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寂然無聲。

堤娅公主聞言, 也收了哭哭啼啼的表情,如弱柳扶風,慢慢走至裴晏身側。

她聲音一如既往的空靈婉轉:“若五皇子真的心有所屬, 堤娅也不會強人所難。”

裴晏面不改色:“大公主言重了。”

他擡眸,聲音淡淡。

視線似有若無掠過重重宮人, 最後落在那抹杏黃身影上。

沈鸾低垂着眼眸, 纖纖素手染上橘色果汁。

她着實做不來伺候人的活計,先前秋狝, 沈鸾為裴衡剝的橘子坑坑窪窪, 無一個成樣。

這會亦是如此。

從始至終,沈鸾對他的事都置身事外,滿心眼只有她的“阿衡”。

裴晏攥緊雙拳, 收回目光,猝不及防對上上首裴衡笑盈盈的一道視線。

太子殿下依舊溫良恭儉,謙和彬彬有禮。

他唇角挽着笑意, 好似一位關懷幼弟的兄長。

然裴晏知道,他是在嘲諷自己。

沈鸾對他的熟視無睹, 裴衡自然也看見了。

額角隐隐作疼, 先前飲下的烈酒好似此時方開始發作,胃部絞疼, 後背沁出薄汗。

裴晏緊咬下唇,一時之間,竟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只覺得胸口發悶,耳邊轟鳴。

擡頭去看, 眼前模糊不清。

他好像看見沈鸾和裴儀挨着, 兩人垂首說着小話。裴晏聽不清沈鸾說的甚麽,然有一點他卻能确定, 定然不會是自己。

沈鸾笑眼彎彎,一雙眼睛笑如星辰。

說話的間隙,她還不忘偷偷看上首的裴衡。

恍惚之際,裴晏好像又回到那一夜,聽着沈鸾落在自己耳邊,一聲又一聲的裴郎。

裴晏狠狠閉上眼睛。

關節咔嚓作響,指骨好似快被自己捏碎。

滿座目光幾乎都集中在裴晏一人身上。

皇帝面露不悅,催促:“……晏兒?”

“兒臣……”

下唇咬出血珠,終于勉強喚回一點理智。

裴晏低垂眉眼,畢恭畢敬,“兒臣确有心儀之人,然她性情腼腆羞赧,如若此刻……”

裴晏臉上适時流露出為難之色,不想佳人深陷窘迫境地。

皇帝怔愣,随即大笑:“罷了罷了,想不到朕的晏兒也是情種。”

他笑笑,仰首一飲而盡杯中烈酒。

不知想到什麽,皇帝唇角挽起幾分苦澀。

他擡臂,重喚舞姬入殿。

喜樂聲喧,殿內歡聲笑語重現。

裴衡不疾不徐坐在輪椅上,側目瞥一眼身側的裴晏。

“五弟劍術精湛,可惜皇兄不勝酒力,只能以茶代酒,敬五弟一杯。”

裴晏面無表情:“皇兄謬贊了。”

烈酒入喉,喉嚨辛辣一片,裴晏眼中卻只有太子案幾上那一小碟金橘。

知太子喜酸,沈鸾特意剝了一小碟,巴巴讓人送了來。

明明未嘗到半顆金橘,裴晏卻覺得心口酸澀。

他緊緊擎住酒盞。

目光似利刃,好像要将那金橘四分無裂。

裴衡揚眉一笑,明知故問:“五弟可要嘗嘗?”

“不必。”聲音冷冽,酒盞中的烈酒再次一飲而盡,裴晏目光陰郁,淡淡朝裴衡瞥去一眼,意有所指,“皇兄怕是忘了,我與皇兄不同,對拾人牙慧不感興趣。”

……

席間觥籌交錯,仙袂翻飛。

宴會一直到四更天方結束。

殿外淅淅瀝瀝飄起了小雪,銀裝素裹。

堤娅操着不娴熟的口音,期期艾艾追上裴晏的腳步:“五、五皇子留步。”

這位天竺來的大公主,漂亮萬分,興許是先前被裴晏拒絕,那雙綠寶石一樣的眼睛,此刻還紅腫着,看着好不楚楚可憐。

“堤娅初來乍到,可否、可否請五皇子相陪。”

即使已經被裴晏拒絕,堤娅仍不甘心,亦步亦趨跟在裴晏身後。

無意瞥見前方雪地兩抹身影,堤娅忽的駐足。她聲音俏生生:“那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嗎?”

她眼睛懵懂真摯,面露羨慕:“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果真是一對璧人,真叫人驚羨,我聽說他們二人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真好。”

茫茫雪地中,沈鸾眉宇間神采飛揚,不知裴衡說了什麽,沈鸾忽然跑出油紙傘,杏黃色宮裙翩跹,如蝴蝶展翅。

她伸出手,任由雪珠子落在手心,化成一片雪水。

染了雪水的手指冷冰冰。

沈鸾故意拿手輕戳裴衡手背。

裴衡無奈彎唇,反手握住。

二人親密無間,宛若神仙眷侶。

雪花簌簌而下,冷氣撲了裴晏一臉。

他雙眸陰沉,再沒耐心和天竺公主周旋:“大公主好像對我朝之事很了解?”

堤娅怔忪,一時大意,竟失言,她喃喃:“我……”

裴晏拱手告辭:“我還有事,先告辭了,大公主自便。”

第二次了。

堤娅雙眼憤憤,這是裴晏第二次丢下自己。

她咬牙,那雙綠寶石一樣的眸子不再溫柔謙遜,堤娅面露陰翳:“你确定那個羌人沒有騙我們?”

二王子自花蔭後旋身而出,他目光悠悠落在不遠處的沈鸾身上,漫不經心回答長姊的話:“我相信安奴亞,至少到現在,他還從未出錯。”

堤娅冷哼:“最好如此。”

她轉首,察覺到二王子落在沈鸾身上的視線,堤娅挑眉:“你喜歡她?”

身為女子,堤娅也不得不承認,沈鸾的美貌在自己之上。她好像上好的玻璃種翡翠,晶瑩剔透,一颦一笑都似蝴蝶振翅,輕輕掠過心尖。

二王子笑而不語。

堤娅目光淡淡:“我不喜歡她,你讓安奴亞……”

“堤娅。”二王子忽的出聲,“別做蠢事。”

他俯身湊至堤娅耳邊,警告,“這裏不是天竺。”

在天竺,堤娅自诩是最漂亮的女子。

因為比她漂亮的,都叫她活活打死了。所以天竺好看的女子,寧願劃傷自己一張臉,也不願得罪堤娅,丢了性命。

天竺王子公主來朝,自然需要人招待。

天未亮,裴儀風風火火奔至蓬萊殿。

沈鸾仍在榻上,一頭青絲缱绻,松散披落在肩上。青紗帳幔低垂,隐約可見錦衾下的一雙纖纖素手。

茯苓和綠萼着急福身:“公主,郡主還未起身。”

裴儀火急火燎:“都什麽時辰了,沈鸾居然還在睡?”

綠萼哭笑不得:“昨夜郡主歇得晚。”

“那也不成,今日可是我……”

“裴儀,你若再吵我半個字,我就叫人将你丢出去。”

倏地,青紗帳幔後響起慵懶一聲。

裴儀立刻噤聲,轉身回頭望。

卻見青紗帳幔後緩緩伸出一只手。

帳幔掀開,露出沈鸾未施粉黛的一張臉。

秋眸輕擡,水波潋滟,宛若墨畫的柳眉輕輕蹙着。

沈鸾憤憤剜人一眼,倏然收回目光,任由茯苓和綠萼一左一右,伺候自己盥漱。

數十名宮人燕翅般站在兩旁,雙手捧着拂塵漱盂等物。

片刻,綠萼又端來妝匣,為沈鸾梳妝。

銅鏡前的女子面若春杏,唇點绛色,沈鸾着一件月白绫襖,腰間系楊妃色盤錦鑲花棉裙長裙。

透過銅鏡看太師椅上的裴儀一眼,沈鸾輕笑出聲:“看傻了,都不會說話了?”

裴儀好似方回神。

她氣憤:“不是你叫我不能講話的?”

“我說你就聽。”沈鸾笑睨她一眼,“往日也不見你聽我的話。”

裴儀:“今時不同往日,今日我有求于你,自然聽你的話。”

一語未了,又急急起身,行至沈鸾身前:“你瞧瞧我這身,可還好?會不會太素了,比那天竺公主如何?”

裴儀今日負責招待堤娅,自然不能落她下風。

她皺眉:“也不知道那天竺公主怎麽了,偏偏點名要我去。我又不懂天竺語,她若是說我壞話,我都不知道。”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特特央求沈鸾陪同自己。

沈鸾笑看她:“你就不怕我和她一起說你壞話?”

從未想過的思路,裴儀目瞪口呆,脫口而出:“不可以!”

她語無倫次,“你是我的,不對,你和我是一起的,怎可背信棄義……”

沈鸾笑笑不語。

裴儀震驚:“沈鸾,你不可以偷偷和她說話,不能講我聽不懂的話。”

沈鸾梳妝完畢,裴儀仍不放心,一路追上沈鸾車輿,和沈鸾共乘一輛八寶華蓋香車:“你在聽我說話嗎,沈鸾!沈鸾!”

裴儀喋喋jsg不休。

沈鸾無奈捂耳:“聽到了聽到了。”

裴儀不信:“我要你發誓。”

沈鸾瞪她一眼:“我若是想講你壞話,定當着你的面光明正大的說,絕不偷偷摸摸。”

裴儀長舒口氣:“這還差不多……”眼睛一轉,裴儀後知後覺,“不對,你果然還是想說我的壞話。”

沈鸾閉目假寐。

一路吵吵嚷嚷,終到了堤娅公主下榻的驿站。

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雪,朔風凜凜,寒氣逼人。

堤娅立在驿站前,青紗覆面,遍身寶石環佩,她笑盈盈,好似感覺不到半點寒意:“堤娅見過三公主,見過長安郡主。”

沈鸾颔首,視線往上擡,忽的頓住。

堤娅身邊站着的,是裴晏。

裴晏一身月白色圓領窄袖寶相花紋長袍,眉眼淡然,也只有在沈鸾看過去時,他才緩緩擡眸。

那雙如墨眸子深不見底,叫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四目相對。

沈鸾皺眉,若早知裴晏也在,她定然不會應下裴儀的邀約。

她轉而望向裴儀:“不若我們……”

“堤娅公主聽聞今日京中有冰嬉之樂。”

裴晏一句話,當即否定了沈鸾欲找裴衡一起的想法。

她惱怒瞪向裴晏。

裴晏面色依舊從容淡定,好似剛才說話的不是自己一樣。

堤娅雙手合掌,笑彎一雙眼睛:“天竺也有冰嬉,只是不知同京城是否一樣。”

年年冬季,世家公子及小娘子都會在湖面上行冰嬉之樂。

其中以“搶等”最受世家貴族喜愛。

參與者腳着冰刀,以鳴爆聲為令,彩旗所在處為終點,先到者為贏家。

若有擅長冰嬉者,亦會踩着樂聲起舞。

裴儀不擅長冰嬉,每每站在冰刀上,人總搖搖欲墜。

紫蘇深怕公主摔下,片刻不離,時時刻刻攙扶着人。

裴儀還以為堤娅柔柔弱弱,定同她一樣。

不曾想天竺公主在冰面上行動自如,她步履翩跹,周身環佩随着她的動作發出清脆聲響,堤娅笑聲銀鈴,好似幽谷黃莺。

一時之間引來周遭無數目光。

堤娅滑至裴晏身前,一雙眼睛熠熠,朝裴晏伸出手:“五皇子可否與堤娅一起?”

裴晏往後退開半步,直言:“我不會。”

堤娅仍揚着唇角:“無事,堤娅可以教你。”

裴晏淡聲:“裴晏愚鈍,恐辜負公主心意,傷了公主。”

堤娅不甘心咬唇:“我……”

聲音戛然而止。

茫茫雪地之中,忽的多出一抹輕盈身影。沈鸾腳穿冰刀,身輕如燕,朱紅狐貍裏鬥篷随風飄動。

沈鸾速度極快,幾乎無人能及,她好似誤闖人間的幽燕。

身影快如殘影,一時間,雪地中只餘一抹紅色身影晃動。

她靈動在濟濟人群中穿梭。

旋轉、跳躍。

場上聲樂喧喧,少女舞姿曼妙,踩着樂聲翩跹起舞,鬓發烏黑,纖腰楚楚。面如白玉,眼若秋波流轉。

廣袖随風舞動,舞步輕巧通透。

裴晏面若冰霜站在人群後,忽的心生後悔。

這樣的沈鸾,該只有他一人看見的。

他不該提議堤娅來此處。

掌聲不絕于耳,裴晏面色沉沉,視線橫掃。

他想剜去所有人的眼睛。

裴儀将一切盡收眼底,忽而幽幽嘆道:“也不怪那麽多人喜歡沈鸾,若我是男子,見着這樣的可人,也會動心……”

一語未了,她忽的覺得後脊發涼。

裴儀狐疑往後瞧,一時之間竟忘了自己還穿着冰刀。

冰面光滑,裴儀一時不慎,竟直直往地面跌去。

幸而有人疾速從她身側穿過,眼疾手快撈起人。

裴儀驚魂未定,扶着人的手,堪堪站穩身子。

擡眼去看,恰好對上沈鸾一雙盈盈笑眼。

沈鸾忍俊不禁:“你作甚麽,站着也能摔倒?”

裴儀不甘心:“我不過是……”

說話間,忽而有一着白袍男子上前,那人面若玉盤,身如松柏,還未開口說話,耳尖先紅了。

“敢、敢問姑娘……”

低着頭,白衣男子連和沈鸾對視的勇氣都沒有,支支吾吾好半天,仍道不出半句完整之語。

正想着自報家門,好讓佳人記着自己,忽而卻聽沈鸾身邊的裴儀撫手笑道:“這位公子,你找我嫂嫂何事?”

白衣公子紅透臉:“……不、不是。”

他結結巴巴,“這位姑、姑娘怎麽可能……”

沈鸾并未梳婦人髻,他只當裴儀所言為玩笑話。

裴儀撇撇嘴,随手拽了裴晏上前:“這是我五弟,不信你問他,卿卿是否為我大哥未過門的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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