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雲涅穿着素淨簡潔的月白校服站在洞府門口,整個人僵的像根木頭,兩只腳如同黏在了地上。
他看着前方的水門,凝神斂氣,一動不動,微微垂眸。
桑越就站在他身後,手掌推着他的背部:“快、點、出、去!”
雲涅:“……不。”
他竟然被逼的發出了細微的抗拒聲,雖然聲音小的像蚊子。
桑越痛心疾首道:“自從你來到這裏,已經兩個月了,整整兩個月都沒有出過門了!都是師父不好,習慣閉關了,都忘了小涅沒出過門了!”
雲涅:“……不。”
才兩個月而已,兩年不出門都沒關系的。
桑越:“小小年紀不要如此死氣沉沉,給我多出去走走啊!”
說着他用力一推,直接把雲涅推出了水門。
雲涅一個趔趄向前,眼前瞬間被一片前所未有的明亮占據——呼,天空的呼吸穿過廣袤無垠的大地,千百種陌生美麗的人間就這樣強勢而蠻橫地撞入眼簾。
一時間他呆怔在原地,一雙眼睛眨都不敢眨,想要逃避,又舍不得。
遠山重疊青攏煙,淡雲浮日掠碧天。
亂花連生綠細草,新芽猶被舊雪攀。
細絨絨毯子似的嫩草叢無邊無際地鋪着,數不清有多少種紅粉白紫黃的碎花點綴其間,樹枝剛生出了春日生機勃勃的嫩芽,陰裏的雪卻還未消盡。
風拂過,帶着冬日的尾巴,料峭清寒,又在這無限明媚璀璨的熙光中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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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涅前十七年的人生,不是在人煙稀少的荒山做工,就是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厮殺。
他想逃離這種畸形的世界,卻完全不知外界到底什麽樣子。
像這樣光明廣袤又美麗平和的世界,陌生,相當極其以及十分的陌生。
以至于身上的傷好了,他遲遲不敢走出洞府。
就好像這是一場盛大的美夢,他怕自己走出去,就會打破這脆弱的夢幻泡影。
而現在,夢沒有碎。
不,這不是夢,這是真實的世界。
想到這裏,少年呼吸微微急促,他近乎貪婪地從左方的草地看到右邊的松樹,從地上的清新看到天空的蒼茫。
好美啊,這是春天,是萬物複蘇的季節。
桑越走到他身邊,擡起手,輕輕搭到了雲涅肩上。
他的聲音似與這春光同樣柔和,說,小涅,不要怕,師父會陪着你,好好見識這個世界。
為了這一刻,雲涅付出了太多,又逃避了太久。
直到感受到桑越,他浮躁的心才漸漸安定下來。
太好了,有師父陪着,不管外面的世界到底如何,他都不會怕了。
桑越便笑着牽住他的手,一步一步向前走。
洞府在月華山高處,他們向前走着,也向下走着。
穿過無限夢幻草長莺飛的春天,走着走着,他們又來到了夏天。
交界處有一大片蝴蝶,拖曳閃着天青色、藍紫色等各種各樣花紋的翅膀,輕盈又自由地飛翔。
桑越一只手摟着雲涅的肩膀,一只手招了招,便有一只又一只蝴蝶飛近,圍繞着兩人翩翩起舞。
雲涅伸手悄悄一抓,碰到蝴蝶尾翼,輕柔的好像一秒就要破掉的觸感,讓他害怕地收了手。
那只蝴蝶卻沒跑,忽閃着落到了他的袖子上。
他們繼續向前。
走過一片蓬勃生長漫天蔽野的紫陌花,走過了濃綠成蔭潇潇傲骨的細竹林,蝴蝶漸漸落在身後,雲涅從一顆果子樹下走過,仰頭一看,綠葉間滿是金黃的果實。
桑越擡手一摘,摘下來兩顆鮮嫩多汁的果子,一顆給雲涅,一顆自己吃。
他教他怎麽剝皮,告訴他這叫枇杷。
枇杷很好吃,雲涅是第一次吃,就喜歡上了這個味道。
于是桑越帶着他坐到樹上,拉下一棵綴滿果子的樹枝,讓雲涅自己摘着吃。
沒吃幾顆,桑越就不讓他吃了,他掏出手帕,用溪澗清澈的流水打濕,給雲涅擦沾滿了果汁的手。
“不許貪多,現在吃飽了,待會怎麽辦?”
雲涅不解。
桑越就帶着他繼續向下走,越往下,越有豐富多彩品類繁多的果子可以吃。
有的雲涅在荒山的時候吃過,比如讓人口水不停的酸李子,那時候吃不飽飯的孩子,也會自己摘野菜野果吃。
有的雲涅沒吃過,比如甜蜜脆嫩的桃子,香氣撲鼻汁水豐溢,一口咬下去,好像整個人都被沁透了。
還有的雲涅吃過又沒吃過,比如紅瑩瑩的地莓果,荒山的莓果又小又酸,這裏的莓果卻又大又甜。
一直吃到肚子飽了,雲涅還沒把所有種類的果子吃個遍。
“果樹好多。”雲涅隐約覺得不太對,他認知有限,也知道這麽多種類不太可能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
“因為用了陣法,否則山頂永遠不會出現那樣的春景。”桑越說,“還有些別的因素,等你學會更多知識就明白了。”
雲涅點點頭,片刻不舍得收回眼睛。
而到了這裏,已經出現了枝葉泛黃的現象,他們馬上就要進入秋季了。
遠遠地他能看到一團又一團紅葉夾雜在金黃與青綠間,似火焰在山間灼燒,似陽光掉下來再塗畫。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這樣繁華豐富的山林,一定有更多的甜蜜。
等下次,他一定要忍住夏天的誘惑,留着肚子來品嘗秋天的果實!
可惜這股雄心壯志立馬就被桑越撲滅了。
桑越說:“诶,對了,月華山的弟子們大多居住在這片區域,要不要和他們認識一下?”
雲涅:“……”
桑越笑道:“害羞?別怕,我們小涅今天打扮的這麽漂亮,一定讓人眼前一亮。”
雲涅:“……”
桑越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雲涅就別扭了。
為了讓雲涅出門不怯,桑越一大早就把他從頭到腳倒騰了個遍。
給他換上幹淨漂亮整潔的宗門校服,衣襟處繡有月華山的徽紋,頭發抹上香噴噴的蓮花油,又梳又攏帶上白玉冠,就連腰間也別了一串玉石與校牌。
人靠衣裳馬靠鞍,狗帶鈴铛跑的歡。
這麽一打扮,雲涅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站在水鏡前的時候,很不自在,鏡子裏俊俏秀美的少年郎,真的是過去那個幹巴枯瘦滿臉陰霾的自己麽。
好像是的,動一動,他也動。
兩個月的休養下來,雲涅還是很瘦,臉色卻好看了許多。頭發不再那麽枯燥,嘴唇不再那麽蒼白,就連神情都在桑越的呵護下舒展開來,陰霾散去了些,更多了幾分柔和。
只是,他從未打扮的如此隆重,怪不自在的。
吃了一路果子,雲涅把這種不自在忘到了腦後,可桑越說要見別人,他就又有些別扭。
還沒見過別的生人,會都是好人嗎?
他會給桑越丢臉嗎?
他們會接納自己嗎?
雲涅仔細想了想,發現這些問題的答案……好像也不是那麽重要。
他更在意桑越的看法,只要桑越覺得他好,就好。
今天桑越也打扮的很隆重,青絲挽起插銀玉蓮花簪,長身玉立着煙紫色折竹暗紋繡寶蓮流銀霞光緞,長袍逶迤而不沾塵,整個人瞧着雍容華貴氣度不凡。
看起來跟平時在洞府內的桑越不太一樣,多了幾分高高在上的疏離與淡漠。
雲涅反應了一會兒,猜到了緣由:桑越為了給自己撐面子,特意打扮的隆重華麗,而且,他在別人面前的時候,沒有在自己面前放松親密。
師父真好,不能辜負他的好意。
雲涅便看向桑越,輕輕嗯了一聲。
桑越笑彎了眼睛,而後神情一整,越發超凡脫俗起來。
他拉着小徒弟的手,一步一步把他拉回人間。
這次見面沒有雲涅以為的困難,很輕松,很平常,桑越帶着他走近,告訴他這邊的房屋是記名弟子們的住處,那邊的房屋是他們學習、練武或待客的地方。
月華山的記名弟子不多,此刻留在這兒的只有七八個。
桑越拉着雲涅的手,淡淡介紹了下,雙方就很友好地互相行禮,互通姓名。
有的時候,雲涅會有點遲鈍,那是因為這個世界對他而言太陌生了。
但有的時候,他又十分敏感,這份敏感來自于長久的生存壓力。
任何一個像他這樣的人,對別人的情緒都很敏感。
任何一點惡意與敵意,都逃不過他們的感知。
而此刻,雲涅在師弟們的眼中看到了驚訝、好奇、疑惑、羨慕和一點同情,以及一點嫉妒和敵意,但沒有惡意。
他們有着豐富的感情,有自己的好惡,有追求和遺憾,也有短暫的執迷,但不是壞人。
果然師父身邊的人,也都很好。
離開這裏,一直走到看不見他們的時候,雲涅才望向桑越,此時他的手還被對方牽在手裏:“為什麽,師父不收他們?”
桑越想了想,說:“大概是緣分吧。”
有的人,一眼就覺得投緣,有的人,即使同行再久也始終淡淡。
緣分這種東西,說不清,道不明,只是一種感覺。
是他今天忽然想要選擇他,而他答應了下來,于是便産生了羁絆。
從此千絲萬縷,息息相通。
月華山很高很大,走到秋冬交界處的時候,就到了傍晚。
桑越問雲涅:“累了嗎?”
雲涅點點頭,又搖搖頭。
累了,但還可以繼續。
桑越便拉着他坐到一塊打石頭上,讓他看前方的雪,吹身後的風,暫且休息一會。
雲涅伸出手,接住了幾片雪花,冰涼的觸感讓他飛快甩手。
寒冷是饑餓的好夥伴,往昔到了冬季,每每有許多同寝的人凍死。因為腹中無食,身上無衣,神仙也抗不下來。
現在他吃得飽,穿得暖,好像不用再怕這些了。
可以去見雪的美麗與好處,把過去深埋到記憶中置之不理,讓自己輕松一點,好過一點。
可是無法做到。
大概是過去的經歷已經深深塑造了這個人,再怎麽改變,也脫離不了他的根基。
“在人間想要往下,總能更下一層。”桑越說。
雲涅緩緩擡起頭,發頂與眼睫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被他的體溫融化,濕漉漉的,好像在哭。
可他沒有哭,甚至感到了一種寧靜。
桑越坐到雲涅身邊,拂去他身上的落雪,說:“下山輕松上山累,休息總是不嫌久的,在低谷坐久了,身體會麻木。小涅,該回去了。”
回去的時候,換了另一條路。
往上走果然很累很累,可雲涅不想讓桑越覺得自己嬌氣,便一路硬撐着向上爬。
他的腿發軟,咬着牙,正準備低頭,忽然桑越伸手輕輕帶了他一把。
登時腳下輕盈起來,似乎自動在空中飛行。
雲涅頓了頓,要說話。
桑越看出了他的意思,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含笑說:“不要總是拒絕他人的幫助,正是因為有人互相扶持,才能欣賞更多風景。要記住,世間萬物無時無刻不在變化,錯過的今時此刻,可不會再回來了。”
雲涅不太明白,又隐隐約約理解了一點。
于是他不再拒絕,而是睜大眼睛欣賞這條在月光下越發幽深美麗的新道路。
那邊的樹好像兩個小人相依相偎,這邊的草茂密蔥郁好像更小一層的森林。
忽然有一只小鹿從前方跳過,身上的斑紋在月下一閃而逝,只聽到咚咚幾聲,和着流水潺潺演奏。
終于,他們穿過夜晚的夏天,走過靜谧的春原,在破曉前分來到了山頂。
桑越已經放下了雲涅,讓他在身邊用一雙腿走路,走向洞府的另一邊。
雲涅悄悄摘了一朵安睡的花,和桑越一同走過龐大的山石拐角,又上一層,來到了衆山之巅。
呼——
霎時間,有風順着腳下的斷壁殘崖向上湧來,帶着深淵的寒肅,如刻骨鋼刀,把長發與衣袍都吹亂了。
林濤渺遠而深沉地吟詠了,詠唱着群山亘古不滅的威嚴。
那一座座隐沒于黑夜的山峰,似無數沉默的先人脊骨,風拂彎了的林子,傳吟着生人不知的切切密語。
桑越扶着雲涅的肩,說雲涅你看,我們上來了,即使上山又苦又累,可路有很多條,我們總能找到适合的那條,然後爬上來。
他又說,不同的路有不同的風景,上上下下起起沉沉,實乃常事,就算不小心掉下去了,也別灰心,就當多看一次風景,再慢慢往上爬。
最後桑越皺了皺眉,很擔心地問:“你會不會覺得為師很啰嗦?絮絮叨叨的……”
啊,年輕人,應該沒人會喜歡聽長輩啰嗦吧。
以己度人,反正桑越在這個年紀,很不喜歡。
但雲涅搖了搖頭,說不會,然後把那朵安睡的花放到桑越手中。
天際遠遠泛起了白沫,紅日突地噴薄而出,萬千曦光迸射向四海八荒,那輪金烏無聲攪亂了山巅的雲岚,霸道又浩闊。
光明降臨了。
再看向腳下,崇山峻嶺,峥嵘巍峨。
廣伏的陰影似乎都退去了,只剩下朦胧純美的雲霧缭繞,一切都是如此開闊,美得讓人震撼。
而雲涅扭頭對桑越說:“師父,我冷,我想回家。”
桑越便牽住他的手,微微笑着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