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1)
藹哥兒聽了林如海交待遺言般的話,心裏發苦, 嘴裏還得勸着:“先生曾教過我黃金紅人眼、錢帛動人心, 若是錢財少些我還湊合裝裝視銀錢如糞土,可這……”太多了, 你可別見人就直接塞這麽一摞子, 不是人人都如我一樣富貴不能淫。
光藹哥兒這個不知道京中物價的人看,地契與房契和鋪子加起來, 沒有百十萬兩怕是置辦不下來——地契沒有少于五百畝的,房子是京中西城最顯要的地段, 鋪子更是幾條主要街道上的好去處。
別說置辦, 裏頭除了房子不能生息,別的東西加在一起, 每年收上五萬兩銀子, 那都得是看着的奴才太貪或是主子太不會經營。
這還是自己那個言不談利的先生?藹哥兒覺得自己還是小看了古人。真能藏拙呀!往日看林府裏吃用都算平常,林如海也不許藹哥兒走商賈之道,就是莊子裏花房的出息不少,林如海也是問都不問一聲, 由着藹哥兒自己折騰。
可這人自己手裏攥了這麽大一筆這個時代最穩定的地契!
那賈敏知道不知道呢?
看過原著的藹哥兒迷惘了。從原著裏賈琏的話中, 好些人都猜測林家的家財當日落到榮國府有二三百萬,可現在他自己手裏拿着的就有百來萬兩, 加上未來幾年的出息呢?還有林如海的灰色收入呢?據藹哥兒所知, 賈敏可是在揚州也置辦了好些産業, 具體多少他不清楚, 可怎麽也不會少過幾十萬兩。加上林家的古董字畫……
正想着林如海的灰色收入, 眼前又有一摞子紙遞了過來。已經受了一次沖擊的藹哥兒,看着以萬字打頭的銀票,臉上沒有什麽驚訝之色。
他被吓傻了!
這麽厚的一摞子,就算下頭的面值不如這張,可也不會差得太多吧?
林如海大概對藹哥兒的“處變不驚”還算滿意:“這些你回京後存好,若是我真有個不虞,只可留給寬哥兒。不是不疼玉兒,看你這幾年行事,是不會讓玉兒受委屈的。可是寬哥兒,你師母那裏耳根到底軟些,還是讓他自己手裏不至空泛的好。”
眼前的是你未來的女婿,不只是你的學生,你就這樣明顯地偏心,真的好?藹哥兒狐疑地看了林如海一眼,問出的話卻是:“先生将這些東西都托付給我,師母知道嗎?”
對于藹哥兒的疑問,林如海非常理直氣壯地搖頭:“這些是林家歷代家主保管的,并不列入內宅帳目。”
藹哥兒這就想起原著裏王熙鳳曾經因趙姨娘丫頭月例一事,說過她管家的銀子不過是接個手,怎麽來怎麽去。當時看書的時候還不解,等來揚州已經明白了大半:一般人家都是分內帳與外帳的,外頭的帳目由着男主人管着,那是收入的大頭,太太奶奶們争的管家權的不過是內帳,也就是一年拔給內宅開銷的銀子。
不過原著裏榮國府外頭的莊子鋪子好象也歸王夫人管呀,藹哥兒不得不想着要不是賈政太不通俗務只好交給王夫人管,就是賈母為了防備賈赦借着外帳拿捏王夫人所以都交給了她。
那都是榮國府的家事,藹哥兒也沒閑工夫替他們操那個心,只對林如海鄭重道:“先生放心,這些東西還有歷年的收益,将都會一文不少地交到寬哥兒手裏。”想想到底不平,跟了一句:“等将來我就算是賺一文錢,都要交給玉兒。”
Advertisement
林如海幾次想拿起戒尺,又強忍着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後:“你要是只會賺一文錢,讓玉兒跟着你喝西北風嗎?”
藹哥兒自己心裏撇嘴,面上還得恭順地說自己将來一定好好努力,要讓黛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林如海也不與他計較,又把京中宅子留下看宅子的人說與他聽,告訴他:“我會修書,讓這幾個人聽你的差遣。只你自己也得注意,行事不可太過。”自己這個學生兼女婿,看着似溫文,骨子裏卻太有主意。
對于接手林家在京中的人手,藹哥兒還是願意的——他回了京中,以沈學士與沈尚書的作派,自是關着他念書再念書,就是朝中事也不會如沈任和林如海一樣說與他聽,他只能自己讓人去打聽。
可沈家給他配的下人,他還真不敢十分信得過:他自己的小厮與兩個大仆人倒都收服了,卻還要留下一個幫自己聯絡林、沈兩府。再說他的人離京時候不短,回了京中想在學士府裏施展得開又得些功夫,更別說在京裏。到時沈學士與沈尚書少不得又賞他人,不觀察一番如何敢用?
林如海留在京中的人就不一樣,那些都是在京裏幾代人歷練出來的,各家情況了解、消息也自有門道,若能為自己所用自是再好不過。
藹哥兒就又想起一事:“先生京中宅子即留了人,他們不替先生打聽些消息嗎?”
林如海就是一嘆:“你怎麽倒糊塗起來,人走茶涼這話沒聽過嗎?”
藹哥兒自是想到了,也就不再往林如海心裏紮刀,師徒兩個約好将來由林家的人五日一送信,不可在這上頭心疼銀子。
說完銀錢事,藹哥兒猛想起原著裏那個該做黛玉先生的賈雨村,就算此時他本該已經在林府卻沒有出現,可藹哥兒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我走後先生自己在書房也是寂寞,寬哥兒啓蒙還得幾年,不如多教導一下玉兒。”你自己的學問不比那個賈雨村好?
林如海不知藹哥兒是為了防備一個還沒出現的人,只當他是真關心自己怕自己寂寞,臉上多了些感動,笑道問道:“我教的都是男子該學的東西,玉兒是女兒家,若是學了去,不怕她移了性情?”
藹哥兒不在意地搖頭:“誰說女子只能困守于內宅,眼界開闊些總是好事。”
我是黛玉的後爹嗎?還不是怕你們家的長輩将來對黛玉有什麽微詞才如此說,你這麽一本正經地反駁做什麽?林如海只覺得自己應該再看看戒尺放到什麽地方去了,心裏勸着自己這小子過幾日就走,才算罷了。
要擔心的事兒太多,藹哥兒今天在林如海的書房裏耽誤的時間也就分外的長。林如海的心情随着藹哥兒的話,在感動與找戒尺之間搖擺不定,最後一個忍不住黑了臉:“你父親怕還等着你回話,快些回府吧。”
不知道林如海怎麽突然又變臉的藹哥兒,重新又把請林如海多注意自己家的內宅,多看顧着寬哥兒些的話說了一遍,才在林如海要噴火的目光下離開了林府,連後宅都沒能再去一回。
賈敏見林如海自己進了內宅還奇怪:“藹哥兒怎麽沒留下用飯?”
林如海想想自己和一個孩子較勁也覺好笑,可那是一個孩子嗎?事事都拿出來唠叨一遍,比幾十歲的人都啰嗦:“他也該回府收拾一下東西。”
賈敏聽了搖頭:“正是因為他快回京了,我以為總要多叮囑玉兒幾句,不想竟然這樣就走了。”
林如海只好道:“還有幾日才啓程,總有他來的時候。”想想也覺得奇怪,剛才在書房裏藹哥兒連寬哥兒都囑咐到了,說黛玉卻只是一兩句話的事兒,與他往日行事大不相符。
這邊林如海奇怪,沈府裏房氏見藹哥兒竟然回府用飯也好奇:“今日怎麽沒留在你先生家裏用飯?”
藹哥兒不說自己是讓林如海趕回來的,只向房氏賣好:“這一走不知道得什麽時候見着奶奶,自然要多陪陪奶奶。”
一句話成功讓房氏紅了眼圈,想說自己也舍不得兒子,又怕藹哥兒借此更不願意回京,那可是大不孝。只好輕點了藹哥兒一下:“什麽時候學的這樣嘴甜。”
詢哥兒正進屋,見房氏點藹哥兒,急了:“奶奶別打哥哥。”
房氏大奇:“他平日總是欺負你,我是為你出氣,你倒護着他?”
“沒有,哥哥給糖吃,才沒欺負詢哥兒。奶奶才不讓多吃糖。”
那是你不知道,最先那個不讓你多吃的,就是你護着的這個。房氏長嘆一口氣,還不知道大兒子走了,二兒子要鬧幾天。好在三兒子還睡在搖籃裏,要不也得讓大兒子攏了去。
自己這個大兒子要是想讓誰覺得他好,就沒有不成功的。房氏這樣一想,倒不怕藹哥兒自己一人進京,會受了委屈。
藹哥兒那裏還有話等着房氏:“奶奶自己一人在家裏寂寞,時常接了玉兒來家裏解悶吧。”
幾年下來,房氏對黛玉自是喜歡的,可那是別人家的閨女,總接到自己家裏人家有意見不說,兩府還有婚約,讓外人看着也不象。
聽了她的顧慮,藹哥兒一點兒也沒當回事:“我又不在揚州,玉兒多過府幾趟,也是替我盡孝呢,別人只會覺得玉兒懂禮孝順。”
詢哥兒自己早拍起了巴掌:“玉姐姐來和我玩。”
房氏覺得這個理由也算說得過去,點頭算是允了,沒見着大兒子悄悄松了一口氣——人從小相處的感情,總比半道相處得深。再說黛玉多來沈家,房氏也就擔上了一半教導的責任,将來誰都可以說黛玉不好,房氏是不能說的。
與房氏如此說完,藹哥兒才帶着林家的家底兒回了自己的院子。不是房氏沒見到他手裏的東西,實在是藹哥兒出入兩府早成定例,沒少從林家包着書回來。房氏只以為林如海擔心他路上落了功課給他的書,哪兒能想到人家手裏拿着林家近兩百萬的銀錢?
怎麽把這些銀錢平安地帶回京中,是藹哥兒面臨的又一上難題:不能和大件行李放在一起,怕的是不要自己眼前讓人偷摸或是遺失。又不能太過刻意放在自己眼前,免得有心人因此起了疑心。
最後藹哥兒幹脆把自己的一套《論語》給拆解了,細細将各色契據一頁頁夾在其中,然後放到自己随身的一個書箱最底下,上船時擺在自己房中,時時在眼中卻又不用擔心小厮們敢忘了那個書箱。
重要的東西安排妥當,船期也定下,藹哥兒便不留在家中,日日往自己相熟的幾家裏話別,也有別人請他的,也有他回請人的,很是熱鬧了幾日。
這日回家,發現黛玉竟在房氏的正房裏坐着,見他進來,看兩眼就別開頭,并不主動與他打招呼。藹哥兒哪兒能不知道這是因為自己沒顧上去林府,小丫頭有些生氣了?笑着給房氏打個千,就向黛玉道:“玉兒可是來給哥哥送行的?”
黛玉輕擡小下巴,看都不看藹哥兒一眼,見房氏微笑,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奶奶這幾日忙,我來給奶奶幫忙。”
房氏更樂:“很是,玉兒是怕我累着過來幫忙的,于你何幹?”
藹哥兒只好讪讪地笑:“還是玉兒有心,這麽一比奶奶更不疼我了。”
“哦,我疼過你嗎?”房氏似笑非笑地看着藹哥兒。
黛玉看房氏的樣子有些着急,顧不得自己還生藹哥兒的氣,笑着向房氏道:“奶奶自然是疼藹哥哥的,誰不知道奶奶心裏最看重藹哥哥。”說完還看藹哥兒一眼,示意他快向房氏說些好話。
房氏心裏憋笑,面上還是那麽似笑非笑:“玉兒別替他開脫,成日裏不知道他忙什麽,人影都見不到一個,疼他也是白疼。”
黛玉不知房氏是在逗自己,想想又給藹哥兒找出一個理由:“藹哥哥也是中了秀才的人,一處考過的人就不少。這一回京算是要與朋友久別,總要告別才算盡到禮數。不然人不說藹哥哥要陪奶奶盡孝,會說藹哥哥不懂禮,豈不枉費了奶奶平日教導之功?”
這小嘴巴巴如炒豆般利落,讓房氏愛不夠。心裏暗道,好吧,自己是枉做惡人呢。房氏就那麽打量着藹哥兒,可知道我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再多的不舍,再多的惦念,分別的時候還是來了。藹哥兒沒有故做堅強,給房氏磕頭的時候掉眼淚,給林如海與賈敏磕頭的時候掉眼淚,臨上船的時候對着送行的沈任、林如海還有楊儀等人還是掉眼淚。
等與黛玉話別的時候又是一個情景:“別哭,這一路不管我看了什麽景致,總會畫來讓人送給你,就如你自己親見了一般。你若再哭,哥哥哪兒走得了,讓人說哥哥不孝你又不願意。”直到說得黛玉淚收才罷。又不準她送到二門,只讓她安慰賈敏。
一圈眼淚下來,送行的楊儀也跟着淚汪汪,沈任與林如海的眉頭也沒舒展開,見船行得遠了,藹哥兒還站在船頭不動如松,個個臉上都有不舍之意。
“罷了,回吧。”林如海長嘆一聲,向沈任道:“藹哥兒是個有心的,帶的人也不少,沒多久就會有信送回來。”沈任苦笑,他對這個長子的期盼多,借力更多,這一走閃得他不輕。
楊儀自己向着林如海與沈任道別,眼睛還是紅通通的,林如海想不明白,楊森怎麽會有這樣一個耿直的兒子,明明他那個長子已經教的如一個小狐貍。
好在與藹哥兒相交的是這一個耿直的,林如海好言對楊儀道:“難為你今日特意來送藹哥兒。”沈任在一旁想告訴林如海,這話由他來說才合适,可現在他自己還真沒有什麽心情與人客套,只向楊儀點了點頭,便上車回府去安慰還在傷心的房氏與詢哥兒。
藹哥兒一上船早收了淚,站在船前向着岸邊不動,就是為了讓那兩人不要忘了自己的苦勞,也別因隔得太遠就把自己說過的話都當成了耳邊風。
這一路上船行得并不趕,每天早早靠了碼頭歇下,第二日用了早飯才重新揚帆。反正對藹哥兒來說,進京之後日子未必比在船上好過。
行路有盡時,快一個月的時間,足夠藹哥兒将京中沈家的情況還有朝裏知道的事情細細捋一回,想明白自己該先做什麽、後做什麽。到後來實在無聊,連榮國府現在的情況都按原著的時間線推了一回——他進京,賈敏還是托他給賈母帶了些東西,少不得要上那府去拜訪一回。
不過不急,藹哥兒覺得自己還是打聽清楚了榮國府這幾年的行事再去那府的好。很快就見到了可以打聽的人:剛在通州下了船,就有一個少年向着他奮力招手:“沈越!”
那少年身量比藹哥兒高了兩三指,有着和藹哥兒抽條之後一樣的容長臉,眼睛比藹哥兒的大,倒是一樣清正有神,鼻子沒有藹哥兒的高,不過也很挺直,嘴就比藹哥兒的大點兒,嘴唇也厚一點,讓藹哥兒覺得不大科學:不是最愛說話,還沒把嘴唇磨薄。
“超大哥。”藹哥兒遠遠地就向那人行禮,大家都已經長大了,不能再象小時一樣在外頭就把小名帶出來,人家都叫他沈越了,他就不能再叫詠哥哥。
沈超看着藹哥兒只是笑:“沒怎麽長個呀,是叔父沒給你飯吃嗎?”
藹哥兒對上他沒什麽脾氣:“超大哥,我比你小兩歲呢。”現在也不過比你矮那麽一點兒,沒長個應該比你矮一半好不好?
沈超已經親昵地摟過堂弟:“怎麽沒把你小媳婦帶回來?”
這人,就算是看上去是個少年,還和小時候一樣不靠譜:“人家父母俱在,又沒成親怎麽會跟我一起回京?”
“話可不能這麽說,就你小媳婦的外祖家那個含玉而生的哥兒,就天天還和女孩子厮混在一起,若是你小媳婦來了京裏去他們家,你不擔心?”
藹哥兒心裏一動:“好好的她來京裏做什麽?”
沈超也就是詠哥兒一下子神色不大對,生硬道:“碼頭上風大,家裏太爺老太太他們也等着你呢,咱們還是快些回府,理別人家的閑帳做什麽。”
人家都轉了話題,藹哥兒也不能非拉着人盤根究底,兩人一起上了馬車。東西自有下人看着,藹哥兒只讓來福好生盯着先把自己房裏的東西都帶回府裏,別的慢慢往回運就是。
府裏側門早早打開,有頭臉的管家、管事們都在這裏等着,還有一個看上去與詢哥兒差不多大的男孩站在頭裏,看到藹哥兒兩個下車,噠噠噠地跑過來,雙手高高舉起:“哥哥。”
沈超沒理會小孩高舉的雙手,由着他如投降一樣保持原狀,轉頭向藹哥道:“這是我弟弟。”語氣裏有莫明的自豪。
藹哥兒早蹲了下去,問小孩:“你是諺哥兒?”
見藹哥兒蹲下,小孩已經好奇地打量他,聽到問話也不投降了,兩只小手似模似樣地給藹哥兒行禮:“哥哥好。”
這個不錯,至少比他親哥哥有眼色,藹哥兒很習慣地從荷包裏掏出一塊雪花洋糖:“這個不能多吃,倒是給你帶了不少,等一會兒行李拉回來讓人給你送去。”
諺哥兒接過糖,沒和詢哥兒一樣直接送到自己嘴裏,而是看向自己的親哥。沈超向他道:“還不快謝過你二哥。”藹哥兒覺得他把那個二字咬得太重,不由地翻了個白眼。
沈超大笑起來:“就是這個,從你走了之後,就沒人對我翻白眼了。就算有,也不如你翻得好。”
“超大哥,你已經是皇子伴讀了。”藹哥兒只能這樣提醒他,然後把臉板緊,再拉上諺哥兒的小手一起進府門。沈超自己又笑了兩聲,見自己弟弟雖然也回頭看了自己一眼,卻一直跟着藹哥兒的步子,沒有停下來等自己的意思。
幾步追上去,先對諺哥兒道:“一塊糖就跟着別人走。”又向藹哥兒笑:“不過是實話實說,怎麽越來越小氣了?七皇子前兒賞了我一串碧玺,我連諺哥兒也沒給,就給你留着呢。”
藹哥兒只看他一眼,還是不回他的話,讓沈超有些讪讪:“太爺和老太太他們都在晚晖院呢,你久別重歸,總不能板着臉去見長輩。”
諺哥兒一向是讓自己哥哥壓迫慣的,哪兒見過哥哥主動向人賠笑臉,對拉着自己手的這個哥哥一下子崇拜起來,小手握得更緊些,連看也不看自己的親哥了。
沈老太爺他們顯然是房氏走後才換的院子,藹哥兒對這處院子沒什麽印象,說了一句:“府裏還有這處院子嗎?”
沈超一下子就活了過來:“怎麽沒有,你走的時候才多大,自然不記得。從太爺致仕後就與老太太一起搬了過來。”
世家行事多是如此。兒子已經頂門立戶,老子卻成了昨日黃花,來拜望的自然找兒子的多,做老子就讓出正房正院,好讓兒子有更大的發揮空間。
藹哥兒也不糾正沈超自己連他洗三上掐自己都記着——那太驚悚,只道:“一走四五年,別說地方,好些人都不大記得了。”
這次沈超學乖了,并不反駁他的話,只說:“太太與我母親只怕也在老太太那裏,只是老爺與父親都上衙去了,晚上就見着了。”說着上前拉了諺哥兒的另一只手,才發現小孩手裏還緊緊攥着那塊雪花洋糖。
“二公子回來了。”晚晖院收拾得很整齊,裏頭也有偏院、跨院,更有已經換了面孔的丫頭笑臉相迎。被人直接叫二公子的原因藹哥兒也知道,那是沈超知道他在揚州不許人叫他小藹大爺之後,在府裏便也讓人叫他公子。沈太太疼長孫,他鬧了幾日也就這麽叫出來了。
不認識的丫頭,藹哥兒只沖她們點點頭,就着打起的簾子直接進了屋裏,當然沒忘了抱一把諺哥兒好讓他順利邁過門檻。
“快過來讓我看看,走時才多大的小人兒,回來已經是秀才了,真給老太太争氣。”沈老太太一見藹哥兒就讓人到自己跟前,看也不看丫頭手裏的蒲團。
藹哥兒自己看得見,向着沈老太太先是笑了一下,就跪了下去:“不孝孫給老太爺、老太太請安,給太太請安,給伯母請安。”
他看到沈學士高坐主位一點兒也不奇怪,若是真有不好沈任一定讓他路上加緊行程,就算他不聽下人也會勸,既然可以從容一路,那沈學士的病重就值得商榷。
沈老太太還罷了,沈太太直接掉了眼淚:“一路上受苦了,怎麽瘦了這麽多,老大家的要好生給他補一補。”走的時候分明還是圓滾滾,現在看肚子也沒了,臉上的肉也沒了,就是胳膊、腿看上去也細了好些。
劉氏哪兒有不應的?想親自上前把藹哥兒拉起來,沈超已經替他娘做了,還沖着藹哥兒說:“我就覺得你不該回來,你一回來老太太他們都不理我了。本來有了諺哥兒,我就退了一射之地。”說完還咕嘟了嘴。
藹哥兒真想向天再翻個白眼,你當自己還是五六歲的時候嗎?沒看你身邊還站着一個諺哥兒,伯母肚子還挺着?
沈學士清咳了一聲,直接把沈超咕嘟的嘴給咳平了,才向藹哥兒招手:“越兒過來。”
是了,自己已經有了功名,不光在外頭不能說小名,就是在府裏下頭也有了弟弟,長輩們為了給自己長面子也開始喚大名了(以後藹哥兒這個稱呼便是昨日黃花了)。
他上前又向沈學士跪了下去:“見太爺身子大安,曾孫也就放心了。等一會兒就給父親寫信,讓他不必挂懷。”不能說老人家裝病,只能說人家的病已經好了。
“不必急着與他說這個。”沈學士又開始撫須,向着沈老太太道:“他這幾年還不算丢人,考績都是中上。你這個年紀中了秀才,也沒堕了沈家門風,我聽說你來京身子才舒坦些,誰知道能挺幾日。”後頭的話是對着沈越說的。
沈越一進屋已經打量過沈學士幾人,歲月并沒有優待誰,沈學士與沈老太太保養得再精心,皺紋還是深刻起來,頭發更是全白了。而沈太太的皺紋雖然淺了些,可頭發也已經半白,只是臉上的氣色紅潤,可見日子過得順意。
有了沈學士定下的基調,大家都不說沈學士的病,只說了幾句沈越路上的話,再問問房氏與剩下的兩個孩子都好,便讓沈越回二房的院子去洗漱休息,等着吃晚飯的時候再過來說話不遲。
沈超一定要送沈越回院子:“你怕是不記得路了,還得我帶你重新走一回。”沈越心裏感動,面上還嫌棄:“多少人想着給我帶路呢。剛才老太太已經吩咐了人,是誰把人趕走的?”
沈超直接給他肩膀一下:“他們能與我比?再說叔父嬸子都不在家,這些下人有幾個不是看人下菜碟的?還得我帶着你走一遭,這些人就知道好歹了。”
他們是在門口說的話,屋裏的長輩們聽了個一清二楚,劉氏的臉騰地一下脹得通紅:“這孩子從小就不如藹哥兒穩重。”現在她幫着婆婆管家,真出了這樣的事兒,人家不會說婆婆不疼孫子,只會說她做伯母的苛待侄子。
沈老太太已經笑着開口:“我倒喜歡他這個性子。何況他們兩個一起長大,年紀又差不多,可不就比和諺哥兒還親密些。”
被兩個哥哥無情留下的諺哥兒好不容易聽到有人提起自己,可憐巴巴地向老太太抱屈:“哥哥從來沒送過我。”
長輩們都笑,把諺哥兒笑得莫明其妙,小臉都糾結起來,沈太太不由想起自己沒見過面的兩個孫子:“詢哥兒只比諺哥兒大幾個月,不知道和越兒相處得怎麽樣。”
劉氏忙讨好婆婆:“越兒脾氣好,比超兒懂得友愛弟弟。”
沈太太不願意人說大孫子不好,就算知道劉氏這是替大兒子剛才的話分辨也不行:“越兒是和諺哥兒年歲差得太大了。再說越兒的脾氣好?”從小就知道板着個臉。
沈老太爺早已經站起來去自己的書房寫信,今日重孫子到家,自然會給孫子報平安,自己正好有話交待孫子。
晚上劉氏張羅了家宴,還要親自給沈越布菜,沈太太止住她:“你身子沉,只坐下自便吧。想心疼侄子的日子長着呢。”
沈越就看了劉氏一眼,看這肚子也沒幾個月的光景。不過她比房氏大着幾歲,在這個時代再生産的話已經算是高齡産婦,難怪沈太太不讓她勞累。
見沈越打量自己,劉氏也有些不好意思,大兒子快該相看的時候,自己倒又有了,總讓人有些臉紅。再看看只顧着與沈越說長道短的兒子,劉氏嘆一口氣:侄子比大兒子還小兩歲倒定了親,自己的兒媳婦還不知道在誰家養着。不行,回去要和丈夫說一聲,這兒媳婦要自己相看過才行,不能讓丈夫和小叔子一樣,酒桌上就把兒子的親事定下來。
一時飯畢,沈學士與沈尚書自去書房說話,剩下的人大家團坐下來喝茶。沈越獻寶一樣掏出畫冊來,呈給老太太:“這是曾孫閑時畫的,父親說倒也算傳神。我想着老太太沒見過詢哥兒和谙哥兒,就帶來給老太太看看。”
聽說是他畫的,老太太沒看畫已經先誇:“你這樣小的年紀,哪兒來這麽多精神?書讀得又好,我看信上的字寫得也好,給你太爺畫的折枝花冊子就很好,現在又會畫人物了。”說着打開畫冊。
這一打開就驚訝地張大了嘴,翻到底直接遞到了沈太太的手裏。沈太太看頭一張,是個胖乎乎的小孩兒,與沈越的眉眼有七分相似,那胖乎勁倒與小時的沈越象了九成:“這是詢哥兒?”
沈越已經站在沈太太身側,聽問就點頭:“能吃,最愛吃糖,一天回來不給糖吃,就不理人不叫人,等拿糖出來就巴結着沖人笑。”
畫裏的孩子也是沖着人笑,嘴角還亮晶晶的,讓人懷疑是不是看着糖流出來的口水。這不是出奇的地方,最出奇的是畫上的孩子眉眼分明,就和真站在自己面前一樣,不似時下的畫一樣以寫意為主,千人一面看不出誰是誰。
再下一張還是這個孩子,正擺弄一只布老虎,小臉蛋子繃繃着較着勁,讓人恨不得進畫裏替他把那布老虎給擺正了。
又下一張就是這個孩子站在一個搖籃邊上,疑惑地指着搖籃裏的小孩子,側着頭不知道想說什麽,面上的不解還有皺着的眉頭,又讓人想替他撫平了。沈越在旁邊解釋着:“這是谙哥兒剛出生的時候,他老是懷疑是不是有人把妹妹換成了弟弟,守在搖籃邊等着人家換回來。見沒換回來就生氣。”
聽他解釋得頭頭是道,要不是禮儀所關,劉氏都想着自己探頭看看,等看到沈越說起妹妹時,還意味深長地看了沈超一眼,不由地笑了起來:“只盼着我這一回生個女兒吧,怎麽都是臭小子。”
這話倒是真的,現在沈越他們這一輩已經有五個男丁,可是卻沒有一個女孩,讓一向希望人丁興旺的沈家長輩們,也對孫女期盼起來。
沈越笑嘻嘻地向老太太道:“老太太竟盼着曾孫女不成,曾孫女将來總是別人家的,不如我們兄弟能把人娶進門來。”
沈老太太已經讓沈太太坐到自己跟前,兩個人一起看着畫冊裏的孩子笑,聽沈越這樣說,斜他一眼道:“就算是娶進門來,誰知道是幾年以後,總不如我們自己家裏的女孩,可以放心地打扮她,寵着她。就是有好東西也可以留給她,省得讓你們給糟蹋了。”
沈越就從自己懷裏又摸出一個冊子來:“我母親現在倒是不怕糟蹋了東西。”說完雙手遞到了老太太手裏。
老太太還以為又是詢哥兒與谙哥兒的畫像,興沖沖地接過來看時,當頭一張卻是房氏正笑着給一個小姑娘簪花,那小姑娘穿了翠藍的衫子,房氏在給她簪一朵淺紫的木槿。
小姑娘眉眼還未長開,看上去卻靈秀非常,尤其是一雙眼睛依賴地看着給她簪花的房氏,讓人覺得在這樣的目光之下,自己不由地想把最好的東西給她,不讓她有所不足。兩人身後是亮亮的陽光,這陽光也灑在她們的臉上和身後的木槿上,也不知是兩人的笑襯亮了陽光還是陽光襯亮了兩人的笑顏,整個畫面看上去明快生動。
“這是?”沈太太顧不得看自己的兒媳婦,擡頭看了沈越一眼,再低頭仔細看小姑娘,又要看老太太的神色,才吃驚地道:“竟有幾分老太太的品格。”
老太太也打量着畫裏的人,房氏她自是認得的,能讓房氏放心笑着給她簪花還被沈越看到并畫下來的人,跑不出林家的那個小姑娘。等聽沈太太說象自己,少不得看的更仔細,還輕輕點了點頭:“這也是奇事。不過也平常,我們這一族的人多是杏眼輕眉,就是男子也多如此,想來玉兒象了她父親。”
說完又往下看,無一不是房氏帶着小姑娘的嬉戲圖,兩人或是賞花,或是對奕,或是講書,所有圖畫無一不是筆觸明媚,風格歡快,讓看的人也跟着心情大好。
房氏也寫過信回來,講過黛玉的種種,可那都是在筆頭,哪兒如畫冊這麽直觀?沈家人都知道黛玉生得不錯,性子也大方,現在看了畫上靈秀的小姑娘,才知道這生得不錯幾個字太過謙虛。
“你母親倒是有福氣。”沈老太太輕輕放下畫冊,又把曾孫子們的畫冊拿在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