無頭緒。光是李貴和王公公有過争執,根本不足以定罪。
但是裴衡才剛接手三天,就突然有人跑出來,說是看見王公公的義子這幾日都鬼鬼祟祟,還曾在半夜燒過紙錢。
大理寺當即将那義子帶走,又從他房間搜出繩索砍刀,義子很快伏罪,承認是自己和王公公積怨深遠,所以才痛下殺手。
所有的一切都順利進行,順利到……來福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裴衡輕抿一口暖茶:“那你覺得該如何?”
“奴才不敢妄加揣測,只是覺得那個李貴問題不簡單,殿下不該那麽早放他……”
“如若不放人,明蕊殿就一天不得安生。”瓷白茶碗清透,裴衡輕置于茶盤上,“五弟本就不易,何苦還去為難他,平白惹得父皇對他生厭。”
來福不甘心:“可是……”
裴衡擡手打斷:“此事不必再議。”
來福無奈,只在心中嘆息,太子殿下果然心腸軟,菩薩心腸。
已過掌燈時分,沈鸾卻遲遲未出書房,綠萼和茯苓站在檐廊下,好生看着雀兒鳥兒打架。
瞥一眼菱格木窗,茯苓小聲嘀咕:“郡主不會是睡過去了吧?這都過去幾個時辰了。”
畢竟沈鸾最厭惡的便是做文章,睡着也情有可原。
“少胡說八道。”綠萼在茯苓腦門上敲了一敲,“我看你是自己餓了想偷懶,你難道不知道郡主最近睡眠淺?”
自瀾庭軒後,沈鸾經常睡不安穩,夜裏總要醒好幾回,有時還會說夢話。
茯苓小聲喊冤,不敢再亂說。
只時不時踮腳,偷偷往內望,那窗屜用銀紅霞影紗罩着,并未看見什麽。
只有彩燭搖曳。
書房內,暗香浮動,似有若無的熏香蔓延。
香味漸淡,沈鸾伏在案前,似乎睡得不安穩,低聲呓語。
裴衡聞聲望去,燭光躍動在他眉眼,淡淡的。
須臾,輪椅無聲在地毯上滾動。裴衡手執火箸子,輕撥玲珑竹雕香盒中的香灰,重新丢了一塊香餅進去。
香霧氤氲。
沈鸾睡得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