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做生意旺財沒什麽經驗,去找中人打聽了幾處要賣的鋪子,卻不敢做主,第二天拉着胤祚一起去看。

胤祚在家悶了許久,也正好想透透氣,想也不想便答應了,正要上馬車呢,梁九功又來了。

這次卻是公事公辦的模樣,帶了兩個小太監,十多個侍衛,進門就是:“愛新覺羅.胤祚接旨。”

沒完了是吧!

胤祚很煩,看了梁九功好一陣,一甩袖子:擺香案,接旨!

這次的聖旨和上次幾乎一字不差,連擡來的箱子都還是原來那個。

胤祚冷着臉:“這是什麽意思?”

合着病一好就想起來折騰他是吧?

梁九功順利宣完旨,先前擺的譜也撤了,将所有人都遣退,嘆氣:“所謂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只有萬歲爺願不願給,沒有別人願不願受的,六阿哥啊,您就接旨吧!”

真是好霸氣!應該說他不愧是康熙?胤祚咬牙:“若爺不接呢?”

梁九功道:“抗旨不尊是什麽罪名六阿哥您清楚,萬歲爺雖然顧惜六阿哥,可這滿院子裏的人,萬歲爺可不會心軟。”

胤祚冷哼:“這滿院子的都是大清子民,與我何幹,要處置随他去!爺這就出門,不高興就把我圈了!”

“六爺啊,我的爺!”梁九功頭大如鬥,扯着他的袖子苦勸:“您自個兒是潇灑了,可是德主子和十四爺還在宮裏呢,您一味的任性,若萬歲爺一生氣,遷怒于他們就不好了。”

胤祚看了他一眼,道:“梁公公。”

“啊?”

胤祚道:“為什麽我認識的萬歲爺,沒有梁公公了解的萬歲爺那麽下作呢?”

以康熙的為人,還不至于因為別的什麽事遷怒于自己的女人孩子。

梁九功腦門立即浸出一層冷汗,打個寒戰,心想幸好自己顧着六阿哥的面子将人都遣走了,要不這會兒就該找個坑一頭紮進去了!

袖子抹抹腦門兒,梁九功快步追上即将出門的胤祚:“我的爺,就當老奴求您了,您別再和萬歲爺鬥氣了行嗎?”

胤祚恍如未聞。

梁九功死死拽住他,一咬牙道:“六爺,恕老奴直言,六爺敢公然抗命,不也是依仗萬歲爺的疼愛嗎?既然如此……“胤祚猛地轉身看着他:“你是說爺做了婊子又要立牌坊?”

梁九功賠笑:“不,不是,奴才……”

話未說完,胤祚一把拽過聖旨,咬牙道:“禁足是吧,好。爺不出門!”

轉身就走。

梁九功忙攔住,道:“萬歲爺說了,禁足的這半個月,讓您每天寫二十張大字,讀一百頁書……”

胤祚冷冷道:“他不覺得自己管的太寬了嗎?”

梁九功笑:“六阿哥,這大清萬裏疆土,山山水水,都是萬歲爺的,萬歲爺原本就管的寬啊!”

從此山水不相逢……這大清的山山水水,可都是萬歲爺的呢!

胤祚定定看了他一會,将聖旨塞回他手中,大步出門,搶過陳拙手裏牽的馬,一躍而上,飛馳而去。

梁九功在後面跺着腳大叫:“六爺,六爺!哎呀,你們愣着幹什麽,追啊!”

××××××

順天府尹常翼聖今天很頭疼,先是一個容貌精致、氣度不凡的少年直闖他的衙門,開口便是:“爺來自首。”

他還沒認出這位敢在正三品京官面前稱爺的人是誰,便看見梁九功氣喘籲籲跑了進來,一進門就撐着大腿直喘氣:“六、六爺……”

常翼聖立刻知道自己中了大獎了——能被梁九功稱六爺的,除了大鬧乾清宮的六阿哥胤祚,還能有誰?

這位在前十八年低調無比,在所有人眼中都是病歪歪的書呆子形象的六阿哥,這段時間的存在感簡直無與倫比。

先是坊間傳聞山西的“剿匪”與他有莫大關聯,然後就是舉朝震驚的大鬧乾清宮事件——在某些版本中甚至變成了“血濺乾清宮”。

那一場大鬧之後,六阿哥雖然被貶了,但萬歲爺大肆封賞諸位皇子,命太子閉門讀書,就已經足以看出萬歲爺的态度。

之後甚至有好幾位官員上書廢太子,雖然折子被萬歲爺留中不發,但留中不發本身就已經說明問題了——換了以往,這些人早被萬歲爺處置了。

這還沒完,據說這位爺被貶沒幾天,就和傷勢才有好轉的四阿哥打了一架,将四阿哥打回病床,又據說,當晚梁九功去六阿哥府上傳旨,回宮不久萬歲爺就病倒了……

作為京城的父母官,消息靈通是最重要的,所以常翼聖的“據說”具備相當的可靠性。

常翼聖大嘆時運不濟,居然被這位無法無天的爺找上門來——連太子、四阿哥甚至萬歲爺都拿他沒辦法,自己這幾根骨頭,哪夠他折騰的?

但既然都找上門來了,硬着頭皮上呗!

先請坐,上茶,然後打聽:“六爺,您為了何事自首?”

胤祚看了梁九功一眼:“毆打皇子。”

不是因為他和胤禛打架的事要處置他嗎?那就公事公辦好了。

毆打皇子……

常翼聖踉跄了一下。

“這個……”常翼聖幹咳了一聲,機智的道:“兄弟之間争執打鬥,又未造成傷殘,當以家法處置,不歸我順天……”

“咳!咳咳!”

常翼聖聞聲向梁九功看去,從口型辨認出一個“拖”字,于是大喜,道:“不過事關皇家,既然六爺來了,下官也依律要問一問。六爺,您先喝茶,下官去安排一下。”

對于“拖”字訣,不管在什麽年代,都是華夏官員的拿手好戲,胤祚好一大套輪下來,就等到了胤禛。

胤禛沉着臉,大步上前,一言不發的抓向胤祚手腕。

胤祚被他抓過一回,哪裏還會讓他得逞,肩一側,手一沉,一按椅背就翻了過去。

不想剛落地,肩膀就被一直大手牢牢掐住。

胤祚想也不想,一手按他手腕,一腳側踢……

打,打起來了……

常翼聖目瞪口呆,剛才還在為“毆打皇子”而自首,一見面又打起來了!

梁九功反應比常翼聖快的多,第一時間沖上去抱住胤祚:“六爺!六爺!四阿哥身上還帶着傷!”

胤祚緩緩掰開梁九功的胳膊,一言不發的出門,連半個眼神都沒給幾人留下。

——

胤禛的傷不好騎馬,等他坐着馬車到胤祚府上的時候,胤祚已經有些醉了,一慣清冷的眸子氤氲起朦胧的薄霧,玉白的面頰染上一絲酡紅,那含笑擡眸的樣子,有着讓人心髒驟停的魔力。

“老六,”胤禛上前搶他的酒杯:“別喝了。”

胤祚任由他将酒杯拿走,目光有些茫然的落在窗外,順手将酒壺抓起來,喝了一大口。

“胤祚!”

“四哥,”胤祚的聲音聽不出任何醉意,平靜平淡:“那天我看到一個婦人。”

“嗯?”

“她坐在兒子的墳前默默的流淚,周圍很多人在勸她——別鬧了,回家去吧!很多人,七嘴八舌的說,別鬧了,別鬧了,別鬧了,別鬧了……”

胤禛聽着胤祚用不同的語氣不停的重複着“別鬧了”三個字,忽然覺得有些揪心。

“四哥,你知道嗎?我忽然很理解她的感受。”胤祚站起來,踉踉跄跄走到窗前:“那裏,是紫禁城。我生在那裏,長在那裏,爹在那裏,娘在那裏,哥哥弟弟都在那裏……十七歲之前,除了随扈,我離開它不超過十次,我前半生的記憶,幾乎全部都在那裏面……”

“為什麽你們有時候,把我看做一碰就碎的玻璃人,有時候,又當我是刀槍不入的鐵金剛?”胤祚轉過身來看着胤禛,目光中帶着某種蒼涼:“是不是,只有我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你們才會知道,這件事對我來說,真的很難過……”

“胤祚……”

“我很難過,四哥,”胤祚帶着淡淡的笑,說着截然相反的話:“我很難過……那裏,幾乎是我生命的全部,沒有了它,沒有了家,我覺得這個世界很可怕……看見聖旨的一瞬間,我……他自以為仁慈,卻不知道,我寧願被他圈了!”

他頓了頓,又笑了笑,繼續道:“幸好我還有旺財,他在我耳邊一直叨叨叨,操心這個操心那個……四哥,你知道嗎,我振作起來的理由真的很可笑,我想,我還有旺財要養呢……”

“我這樣想着,沒有了活了十八年的家,沒關系,我還有下一個十八年,二十八年,甚至三十八年……我可以重新建一個屬于我自己的,永遠不會被人攆走的家,我也不是一個人,我還有旺財,我還要掙銀子,養活我們兩個人呢……”

“胤祚……”

“四哥,”胤祚看着胤禛,道:“我振作的很不容易,四哥,所以,能不能請你們不要再打擾我?出了這個門,我們還是兄弟,喝喝酒,打打架,但是別他媽跟我說‘不要鬧了’這句話行嗎?我就想安安靜靜的過我的日子。”

“胤祚,皇阿瑪不是真的不要你,他……”

胤祚就勢坐倒在窗邊的椅子上,眼神開始散亂,聲音也時高時低:“我就是被他養着的一條狗,高興的時候,抱在懷裏寵着疼着,不高興的時候,就一腳踹出家門,完了心裏有些過不去了,再扔點肉骨頭讓我去舔,我還得感恩戴德……四哥,我沒那麽賤。”

“若這件事是我一個人的錯,他怎麽罰,我都恭恭敬敬領着。可惜他只是惱羞成怒,拿我胤祚做他的出氣筒。”胤祚笑笑:“誠然,他或許哪天心血來潮,又會勾勾手指頭把我叫回去養,但是四哥,我沒那麽賤。”

“是他先不要我的。”胤祚舉起酒壺,将酒慢慢倒在地上:“我胤祚,就是他手裏的一壺酒,他想潑就潑,想收……卻難。”

“胤祚,”胤禛幹澀道:“他是我們的阿瑪。”

“我知道,我怎麽會不知道?”胤祚嗤笑一聲:“我犯得最大的錯誤,就是人人都知道他是皇上的時候,我卻當他是阿瑪。”

“回想那個時候,我有多少法子可想?苦肉計,以退為進,借刀殺人……無論哪一種,結果都比現在好一萬倍。可偏偏我一個都不想用,我只想沖到他面前問問他,我也是你兒子,阿瑪你怎麽可以那麽偏心,你怎麽可以那麽偏心,怎麽可以那麽偏心!”

胤祚終于徹底醉了,揮着手胡言亂語:“是你先不要我的,是你自己不要我的……”

……

一炷香之後,胤禛将終于醉倒的胤祚安置在軟榻上,掩上門,一轉身便對上一張熟悉無比的臉,頓時愣住。

康熙擡手制止胤禛行禮,似乎感覺有點冷,緊了緊身上的披風,轉身離去,沒有說一個字。

梁九功留在後面,看了胤禛一眼,搖頭嘆了口氣,跟着去了。

胤禛嘆了口氣,梁九功會向他求救,自然也會禀報康熙,卻不知道康熙在外面站了多久,不知道他聽了多少去了,微微皺眉,加快了步伐。

在他們身後的小花廳,原本醉的人事不知的胤祚慢慢睜開眼睛。

算計人心這種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他忽然覺得自己可笑的很。

他讨厭這個時代,卻又希望,他活着的時候所看到的這個世界,康熙能健康長壽,百姓能安身樂業。

他想擺脫康熙的約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卻也清楚知道,若自己真想活的肆意,靠的依舊是眼下的身份。

明裏暗裏,狠話說盡,希望他不再做多餘的事,卻又不想真的讓他厭棄……

胤祚閉了閉眼,果然是喝醉了,居然開始多思多慮起來,這是嫌自己心疾太輕了嗎?

想這些做什麽?爺想幹什麽幹什麽!就算爺做了婊子又立牌坊又能怎麽樣?說幾句酸話惡心死爺?

胤祚微微一笑,頭枕着胳膊,對翻窗而入的人影招手道:“謝了,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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