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白雪茫茫, 日光尚在樹梢逗留。

沈鸾掌心貼着裴衡雙唇。

初始不覺得,盯着久了,沈鸾自己反倒不自在。

雙頰泛紅, 險些和身上的大紅凫靥裘融為一色。

那還是裴衡的衣衫。

沈鸾臉更紅了。

急急将手松開,猝不及防, 對上了月洞門下裴晏陰沉晦暗的一雙視線。

裴晏目光陰郁, 似要将雪地上的二人千刀萬剮。

沈鸾心間一顫。

雖說暖日當暄,然天寒地凍, 她站一會便受不住。而此時此刻, 裴晏只穿單薄家常長袍,身上無半件禦寒之物。

他就那樣冰冷冷站在雪地中,紅着眼睛盯着自己。

“……裴晏?”

雙目圓睜, 沈鸾面露怔忪。

未待裴晏行至身前,她已旋身至裴衡身前,徹底擋住了輪椅上溫潤男子的視線。

眉眼的溫柔缱绻頃刻消失殆盡, 沈鸾面無表情,盯着裴晏的目光只剩下戒備冷漠。

“你怎麽會在這?”

四下環顧, 不見有宮人走動身影。沈鸾皺眉, 忽想起自己先前将宮人屏退一事。

她揚高聲:“來人,将他……”

話猶未了, 忽見前方那抹礙眼身影搖搖欲墜。

沈鸾生生看着裴晏暈倒在地。

……

那兩株梅花終讓綠萼折下,送去坤寧宮。

綠萼心細,又折了兩株,托人送去養心殿。

她小心翼翼服侍着沈鸾用茶:“奴婢剛從養心殿回來, 碰上了明蕊殿的宮人, 說是五皇子已無大礙,只需靜養一段時日便可。”

沈鸾雙眉緊皺:“好端端的, 你提他作甚?”

沒的壞了她的好興致。

綠萼輕嘆一聲:“五皇子生母雖低微,然他終歸是皇子,郡主剛剛……也太不給五皇子面子了。”

适才裴晏在蓬萊殿暈倒,沈鸾二話不說,讓人擡了出去。

說是擡,實則和趕差不多。

又發了一通火,罰了那守宮門的小太監三月月例。

沈鸾不以為然:“他那是自作自受。”

先前聞得裴晏救了裴煜一命,沈鸾尚且還記得對方這份恩情,派人送了好幾根千年人參去明蕊殿。

不想後來卻意外得知,那黑熊,竟是裴晏故意招來的。當日以身涉險,不過是裴晏自導自演的一出戲。想來,是為了博得裴煜,亦或是他身後裴衡的信任。

沈鸾搖搖頭,手執小銅火箸兒,輕撥香爐內的灰:“可惜了。”

裴晏費盡心思,險些喪命,不想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那樣的人,對自己都能那般狠心無情,可見心狠手辣。”

茯苓垂手侍立在一旁,她到底年紀小,聞言,好奇道:“這樣的人,是沒長心嗎?”

總不會,連一個在意之人都無。

沈鸾深深看茯苓一眼,随手将手中的小銅火箸兒丢開,接過綠萼遞來的巾帕淨了手,方慢條斯理道。

“……長心?”她輕嗤,“這樣的人,若是有朝一日真有在意之人,那那人更要提防了。”

茯苓不解其意:“郡主這話……是何意?”

沈鸾笑笑,慢悠悠下了榻:“那必是對那人有所圖。”

似這般心狠手辣鐵石心腸的人,對自己都下得去手,何來在意之人。

無非是對那人有所圖。

且所圖,還不小。

茯苓聽得雲裏霧裏,只覺得腦子暈乎乎。

沈鸾彎唇,不想再提起這糟心玩意。

思及被自己遺忘的鹦鹉,她轉首:“那鹦鹉呢,還在暖閣嗎?”

先前擔心鹦鹉在裴衡面前丢人現眼,沈鸾急急讓人帶進屋。

宮人盡心,弄來好些吃食。

鹦鹉喜不自勝,對着那宮人說盡好話。

沈鸾進屋之時,恰好看見那鹦鹉在籠子裏高歌。她眉角微挑,讓宮人收了吃食。

谷子不見,鹦鹉委屈,對着空空如也的食槽:“啾。”

想着日後不能在裴衡眼前丢人,沈鸾屏退宮人,将一顆谷子丢進食槽:“阿衡。”

鹦鹉歡天喜地:“阿衡,阿衡。”

沈鸾笑彎眼,又丢了谷子進去。

鹦鹉:“阿衡阿衡阿衡。”

幸而還不是一只蠢笨的,沒再提那兩個字。

手心的谷子都丢進食槽,沈鸾心滿意足,款步提裙準備離開。

行至菱花槅扇門邊,忽聽身後傳來好幾聲“啾啾啾”。

沈鸾回首,那食槽已是空空如也。

之前珍禽苑的師傅說了,鹦鹉一日吃食有限,切不可多吃。

沈鸾耐着性子:“今日的谷子,你都吃完了。”

鹦鹉睜着圓溜溜的眼珠子:““阿衡阿衡阿衡。”

沈鸾狠狠心:“喊阿衡也無用。”

鹦鹉似不可置信,見沈鸾轉身要走,急得上蹿下跳:“阿衡阿衡阿衡,阿衡蠢物阿衡蠢物。”

沈鸾頓時轉過身,先前的訓練又成了一場空。她不悅,只穿過屏風行至鹦鹉跟前:“閉嘴。”

鹦鹉眼珠子瞪圓:“阿衡,閉嘴。”

看着不像是蠢笨之物,倒像是故意為之。

沈鸾眨眨眼,忽的心生一計,揚聲喚了茯苓進屋。

茯苓欠身:“郡主有何事吩咐?”

沈鸾:“取我的《中庸》來,讓人念給它聽。這鹦鹉通靈性,興許以後還能學會做文章。”

茯苓好頑,聽如此有趣,撫掌稱好,又怕小宮人不盡心,自己取了《中庸》,在鳥籠旁一字字念着。

鹦鹉可憐巴巴:“啾。”

沈鸾好整以暇看着。

四書當中,沈鸾最厭惡的便是《中庸》,晦澀難懂,每每讀之,她總能立刻入睡。

想來這鹦鹉經此一遭,以jsg後也不敢亂說話。

沈鸾神清氣爽離開,然只過了半刻鐘,遂見茯苓抱着厚重的《中庸》沮喪回宮。

不過半刻鐘,那鹦鹉已睡過去兩三回。

茯苓欲再将鹦鹉喚醒,那鹦鹉兩眼一閉,只當聽不見。

茯苓無奈,只能折返:“先前奴婢還不信,這回卻是信了。真真是物随其主,郡主不愛念書,養的鹦鹉自然也不喜歡念書。”

沈鸾輕敲茯苓額頭,警告:“亂說,這鹦鹉是裴煜帶回來的,怎的算在我頭上?”

茯苓捂着腦袋,笑而不語。

沈鸾未再理會,舉目望宮門:“洪太醫呢,他去東宮了嗎?”

……

到底是擔心裴衡舊傷複發,又怕勾起裴衡傷心事。沈鸾讓人從太醫院請了洪太醫,往東宮走一遭。

歷來太子所居之所,僅次于皇帝寝殿。只今朝多了蓬萊殿,洪太醫細細旁觀,竟發覺這東宮和蓬萊殿不相上下。

可見沈鸾受聖上之重視。

邁入月臺,早早有宮人掀開朱紅撒花軟簾,躬身請洪太醫安。

轉過玻璃炕屏,遙遙的,便看見太子坐于書案後,案前高高累着古籍。

洪太醫認出有兩三本是他所識的醫書。

洪太醫稍稍一怔,先前從未聽過太子對中醫有所涉獵,怎的現在……

走神的間隙,洪太醫驚覺自己忘了向太子請安,忙躬身拱手。

“下官失禮,望殿下恕罪。”

“洪太醫客氣了。”裴衡不以為意,淺笑着拂袖,“是長安讓你來的吧?”

洪太醫:“是,郡主擔心天寒地凍,恐殿下犯了舊疾。”

“确是舊疾。”

裴衡笑意稍斂,喚來福取了迎枕,二人移去暖閣矮榻。

洪太醫把脈畢:“殿下可許下官行針?”

裴衡颔首:“自然。”

雙腿毫無知覺,即便洪太醫紮上上百根銀針,裴衡面上依舊淡淡,似乎對此事早習以為常。

“若是長安問起,還請洪太醫……”

洪太醫擡袖,擦擦額角汗水:“郡主若問起,下官定是要實話實說的。”

否則以沈鸾的性子,若是有朝一日知曉自己受騙,定會讓人拆了太醫院。

裴衡無奈:“也罷。”

反正他是注定一輩子坐輪椅上,沈鸾早晚會知曉。

他低聲:“長安最近,可還做噩夢?”

洪太醫:“下官近來并未聽郡主提過這事,想來應是沒有的。”

若非裴衡提起,洪太醫也忘了這事。好似自從沈鸾用了裴衡送去的熏香,便甚少做過噩夢。

思及适才看到的醫書,洪太醫大着膽子,多問了一句。

裴衡謙虛垂眸:“不過略懂些皮毛而已。那香也是随手所制,許是先前洪太醫開的藥見效,長安方沒再做噩夢。”

洪太醫拱手:“太子謬贊,下官不過盡分內之事。”

裴衡莞爾:“洪太醫謙虛了。”

又道,“洪太醫等會可有要事在身,若無事,可否去一趟明蕊殿,替五弟看看。”

洪太醫拱手:“是。”

行針完畢,洪太醫收了藥箱,告辭離開。

裴衡雙腿仍無知覺,然經此一遭,後背還是起了薄薄細汗。

來福屏退宮人,只自己跪在一側,為裴衡寬衣,又拿幹淨的帕子幫他擦身。

洪太醫施針的時候,來福也站在一側。

這樣的事,他不止見過一次。自打裴衡從馬背上摔下,太醫院的太醫想盡方法,光是針灸,就有上千回。

上百根銀針紮在腿上,裴衡毫無知覺。他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一言不發。

若非那時還有長安郡主陪伴在側……

來福老淚縱橫,不敢在裴衡面前流露一二,只陪着笑臉道:“郡主若是知道是殿下讓洪太醫去明蕊殿,估計又得氣壞了。”

之前得知黑熊一事是裴晏自導自演,沈鸾氣得三日沒吃好飯。

若不是當時裴晏生死攸關昏迷在榻,沈鸾興許還會将人從榻上拽起,好好理論一二。

“五弟也是一時鬼迷心竅,才想出那法子,既然兩人都沒事,此事也無需再議。”

來福長嘆:“殿下心善。”

裴晏自導自演一事是裴衡查出來的,然卻沒禀告皇帝。

來福伺候着裴衡更衣,欲言又止。

裴衡:“有話要說?”

來福斟酌半晌,方道:“奴才也不确定這事是不是真的。”

他俯身,悄悄湊近裴衡耳邊:“五皇子……怕是不太好了。”

裴衡愕然:“此話怎講,五弟不是剛醒過來嗎?”

當時在蓬萊殿,若非沈鸾攔着,他定要上前看看,問詢一二。

來福皺眉,只搖頭,他手指在自己腦門上點點:“五皇子估計是摔壞了這裏,聽說他醒來的時候,還說了些大逆不道之話。”

裴衡攏眉,頗為不解:“什麽……話?”

來福左右張望,借着沐盆中清水,在案幾上寫下一字——

朕。

來福嘆息:“五皇子自稱這個,若非腦子摔壞不清醒,他怎會說出這等話。殿下往後還是……”

哐當一聲響。

案幾上的沐盆忽的被裴衡打翻在地,他雙手止不住顫抖,來福驚得趕忙上前查看究竟:“殿下,可是燙着了?”

幸而水溫不燙,只是泅濕了裏衣。

“我無事。”裴衡竭力隐忍着,他喘着氣,“裏衣濕了,你回寝殿,幫我取一身來。

來福雖擔憂,然主子命令不可違,來福躬身:“是。”

悄聲退下。

霎時殿中只剩下裴衡一人,靜悄無人低語。

光影綽綽,斑駁影子淩亂落在裴衡眉眼。

“……裴晏。”

裴衡低聲一笑,視線輕飄飄在案幾上的字掠過,那字見了水,歪歪扭扭倚在案幾上,似在空中漂浮。

又好似染了血,通紅一片。

裴衡雙目泛紅,白淨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少頃,殿中終傳來裴衡一聲笑。

“久違了。”

……

自裴晏昏迷,初時明蕊殿還有人踏足,後來聞得太醫那話,漸漸的,探望的人也少了。

畢竟一個癡傻皇子,不足以在宮中掀起任何風浪,自然也無需巴結,亦或是有所忌憚。

明蕊殿瑣事纏身,裴晏又在蓬萊殿暈倒。李貴分身乏術,好不容易将裴晏安頓好,正想着找太醫前來,倏地卻見榻上的人幽幽睜開眼。

在榻上躺了兩月有餘,裴晏身子比之先前更為瘦削,下颌線淩厲,棱角分明。

猝不及防被那雙黑眸盯着,李貴後脊發涼:“……主、主子?”

“你去一趟蓬萊殿,看看卿……”喉間發甜,許是見了血。

裴晏坐起身,扶着榻沿喘氣。

李貴大驚失色,先前太醫提過,裴晏是腦中有淤血,方遲遲未醒。

他匆忙端了痰盂前來,又喚小宮人端來清茶,供裴晏漱口。

漱口畢,方飲了半杯熱茶,裴晏終覺好些,他輕聲:“看看她在作甚。”

眼前一切,好似和前世有所出入。

裴晏揉着眉心,只覺頭疼欲裂,這一世發生過什麽,他竟丁點記憶也無。

剛被沈鸾趕出,李貴實不想再看沈鸾一眼,他彎腰,試圖勸說:“主子,你如今身子尚未痊愈,還是先別管那長安郡主……”

長安郡主。

沈鸾。

他的……卿卿。

裴晏目眦欲裂,眼底泛起紅血絲。

他從未見過,沈鸾用那樣的眼神看自己。

陌生、戒備、嫌棄、厭惡。

亦或是,惡心。

胸口酸脹,裴晏緊攥拳頭,差點将手中擎着的茶杯捏碎。

沈鸾剛剛擋在裴衡面前,是怕自己對裴衡不測嗎?

她什麽時候對裴衡那般……

耳旁嗡嗡一片,裴晏只覺頭暈眼花。

茶杯終被捏碎,碎片紮了一手,頃刻血淋淋一片。

十指連心,碎片紮得深,竟能看到骨頭。

李貴驚叫一聲:“主子!太醫,快傳太醫!”

他驚慌失措,裴晏卻面無表情,只低頭淡淡看了自己的掌心一眼。

倘若此時沈鸾看見自己這般,會心疼嗎?

若是會……

“——主子!”

李貴的嘶吼終喚回裴晏的思緒,他驚跪在地上,只覺裴晏可能真摔壞了腦子。

“都什麽時候你還管那長安郡主作甚?主子您不知道,那長安郡主欺人太甚得很,我們才剛出來,她就吩咐宮人拿水清洗園子,說是我們……”

李貴心一狠,咬牙道,“說是我們髒了她的地!”

李貴喋喋不休:“她是高高在上,日後也是要做太子妃,是一國之後……”

“不可能。”

倏地,榻上的人終于有了動靜。

裴晏陰沉着一張臉,像是陰曹惡鬼前來索命,他一字字強調。

“她不可能是太子妃。”jsg

他的卿卿,合該是他的妃,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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