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宮宴在即, 今兒是長安郡主的生辰,然時辰已過,沈鸾卻遲遲未見身影。

蔣貴妃着一件粉色緞繡花鳥紋宮裙, 腳上是雙色緞孔雀線珠芙蓉軟底鞋,粉妝撲面, 可謂是人比花嬌, 分外妖嬈。

那鞋是她特意挑的,皇帝雖勤政, 可也不是古板性子。有時在床上, 也喜歡用點別的東西。

這芙蓉軟底鞋,便是其中之一。

自秋狝後,皇帝已有數月不曾踏入蔣貴妃的宮殿, 蔣貴妃憂心是先前百日枯一事敗露,日日夜夜夜夜懸着心,提心吊膽。

今兒好不容易遇着沈鸾生辰, 想着好好在皇帝眼前表現一番,不曾想沈鸾遲遲未出現。

臺下舞姬身姿輕盈, 踏着鼓樂翩跹起舞, 美若天仙。

蔣貴妃端坐于案幾後,雙眉緊攏, 心思并不在此處,手中的絲帕叫她攥得皺巴巴的。

目光四下張望,終等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打探消息的侍女匆匆趕回,俯身在蔣貴妃耳邊低語幾句。

蔣貴妃愕然:“……什麽?!”

聲音頗高。

話落, 蔣貴妃忙掩唇, 她清清嗓子:“……打聽到什麽了嗎?”

侍女俯身,未及開口, 忽聽天上傳來一聲巨響。

遙遙的,自遠處傳來。

禮花綻放,震耳欲聾。

而後,成千上萬的天燈騰空而起,整片天幕照如白晝。

宮宴上鼓聲漸消,衆人齊齊站起,瞠目結舌,斑駁光影映照在所有人眼中。

蔣貴妃扶案而起,詫異:“這、這是……”

侍女終得了空,小聲解釋:“娘娘,這是長安郡主為太子殿下點的天燈。”

天燈萬盞,唯求太子殿下長命百歲。

皇宮外。

江畔兩側人人驚呼,百姓眉開眼笑,點點燭光躍動在他們眉眼。

“你聽說了嗎,這天燈長安郡主為太子殿下點的。”

“怎麽沒有,那天燈上的祝辭,還有我家的一份呢。”

那人恰好是說書先生,妙語連珠,引得衆人齊齊發笑。

“長安郡主心善,但凡為太子殿下祈福的,家家戶戶都能得十兩銀子。我還聽說,郡主心誠,那天燈上的祝辭,都是她自己一字字謄抄的。”

衆人驚jsg呼:“上萬盞天燈,這得寫到何年何月?”

說書先生笑笑:“要不怎麽說佳偶天成呢?郡主和太子殿下自幼一起長大,感情自然非常人可比,這也就是天注定的緣分。就算老天爺來了,也拆不散他們倆。”

歡聲笑語在耳,獨裴晏滿臉陰翳,站在燈火闌珊處。

夜色氤氲,天燈順風而起,燭光點點,卻怎麽也落不到裴晏臉上。

他聽見身側有人贊沈鸾心善,聽見百姓高頌沈鸾對裴衡的情比金堅,聽見他們對沈鸾和裴衡的祝福……

“老天爺也拆不散……”

裴晏低低笑一聲,一雙眸子藏在夜色中,晦暗不明。

手心的痂結了落,落了結,終再次掉落。

點點血珠自手心滑落,映着天上燭光。

江上青波晃動,李貴一身常袍,尋了半日,終在江邊找到裴晏。

他氣喘籲籲跑了過去:“……主、主子!”

李貴垂手侍立,顫顫将話道完,“江上除了長安郡主那一艘畫舫,再無其他。”

裴晏冷眼橫掃。

李貴頭埋得漸低,恭聲道:“奴才尋了許久,連一葉小舟都看不見。問了方知道,那是長安郡主親自下的令,說是今夜不想讓人打擾、打擾……”

眼眸低垂,李貴仍能感到自己後脊生涼。

支支吾吾半晌,李貴終将話補全,“不想讓人打擾她和太子殿下。”

江畔兩岸笑聲連連,人聲鼎沸,猶如墜入畫中世界。

人來人往,嬉笑歡聲絡繹不絕。

裴晏立于江畔邊,斑駁樹影自他臉上拂過。

他一雙眸子深而沉,裴晏低聲呢喃:“不想讓人打擾……”

裴晏冷笑出聲。

倏然想起沈鸾也曾為他點過一盞天燈,那天燈是她自己拿紙糊的,樣式自然不似宮中做的精巧,也沒有老師傅做的經驗老道。

只平凡普通的一盞天燈,沈鸾卻愛不釋手,做好後,喜滋滋提着天燈跑來明蕊殿尋裴晏。

那會正值上元節,宮中處處張燈結彩,象牙雕雲鶴紋海棠式燈籠高高懸着,只有明蕊殿空空如也,蕭瑟一片。

沈鸾似一縷春光,誤打誤撞闖了進來。

她提着天燈,又親自取了火燭,點燃飛起。

“——阿珩阿珩。”

彼時的沈鸾,整日只知繞着五皇子一人打轉,日日往明蕊殿跑。

“這是我第一次做天燈,做得不好。日後、日後我定當為你做更好的。”沈鸾握着拳,雙目熠熠許下承諾。

然裴晏沒等來日後。

他只等來了——

裴晏仰頭望,滿天天燈猶如星辰,刺眼得厲害。

忽而耳邊聞一陣笑聲。

“茯苓姐姐,你怎的在這,沒在郡主身前伺候着?”

茯苓笑開懷:“郡主有太子殿下一人足矣,我這會若是眼巴巴往她跟前湊,那才真真讨人嫌。”

“茯苓姐姐果真蕙質蘭心,不比我們這些蠢笨的,招人煩都未知……你這扇墜倒是別致,哪裏得來的,趕明兒我也去買一個。”

茯苓抿唇,笑彎一雙眼睛:“你仔細瞧瞧,這成色這做工,哪是外面能買到的,這雕的還是我們蓬萊殿呢。”

裴晏猛地回頭望。

瞳孔驟緊。

茯苓一身粉色绫襖白緞掐牙背心,手上握着一青玉扇墜,她滿臉堆笑。

小宮人躬身,提着羊角燈走在前方。光影搖曳,照亮了茯苓手上那枚青玉扇墜。

正是……裴晏送去蓬萊殿那枚。

“李貴。”裴晏聲音陰寒刺骨,他雙眼如炬,落在茯苓身上。

“把她……給我帶過來。”

……

畢竟是自己的生辰宴,遲遲未出現已是不妥。

自畫舫下來,沈鸾急急乘馬車回了宮中。

宴上歌舞陣陣,遙遙的,空中有笙簫細樂聲傳來。

皇帝端坐于上首,見沈鸾歸座,方笑着叫人斟酒。

“寒冬刺骨,也難為長安有這個興致。”

萬盞天燈,只為太子一人而點。

皇後早就樂開懷,親自為皇帝斟酒,遞至皇帝唇邊:“也就他們年紀小,才有這個興致。說起天燈,臣妾倒想起自己還沒入宮那會,也曾在江邊點過,為家人祈願。”

皇帝就着皇後的手,一飲而盡。

二人共憶往昔。

忽見有宮人躬身,形色匆匆,皇帝興致正高,擺擺手:“……何事?”

小太監忙不疊跪下:“并無大事,只五皇子身子不适,先行回宮了。”

皇帝興致缺缺,揮袖命人退下:“由着他去。”

小太監彎腰退下,心中暗叫倒黴。

又想着五皇子果真是最不受寵的一位,皇帝問都不問一聲。若換了長安郡主身子抱恙,皇帝定不似這般氣定神閑。

一路碎碎念,垂眼小聲嘟囔,無意撞到一人,小太監連連跪下。

卻是沈鸾身邊的綠萼。

綠萼眉眼緊張,視線慌亂在人群中搜尋,只擡手喚人起來。

“無事,你起來吧。”

找不到人,綠萼失望收回視線,目光重回小太監身上,“你在這守了大半天,可曾見過郡主身邊的茯苓姑娘?”

小太監細細回想,終是搖頭:“未曾。”

“這可真是奇了。”綠萼攏眉。

一路走一路尋着人,然直至回到宴上,仍是不見茯苓的身影。

沈鸾笑望她:“你找什麽呢,見你轉悠半天了。”

綠萼福身:“茯苓那小蹄子,也不知道哪裏瘋去了,奴婢找了這半日,也不見她身影。”

沈鸾不以為然:“興許還在宮外晃悠呢,我放了她半日假,難得她今日興致好,由着她去。”

綠萼仍皺眉:“那也不能這般,郡主身邊總要有人伺候的。”

“我身邊有你就夠了,再不濟,還有其他宮人。哪就真缺了她這半日假。”

綠萼無法,只能福身應了聲是。

然一直到宮宴歌停樂止,仍不見茯苓的身影。

綠萼心下狐疑,茯苓雖愛玩,但也知道分寸,斷不會在宮外晃悠這般久。

蓬萊殿燈火通明,綠萼穿藤引樹,自曲折游廊穿過。

廊檐下鐵馬搖曳,敲碎夜色的安靜。

沈鸾端坐于高軟席靠背拐子紋太師椅上,鎏金開光雙耳三足銅香爐燃着袅袅藏香,然卻怎麽也撫不平沈鸾心中的愁緒。

雲堆翠髻,沈鸾一雙纖纖素手揉着眉心。

聞得有人掀簾進屋,沈鸾當即從椅子上站起:“如何,找到茯苓了嗎?”

綠萼愁容滿面,搖頭:“未曾。”

沈鸾雙眉緊皺,絲帕揉成一團,她低喃:“怎麽會?”

今夜滿城同樂,又無宵禁,滿京城年輕的世家公子并各家小娘子,皆相約出行,同游江邊。

茯苓瞧着有趣,遂和沈鸾要了半日假。

然約定時辰已過,茯苓卻遲遲未歸。

綠萼扶着沈鸾坐下,又着人取了滾滾的姜茶來:“郡主喝一兩口,祛祛寒。适才在江上吹了風,小心受寒。”

……江上。

沈鸾忽而記起,自己最後一次見着茯苓,便是在畫舫上。

官窯青瓷茶碗在案幾上發出清脆聲響,沈鸾沉聲:“綠萼,你找人沿岸問問,當時江岸兩側,可有看見……”

倏地,門外傳來宮人緊張的聲音。

“郡主,五皇子身邊的李貴公公求見。”

五皇子?

裴晏?

沈鸾雙眉緊攏,只覺得心煩意亂:“不見,就說我歇下了。”

小太監仍歸于門外月臺上,他操着尖細的嗓子:“郡主,李貴公公說,是和茯苓姑娘有關。”

……

霧霭沉沉。

寒風凜冽,數十名宮人手提羊角燈,浩浩蕩蕩。

沈鸾坐于步辇上,催促宮人疾行。

綠萼加快腳步:“郡主,既知道了茯苓在明蕊殿,也可稍稍放寬心。”

至少,不是叫歹人帶了去。

沈鸾眉心作疼,在她眼中,裴晏比歹人好不到哪裏去。

高高宮牆伫立,長安郡主的步辇,最後在明蕊殿停下。

沈鸾擡首望,高高的牌匾上龍飛鳳舞寫着三個大字,底下一對石獅子高聳,宮人手持戳燈,安靜侍立在一旁。

幾株紅梅晃悠,暗香浮動。

沈鸾凝神細看,總覺得眼前宮門熟悉,似曾相識。

像是……她已敲過上千回。

綠萼侍立在一側,小聲提醒:“郡主?”

沈鸾一雙柳眉輕蹙,仔細端詳左右一對石獅,她腳步趔趄,只怔怔望着宮門口幾株紅梅。

傲雪寒梅,迎風而動。

沈鸾面露怔忪,她忽的低聲呢喃。

“綠萼,我以前……是否來過此處?”

她将心底疑慮道出。

綠萼愕然,不解其意:“郡主,宮門……不都是這般嗎?”

沈鸾低喃:“……是嗎?”

她皺眉,款步提裙,終跨入那道宮門。

明蕊殿亮如白晝,穿過影壁,遙遙的,便看見端坐于上首的裴晏。

一身玄色圓領家常長袍,裴晏高坐于四出頭官帽椅上,旁邊的四面平內翻馬蹄長條案上設爐瓶三事。

他手上握着一冊書,遙見沈鸾走來,也只慢jsg悠悠掀過一頁。

“五皇子好興致。”

不及通報,沈鸾一腳踏入殿中,視線直直迎上裴晏的目光。

“茯苓呢?”沈鸾冷聲。

裴晏充耳不聞,只喚人倒茶來。

茶香濃郁,是沈鸾素來愛喝的那種。

沈鸾蹙眉,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一次萦繞在心口,淡淡的,不曾離去。

轉首,忽而瞥見裴晏手心的青玉扇墜,沈鸾瞳孔驟縮。

那是……她賞給茯苓那枚。

沈鸾急聲:“這扇墜……”

她想問裴晏這扇墜為何在他手中,想問茯苓在何處。

然未及沈鸾開口,裴晏已淡淡出聲打斷:“郡主覺得這扇墜如何?”

沈鸾想都沒想,脫口而出:“自是極好的。”

只有一點她不解,“這扇墜為何會在你這裏?”

她瞧裴晏眼睛,只當裴晏是喜歡這扇墜。

一塊青玉扇墜換得茯苓的周全,實在不虧。

沈鸾随口道:“你若喜歡,就拿了去,但是茯苓今日我必是要……”

“何人喜歡你都能随手送出去,是嗎?”

裴晏忽的沉聲,陰郁的眸子尋不到半點光亮,他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沈鸾,一字一頓:“沈、鸾。”

沈鸾乍然一驚,只覺得裴晏這怒火實在莫名其妙。

她輕哂:“……不然呢?”

不過是一塊青玉扇墜,她庫房比這價值連城的珍寶比比皆是,她實在想不通裴晏為何會動怒。

裴晏仍盯着人,他唇角勾起一抹自嘲。

許久,終喃喃道出那二字:“若是……阿珩送的呢?”

“……阿衡?”

不解裴晏為何會提起阿衡,沈鸾雙眉緊皺,“旁人送的,怎可和阿衡相提并論?”

裴衡送的,哪怕不是稀世珠寶,沈鸾也會視若珍寶。

沈鸾狐疑蹙眉:“你問阿衡作甚麽?”

裴晏緊緊盯着沈鸾,喉結滾動。

從前沈鸾也是這般,但凡是他送的,沈鸾都會小心翼翼護在懷裏。

即便那不過是唾手可得的一個小玩意。

阿珩,阿珩。

沈鸾所有的偏愛所有的愛意都只給了阿珩。

裴晏知曉沈鸾認錯了人,知曉她将裴衡錯認成自己。

他想告訴沈鸾她喜歡的阿珩是自己,然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只剩下一片血腥。

這世間最想讓沈鸾記起“阿珩”的是他裴晏,然最怕沈鸾記起所有的也是他裴晏。

裴晏手指緊握成拳,顫栗不已。

他怕沈鸾恨自己,怕沈鸾如同前世一樣,自望月樓高高墜下。他再也尋不得,再也找不到。

然偏偏沈鸾什麽都忘了,只記得對阿珩的缱绻情意。

裴晏眼底掠過陰翳。

他該早早殺了裴衡的,若沒有裴衡,沈鸾興許還會重新喜歡上自己。

沈鸾徹底沒了耐心:“五皇子若是想敘舊,還是等明日。”

她轉首,聲音淡漠,“……茯苓呢?茯苓在哪?”

裴晏垂首,掩去眼底的陰霾:“她竊了我的扇墜,自然有她的去處。”

沈鸾瞪圓眼睛,錯愕不已:“竊?不可能,茯苓她不可能做出這等偷雞摸狗……”

話猶未了,沈鸾猛地仰起頭:“這扇墜,是你送的?”

裴晏面不改色應下:“是。”

他目光幽深晦暗,“那是我送給你的,自然只能你一人戴上,別人若拿了……”

裴晏冷笑。

“——裴晏!”沈鸾怒不可遏,“你對茯苓做了什麽?”

宮中擅用私刑的,沈鸾聽過不少,此時迎上裴晏的眼睛,她只覺得遍體生寒。

“搜宮!”沈鸾氣急攻心,“今夜就算将這明蕊殿燒了,也要給我找出……”

話音未落。

忽的,遠遠傳來茯苓的聲音:“郡、郡主!”

茯苓跌跌撞撞朝沈鸾跑來,神色慌張。

她是在江邊被人打暈的,再次醒來時,人已經在明蕊殿的柴房,雙手雙腳皆被縛住。

此時才被松了手腳。

沈鸾推開抓着自己的宮人,朝沈鸾奔去,驚魂未散。

“奴婢、奴婢沒事。”

猝不及防對上裴晏的視線,茯苓仍驚吓不已,忙不疊低下頭,避開裴晏的視線。

沈鸾不放心,細細檢驗一番,幸而茯苓除了手腕上有勒痕,再無其他。

她悄無聲息松口氣,

裴晏垂眸,漫不經心:“郡主如今可還要燒了明蕊殿?”

罪魁禍首還在殿中,沈鸾轉身,視線冷冷在裴晏臉上掠過,最後落在那枚扇墜上。

她冷聲。

“既是送我的,那便由我處置,五皇子應該不介意吧?”

裴晏攏眉。

下一刻,一陣清脆聲響驟然在耳邊落下。

沈鸾高高揚手,将那扇墜狠狠摔在地上。

青玉易碎,頃刻碎成一地。

裴晏目光稍怔。

碎片四分五裂,映着淡淡燭光。

沈鸾昂首,雙眸冷冽:“五皇子以後若是舍不得,還是別送人了,省得丢人現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