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平安京的那些事(13)
我……是一個陰陽師。
賀茂家是平安京最負名氣的陰陽師大族,而我作為賀茂家的繼承人,理應成為最優秀的陰陽師。事實上我也是這麽做的,族中長老傳授我陰陽術天文道,我很快就成長為賀茂家希望的樣子。
明明是這樣沒錯,族人都誇贊我未來一定能帶領賀茂家走到更高的高度。可為何父親他從來沒有誇贊過我?
父親是賀茂一族的族長,但他和我卻是幾乎相反的存在,如果說我是背負着族人的期待出生的合格的賀茂家繼承人,那我的父親就是一個完全不負責的族長。
從我有記憶開始,幼年的回憶大都多是父親和長老們的争吵。長老們認為只有除去所有的妖怪才能保護平安京安全,而父親居然跑去妖怪的領地和滑頭鬼喝酒。長老認為必須和貴族聯姻才能保證家族繁榮,于是就有了我。而父親偏偏愛上了只身一人從唐國過來的女子。
當初的記憶雖然遙遠,但是對我不可忘卻,尤其是那個午後。
那日應該是我剛完成族中派給我的任務,打算去找長老們彙報情況。
“你是忠行?”牆頭的人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待确認我的身份後,忽然一笑,“對的,你是我的孩子,出生那日我還抱過你。”
雖然之後就再也沒有了。
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位不負責的父親,他将自己的孩子留給長老撫養,以此來擺脫自己的責任。從來都未給過孩子父親的概念,卻在面對我時如此理所當然。
所以我對這位族長說:“沒錯,我是您的長子,賀茂忠行。”
我本來打算說完就離開的,長老給我安排的事情太多,作為一個合格的少主,那些事不能有任何纰漏。
“要不要和我出去?”父親他坐在牆頭向我伸出手。
我愣了一下:“我還有族中的任務。”
父親擺出無趣的表情:“事情什麽的永遠也做不完的,不學會自己給自己放松的話,早晚有一天會被累死的。”
說着,他從牆頭躍下,拽住我的衣領翻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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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能反抗。
這不合理!明明都是陰陽師,為什麽他的力氣這麽大!
可能是為了防止被人看見賀茂家少主不體面的舉動,在有護衛追過來的時候,我也奔跑起來。
那個人居然還用了術法!陰陽術是這麽用的嗎?作為陰陽師不應該節省自己的靈力,關鍵時刻用來與妖怪決鬥嗎?
似乎是看我跑得不夠快,父親他竟然将我扛在肩頭奔跑起來。一路跌跌撞撞,直到停下來的時候我的腦子也暈暈乎乎。
他帶我來到了一條河邊。
我是知道這條河的,聽說最近這邊有河童騷擾住民,所以一般不會有人接近這條河。
“阿雲,看這裏,我來了!”父親沖河岸大喊。
因為父親的聲音,河岸邊的女子緩緩轉身,待看到我們時露出了一個笑容。
父親拉着我一路小跑來到河岸:“阿雲,這是我的兒子忠行。”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面前的這位,因為我是知道她與父親的關系,因為這個我的母親在生下我之後就回了娘家,我也從來沒有見過母親。
雖然我的父愛母愛沒有什麽渴求,但我和她的相處一開始的确是有點尴尬的。
“忠行嗎?你父親和我提過你,很高興認識你,叫我阿雲就行。”那個女人這麽道。
雖然我對前半句抱有懷疑态度,但是這樣解決了稱呼問題,的确讓我松了一口氣。
父親他,是個奇怪的人。哪有男子會在傾慕的女子面前一直說自己的糗事,雖然阿雲聽的很高興。我突然能理解為什麽他們兩人會在一起,因為阿雲也是個怪人,我剛剛過來的時候就看見他在給河童喂食。
她還向我解釋:“這些孩子們很可憐,旱季連食物都找不到,所以我會每天給他們送點吃的。可是有一天我來晚了,這裏的村民看見了他們,然後就有了留言。”
我不知道該怎麽評價這件事,雖然出于善心,但等她離開,河童們的處境只會更差,況且還因為她引來了仇視妖怪的村民。
阿雲和父親,在我看來都是不谙世事的人,可能是沒見過黑暗面,也可能是見過了想要逃避,他們就像長不大的孩子一樣。雖然,和他們在一起我心中總有種難言的歡喜。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第三次,有的時候是在我完成任務回來的路上,有的時候會是本該入寝的深夜。父親總有辦法找到我,然後帶我溜出去找阿雲。
阿雲據說是唐國那邊的術士,兩個人都不是安分守己的,所以每次見面的地點也不一樣。有時候會去雪女游蕩的雪山,有的時候會去有破落神社的小村。
當時的我不知道出于哪種原因,每一次的邀請,我都答應了。直到某日,侍女在半夜進來我的房間,發現我不在。
長老們暴怒,雖然無法處罰擁有族長身份的父親,但是徹底将我與他隔絕開了。我的課業變得越來越多,偶爾在家裏碰到打算出門的父親,也只能在族人的監視下對他問好,然後離去。
和他們在一起的日子我就當一場夢,雖然偶爾回想起來還會不自覺微笑。我以為事情會到此結束,我會成為合格的下一任族長,而父親也會一直玩忽職守。
我要成親了,對方是平安京的貴女。我對此并沒有什麽不滿,因為我不就是這樣來的嗎?當時的我,甚至還拿父親作為反面例子,決心等我的孩子出世會好好教養他。但是變化來的太快,我成親的前一天父親還來找過我。
因為貌似喝了酒,說話也有些含糊。
像什麽“不是個好父親”、“把責任都丢給你了”、“再讓我任性一次”這樣的話。我還以為他是醉酒後良心發現,想要對我這個被他忽視的孩子道歉。直到我的婚宴上傳來族長離家出走的消息。
我當時心裏先是咯噔一下,然後緊接而來的是釋然,就好像我早就知道會是如此。
對他而已,賀茂家一直是束縛,現在也算拜托了束縛。在和他們在一起的某一日中,我就有聽過他說:“要是和阿雲去唐國就好了。”
于是我攬下了要去追他們的族人。
“你們不是早就不滿意他了嗎?現在的我也有接任族長的資格了吧?”我就這麽說服了族人,在他們看來我是早就不滿無能的父親,如今終于找到機會取代他。
其他人的看法我并不是很看重,我也并不是一個期待父愛的孩子。這種期待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沒有了,我現在唯一的期待就是成為一個合格的賀茂家主。
當然,我的孩子也是。
成婚一年後我有了自己孩子,和我的父親一樣我并不對妻子抱有愛,但我對我的孩子是抱有期待的。
可惜的是,保憲在普通人中也算資質不錯,但想要成為賀茂家主,還是差了點。
陰陽師一道比任何方面都看重天賦,比如我不負責任的父親直到離開還是家主,就是因為他無人可及的天賦。
我勉強繼承了父親的天賦,但我的孩子沒有繼承我的天賦。他注定走不遠,當得知這一點的時候我居然會有點高興。或許是這樣的話,這個孩子可以有個正常的人生。
如果就這樣也未嘗不可,可偏偏那個孩子走進了我的故事。
那是父親與阿雲的孩子,我的弟弟。他繼承了或者說他超越了父親,超越了我見過的所有人。見到他的一刻,幼時長老們對我說過的話再次在我耳邊響起。
我決心培養這個孩子成為最厲害的陰陽師,我知道如果是他的話,一定可以的。我對他給予厚望,或許是為了家族,也或許是為了保憲,但最多的可能還是不甘心吧。
不甘心我的人生被父親全盤否定,不甘心我帶領的賀茂家走不到權利終端。
我曾經以為那個孩子是上天賜予我彌補遺憾的禮物,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天罰,懲罰我的貪心。
保憲連累了他,我卻無暇顧及他在族內的處地,甚至還默認了他的逐漸邊緣化。
我沒有時間了,我得為自己物色另一個繼承人。而後我又收了兩個徒弟,但是我放不下那個孩子,我便讓保憲常帶着他的師弟去看看那個孩子。
如果能保證日子就這樣過去,我也不會良心不安了。可是後來,他和家族之間,我只能選擇家族。
他離開了我。
後來我的弟子也離開了我。
一直靠藥物術法吊着的命也走到了盡頭,而留在我身邊的只有我的兒子保憲。
明明想讓他有個正常的人生,結果賀茂家還是壓在他身上。
“父親,你偶爾也看看我啊。”保憲伏在我的床前,紅了眼眶。
我怎麽可能不關注他呢?他可是我的孩子啊!
算了,最後還是讓我自私一次。
我對保憲說:“去把他帶回來吧,就說我要死了,想見他最後一面。”
保憲是最聽話的孩子,沒過多久,他就把那個孩子帶了過來。
我已經油盡燈枯了,甚至連擡手撫摸他的臉頰也做不到。多年未見,他長大了很多,可是他不像任何一個人。
不像父親,不像阿雲,尤其不像我。
我守着的一切,我終于離開它們了。
最後我對那個孩子說:“幫幫我吧,就算只有保憲,幫我看着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