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

王世強沉默着,踏着院前的窄石街走近幾步,到了她的身前。

他的眼光從她手上的潑墨名刺上掃過,他當然知道十七公子王世亮就是他那位嫡母的親生兒子,他的六位異母嫡庶弟弟之一。

黃七郎聞聲從院子裏走出,他的眼中已經露出了焦慮之色。

他與季青辰相交多年,當然知道她的性情,她為了唐坊的生意平穩,就算知道王世強另娶,也絕不會和四明王家公然翻臉。

她只需要和陳家議親,就已經讓四明王家進退兩難。

但她與十七公子王世亮的結交,卻是在挖王世強在東海上的根基。

這樣的交往完全就是為了分薄王世強在唐坊中的勢力,通過那不懂海上生意的十七公子,她可以拿到她想要的東西。

因為建坊合契的約定,還有對王世強及時援助的感激,她曾經按合契把一些唐坊産業劃到四明王氏名下,至今仍由他們經營取利。

十七公子王世亮的船本來也在一百裏外的船隊裏,現在居然緊追着王世強來了唐坊,由此可見,這件事是早有預謀。

說不定是她暗中召來。

“我記得這位世亮公子是王大東主的親弟?這次是他第一趟走海?”

她并不看向王世強,只是自言自語一般。

——她自己那行蹤不明的親弟弟,她照舊是一句也不問。

王世強的眼光卻有些散漫,不在意地落在季洪的身後。

唐坊附近海面上,來往的都是近海的板船。

因為他的提前下船,一百裏外的船隊裏想必經是波濤暗湧。

他知道,新到唐坊的宋商,按例是要由綱首作保,向坊主投貼求見。

查驗過大宋明州、泉州、廣州三地市舶司發出的勘合文書,證明過他經商的合格身份後,她才會讓宋商進坊,才能互相拉拉關系混個臉熟。

季洪聽她問起王世亮,只當眼前沒有王世強這號人,小心擡起馬臉,咧嘴一笑,泰然回答道:

“是,大娘子,王世亮是王家三房的小兒子。小人已經打聽清楚,他今年十九歲,兩次科舉不成才下海經商。他的同母哥哥在臨安城國子監做禀生,娶的是江浙劉綱首家的五女。”

他為了讨好坊主,當然事先做了功課,

“十七公子的母家,也就是王綱首的嫡母,她是胡綱首家裏的二小姐。胡氏為十七公子他訂下的老婆也是臺州謝氏家的嫡小姐。前幾日王老綱首、謝公子、劉綱首、胡綱首都已經遞了消息過來,請我們關照一二。”

“訂了謝氏的嫡小姐?”

貼子上附随的四枚綱首印章鮮紅,她看到謝家為王世亮作保的印章,似乎真有些意外,

“除了王老綱首,謝十三公子也遞過來讓我們關照?”

劉家、胡家雖然也是江浙六家海商綱首之一,但都是近幾十年才發家。

暴發戶黃七郎就更不用提。

他們比起根基久遠的四明王家遠有不及,一向以王家馬首是瞻,而臺州謝氏卻萬萬不能小看。

謝家是江浙一帶,唯一能和王氏相提并論的海商世家。

十七公子王世亮的母親本來就是綱首家出身,再為他訂了這門謝家親事,他就算是第一次走海,将來在這東海上可算得上是無往而不利。

難怪這小子敢放出風聲,要和王世強這庶兄一争高低。

雖然他遠不是王世強的對手,遲早要在他手上吃盡苦頭,但他來到這東海上卻正合她意。

“既是王家的人,還請大官人和我一起去季氏貨棧相見?”

她突然也轉了性子,不急着去水門外迎接大宋船隊了,微笑向王世強相請。

而王世強的眼光轉到了她眉黛唇嫣,杏眼眸深的臉龐上,神色平和。

他早知道,以她的性子,不能成婚也許還是事小,但他王世強既然不是她的夫婿,她當然就要拿回他手中的唐坊産業。

那是七年前由黃七郎作中,他與她約定的合契。

他代表四明王家在唐坊得到了十二條河道上總計五六十處的要害碼頭、倉庫和貨棧,作為他幫助她建坊的回報。

這些産業,也算是他要求得到十二條河道的控制權卻被她拒絕時,得到的補償。

然而,這也僅是第一步。

“我知道王世亮不是你的對手,我為了不讓家裏難看,難免要分給他幾個碼頭,你卻只要從他手上的碼頭下手,花上一兩年,就能把當初劃出的所有産業全都拿回去——如此一來,唐坊和我就再沒有半點關系了。”

他随意笑語,聲音卻是冷沉,道:

“這些産業我并不在意,但我勸青娘,還是不要去見他的好——”

他負手側目,眼光落在了她似笑非笑的臉上,帶着絲絲森冷,

“今日,青娘除了讓福建海商進坊,與王世亮聯手,難道也打算把當初和我口頭約定甩在一邊了?把這些産業收回去,就是為了你失約後讓我對你無可奈何?”

“王綱首的話我不明白……”

她笑中透了詫異,似乎真是不明所以,“除了三年前的婚約,我們還有什麽口頭約定?”

008 曾經同心

更新時間2015-1-10 11:31:57 字數:3736

“……”

一提起三年前的毀婚另娶,王世強就算對她現在的過河拆橋,奪回産業心中惱怒,一時間卻也無顏再質問于她。

他只能凝視着她。

她平靜回視。

季洪雖然小心低着頭,耳朵卻是豎着。

他感覺到,兩人對視了一會兒,也不知道王世強做了一個什麽樣的手勢,

她猶豫了一瞬間,卻還是笑了起來,道:

“原來王綱首還記着這件事,我還以為早就被你放在腦後了——”

她似乎是認出了這手勢,代表着他剛才提起的口頭約定。

但疏離的語氣,卻沒聽出有什麽改變。

“至于說到失約,王綱首沒有遵守當初和我的口頭婚約,我難道埋怨過你一句?”

她對他提起的“口頭約定”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淺淺笑着,輕描淡寫,“現在,我就算有些差池,王綱首想必也不會介意的。”

頓時又把王世強堵得說不出話來。

“所以,我見王世亮只是例行公事,就算我已經和他簽訂合契,我幫他取得你名下所有的唐坊産業,讓你不能在唐坊立足——”

她歉然一笑,說得卻是毫不掩飾,理所當然。

仿佛王世強就一定能理解她的難處。

“十七公子答應我,只要在東海上和他聯手,他就把這些産業陸續暗中轉回到唐坊名下,所以,這也只是筆兩廂情願的生意而已,和別的事情沒有半點關系——王綱首就不需要多慮了。”

唐坊的重要産業當然不能落在外人手上,拿回來也是必行的事。

至于他們王家自己怎麽窩裏鬥,難道是她的錯?

王世強忍着氣,聽她繼續說着。

“王綱首三年前在明州成婚的時候,我就讓人把這些産業的帳目算過了一遍——”

這七年他的名下分紅收益,還有他如今在大宋得到的綱首職位,足夠回報開坊的幫助。

更何況,王世亮也姓王,她可沒有公然毀約搶奪四明王家的産業。

只不過,她當然明白王世強不會如此容易讓她如願以償。

“青娘,三年前的婚事是我負了你。”

他只能不提産業被奪之事。

“但我們以前口頭約定的那件大事上,你一直未曾猶豫過,如今還請看在我們相交七年的交情份上,看在黃七哥的面上,屏退他人,聽我私下說幾句。”

他實在也是退無可退,已經顧不上面子,放下身段緩聲勸說。

三步外的“他人”季洪低着頭,釘在了原地,沒有她的發話他當然是絕不會離開的。

她細眉微颦,看着他。

她知道剛才他打的那個手勢代表什麽。

手勢代指的,正是他與她另外的一件口頭約定,是她與他曾經秘議的往事。

她也并沒有忘記,那些年來他牽着她的手,走在沙灘月光下,他時常會隔着茫茫大海,指點着大宋那一面的北地河山,向她說過的話。

“我知道你志向遠大——”

她把泉州傳來的信件和陳家拜貼遞回給了季洪,終于還是讓季洪退出了五步之外。

他逆着海風,聽不清他們的談話。

她才向他緩緩而言,道:

“你要在大宋天子面前進言,進一步開放海外貿易,收商稅以充實江淮水師軍力,你希望從海上斷絕高麗和金國的來往,以圖北伐——”

她的言語帶笑,卻透出淡淡蒼涼。

仿似還在是那一年,她在月光下,聽他說起因為嫡母的相逼,無緣科舉出仕。

但他心裏,卻一直留着沒有消磨的壯志。

“你和黃七郎、還有江浙一帶六家海商綱首願意捐獻軍資,希望朝廷讓你們壟斷在高麗、扶桑和大宋淮河駐軍間的海上生意,由你們負責運送糧食、兵器,你們也願意支持淮北、山東反金的義軍——”

她曾經追随着他的腳步,在海風中一晚接一晚地靜靜地聆聽着他的心語。

除了他的雄心,她也由此得到了一千年前的大宋國最真實的朝廷密梓,市井掌故,還有南北各地風土人情。

那時,她也曾經向那樣的他嫣然而笑,微微點頭……

她畢竟有過真心,想與他相守一世,同進同退。

即便他的志向是,以一介商人之身,輔佐明君,揮師北上,重整山河。

三年前的過往,此時聽她緩緩道來,王世強半張嘴,似乎想解釋些什麽,終究是沉默不語。

“樓小姐的父兄在朝廷廣布族親、同窗師友,你謀劃的這些事情,樓小姐都能幫你,我本來沒想到你能得到這樣好的親事,否則當初我與你又何必開始……”

這一段她心中的話,并沒說出口。

老街上一時寂靜了下來,只有海風嘶吹着,撫動衣裳。

所以她更不會說,她也打聽到了,那位樓氏長房的嫡女,端莊賢淑,品貌雙全,更難得是此女對他還是一往情深。

至于他當年在大宋為什麽匆匆成婚,婚後不到三天,馬上納了樓夫人兩個陪嫁丫頭為妾,生下一兒一女,種種古怪,畢竟已經和她無關。

畢竟,那位嫡女和她的娘家明州樓氏都無人反對。

所以,她也知道,王世強以商人庶子能娶到官宦世家的嫡女,這其中不可能沒有曲折。

“……”

他壓下了心裏将出未出,複雜難明的思緒,暗嘆了口氣。

他當初成婚時,也知道她一旦得到消息,将來再百般解釋她是什麽都不會聽的,然而他畢竟明知如此,仍然是娶了樓鸾佩。

他只能站立不動,回視于她。

他仍然想說服她。

“青娘,當初你答應過——”

她曾經答應過,如果他能出入宰相府邸,獻上大計,如果朝廷北上伐金果然成真,她會說服兩個弟弟參與這次計劃。

唐坊願意出錢、出船、出人,擾亂高麗南部海岸,以牽制它的水師。

如果有可能,唐坊船隊會從金國東北一帶登岸,襲攏金國的上京、東京,配合大宋對河北、河南路中京的攻打。

同時,唐坊也會配合明州水師,阻止高麗為宗主金國出兵……

“青娘,別的人家倒也罷了,陳家是不行的——”

他走上一步,不想讓外人聽到他們的密談,

“想必你也聽到了風聲,這一次船隊來到東海上,本不是來扶桑唐坊,而是朝廷一位國使奉官家旨意出海,到高麗密商聯合伐金的大事。”

她聽到“國使出海”幾個字,便也笑了起來。

她當然知道半年前就傳出的這個消息,知道這件經常在宋商之間傳出風聲的朝廷大事。

半年前,趙官家為了北伐之事,就已經開始挑選國使,差他去高麗與高麗王商議。

為的當然是拉攏高麗國,畢竟高麗已經被迫向金國稱藩。

而她也當然明白,陳文昌來求親,泉州陳家如果要在這東海上馬上找一位能保媒的宋官:

除了這位國使還能是誰?

她甚至早就已經打聽清楚,他姓樓名雲。

這位樓大人,除了是趙官家半年前親定的“奉旨使高麗提轄海船禮物官”,尊稱為國使,

他也是泉州港市舶司的提舉監官,是專門主管泉州海外貿易,負責收稅直供京城的實力人物。

“青娘,你剛才急于去碼頭迎接船隊,只怕不是為了迎接陳洪,更不是陳文昌,而是為

了迎接國使吧?”

王世強剛才在院子裏,當然已經聽到她向陳家提出的保媒條件。

他知道,那求親的陳文昌年紀已是二十有餘,他不僅是海商世家出身的二房嫡次子,也曾經參加過泉州城的鄉試,有過舉人的功名。

他在船上也見過真人,果然是一表人材的樣子。

如此富室出身的斯文讀書子弟,雖然是個書呆子卻居然沒有訂親,家裏也沒有納妾,任誰都會懷疑有詐。

更何況是她?

所以,他讓江浙海商們在坊裏傳一些陳文昌在泉州城品行不端,甚至曾經議過親的流言,雖然無憑無據,卻也是為了她好。

未必不是真事。

在他看來,她與陳家議親,一大半都是為了給這位大宋國使留個好印象,好通過陳家邀請這位國使登岸唐坊,出面與太宰府協商唐坊建船之事。

難道為了唐坊造船,就要結這門糊塗親?

“青娘,這一次的國使之職,我本來想通過家中長輩推薦明州通判秦大人,他在朝中是一力主戰,極有風骨的俊傑,然而此事卻被朝中主和的怯懦之輩阻止,那樓雲——”

她聽到國使樓雲的名字,不動聲色,只當是第一次聽說。

而他心裏明白,這樓雲既然是泉州市舶司的四品提舉監官,他就是福建海商們最大的後臺,此人也是一力支持陳家向唐坊提親,從而使福建海商進入東海争利。

福建海商賺得越多,他市舶司直供京城的稅才收得越多。

正如他王世強想推舉的明州通判秦大人,也是他江浙海商們都願意用心結交的人物。

“樓雲借着半年前回京城敘職的機會,在官家面前力阻北伐大事,反倒認為朝中主戰的幾位大人是因為謀權心切,才會提議倉促開戰,名為大義實是國賊——”

她平靜聽着,心裏未嘗不知道,朝中主戰最力的那位韓宰相卻是太後族侄,外戚出身。

這樓雲說的未必不是實話。

“青娘,朝中不支持北上伐金的官員頗多,尤其以西南沿海福建、廣州遠離宋金邊境的官員為首,福建籍就不在少數——”

王世強想到樓雲在朝中主和派官員的支持下,不僅在官家面前搶到這次出訪的國使之位,此人這一路出使高麗時,也是滴水不漏。

一想到此人開京城王宮中停居幾月,不知和高麗王密議了什麽,他就心中惱怒。

季青辰剛才提出讓陳家請一位泉州官宦出面保媒的條件,只是一個借口,為的就是能通過陳家,請這位大宋天子國使能在唐坊登岸。

也許她已經有密港造船,但等唐坊有船後,遲早會有生意要到泉州港和這位樓大人打交道。

然而,全都是因為樓雲這一回半路殺出,他想推薦的明州通判秦從雲為國使的計劃才被全然打破。

如果秦通判能為國使,他就能與季青辰握手言和,進而繼續簽訂她與四明王氏之間的五年合契,延續江浙海商和唐坊的合作關系的計劃。

她更不會在今天他投貼拜見時,把他拒之坊外。

她也不會為了平息坊民們的不滿,而與四明王氏漸漸疏遠,甚至要利用王世亮,在唐坊取代他王世強。

今日讓她得逞,只怕她還會步步進逼,直到把他趕出東海。

這些他并非沒有手段應對,但這一次陳家的婚事,影響的卻是真正的大事。

“青娘,三年前的事我不該再提,唐坊和我的五年合契也不是一定要續簽,但你的心思我向來知道,你是支持北伐一戰的,泉州陳家卻和那位樓大人來往密切——”

他又走近一步,沉聲勸解,

“青娘,陳家的婚事你還是延後再議罷——”

009 男女私情(小修)

更新時間2015-1-10 11:32:26 字數:6653

“既然王綱首如此通達明了,那我倒是要反問一句了——”

她也笑了起來。

她握着手中十七公子王世亮的拜坊名貼,眼睛在他近在咫尺的臉龐上打了個轉,

“陳家的文昌公子,在泉州城是沒有議過親的吧?”

“……”

他雖然并不想回答。

此時卻知道,她認定了是他在坊中傳流言,随時會翻臉,便只能微微點頭,

“他今年二十四歲,身邊既未納妾也未收房,總應該有些原因,他到底有沒有議親,青娘再細察吧。”

他自問對陳文昌的懷疑也不是虛言。

“我自己的婚事,我自然會細察,王綱首以後就不用再費心了,至于和陳家交好的那位樓大人到底是主戰的俊傑,還是畏戰的怯懦之輩,本來也和陳家的婚事無關——我倒是有正事要問問王綱首。”

她盯着王世強看了一眼,話也不說完,突然間提裙,回頭向季家小院走去。

王世強雖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見她不急着去見王世亮,也不急着去迎接樓雲,畢竟還是好事。

他按捺着欣喜,穩步走回了小院,便看到她的腳步在院中一頓,停在了廊下。

她本來是脫屐進屋,然而紙門已經拉開。

一直着急蹲在屋子裏偷聽動靜,卻什麽都沒聽到的小蕊娘跳了出來,她懷裏抱着一堆畫栓,站在廊上,笑嘻嘻地看着她。

“大娘子,你的畫——”

季青辰雖然吃驚,然而看到她遞出來的一卷軸畫,便也心中欣慰。

這孩子果然機靈過人。

她随手把名貼放下,接過軸畫。

她轉身站在廊邊,輕輕一拉軸上的絲線,那長長的畫軸便滾落了下來,正落在王世強眼中。

王世強定神看去,畫面上白底青邊,正中畫着一位一身緋紅官袍,正襟端坐在交椅上的官員,正是大宋流行的官樣人物畫。

“王綱首可認得這位大人——?”

王世強一看那畫裏的人,年紀不到三十,相貌端正,長眉俊目,氣質沉穩,雖然是名老于世故的四品官員,卻被緋色官袍襯得豐神玉面,憑誰都能看出是個美男子。

“青娘叫我看他的畫像?我自然認得他是樓雲——”

他微微皺眉,雖然認出樓雲的畫像,卻仍然沉得住氣。

他瞟到那小蕊娘手裏一堆的墨玉軸畫軸,更是知道,這些畫都是相親畫像,是唐坊開坊多年來,大宋海商源源不斷送過來求親的。

畫像裏的男子,皆是像陳文昌那樣向她求親的海商子弟。

至于樓雲的畫像在她手中出現,當然不可能是向她求親。

這般的官樣畫像,是泉州、廣州、明州三地的市舶司提舉官才專有,由各地的海商綱首找到進出市舶司衙門的書吏,高價請他們繪出上官畫像,再委托複印售賣。

為了做生意,三地的大宋海商幾乎是人手一卷,免得臨到頭來認不出貴人,耽誤了生意。

她的手上有一幅也并不意外。

黃七郎看到這畫像,不知他們如今是什麽樣情形,也走近了幾步。船丁和小厮們四散在了院牆邊。只有季洪老實規矩地跟到了門外,不等她召喚不敢進來。

“青娘拿出他的畫像,讓我看什麽?”

這官樣畫像,偏偏叫他想起了這次憤而下船,進坊逼親的起因:

她送到陳家的相親畫像,居然落到了樓雲手上。

想到這裏,王世強的臉色就忍不住難看了起來。

他這次突然下船,提前進坊來第三次求娶,難道會不知道這是火上澆油?他何嘗不明白,負氣而來,只會和她的仇怨結得更深。

然而他為的不過就是,在樓雲艙房裏看到了她的畫像。

要不是現在既沒有理由,也不是時機,他只怕就已經忍不住直言質問了。

“原來他果然就是樓雲?就是王綱首嘴裏的怯懦主和之輩?”

她也唇帶淡笑,臉色卻冷淡了下來。

她反手将畫放在了廊道上,又從季蕊娘懷裏取過一卷畫,一扯絲繩打開了畫卷,王世強一眼看去,居然還是樓雲的畫像。

然而這一幅,畢竟有些不同。

畫中的樓雲并沒有穿着官服,他勾唇帶笑,雙眼在陽光下漆黑深邃,一身繡蘭花紋的素白輕衫飄逸,負單手站立在了書桌邊的半圓雕窗前。

金色碎陽點點透過了漆綠雕窗,看得到幾支豔紅花莖,窗外花叢斜影。

他手中一卷書,牆面一懸劍,滿身陽光斑斓,看起來只是個普通的閑散書生平常在家的模樣。尤其是他身旁,那書房中還有恭立侍候的四位美婢。

她們分別捧香抱琴,硯墨鋪箋,雖然只見到側影妩媚,身段婀娜,但腰間彩帶,耳下金環,個個都有風情無限……

王世強當然也看到了畫上金泥印上的《紅袖添香圖》幾個古字,還有臺州謝家十三公子謝國運的私印,便知道樓雲這副後衙書房中的休閑畫是謝國運所作。

謝國運有個姑姑是泉州人,偶爾去泉州探親時,當然會進市舶司拜見樓雲,和他拉幾分交情,只是不知道他居然能進入後衙書房,看起來和樓雲頗有私交。

此人在唐坊也與季家二郎季辰龍交好,經常出入季家小院,當然也常見到季青辰。

唐坊遠在海外,季家三姐弟比普通坊民是要懂禮的,但論出身也不過是如同黃七郎那樣的暴發戶一般,季家當然不及大宋海商世家聚族而居,時常講究些大家禮數。

至于和他的妻族明州樓氏,是世代科舉出身的書香世家,與之相比,季家更是遠遠不及。

所以她季青辰在那副端正的半身相親畫像之外,也同樣有一張閑居的畫像《陋屋烹茶圖》是謝國運所畫,如今落到了樓雲手上。

想到此處,他心中暗恨。

臺州謝家是唯恐他四明王家在兩浙路上家勢太大,迫不及待要扯他的後腿了。

海風吹動她手中《紅袖添香圖》紙畫,沙沙浪響。

唐坊外一百裏,陽光下的波濤海浪之外,畫中的男子樓雲——大宋國使樓大人——也倚坐在了船艙寬大的坐榻上,果然是英眉俊目,勾唇帶笑。

随着海浪的搖擺,他凝視着挂在艙牆上《陋屋烹茶圖》的女子畫像。

那畫上陋屋青籬,紅爐茶煮。

畫中有一名女子跪坐在小院廊間煮茶,薄霧漫起的水影後,她款笑待客場景用幾筆水墨勾勒得極為精妙,讓她的臉龐在茶霧後似見而未見。

可見得作畫之人心思玲珑,擅長處理女子畫像的分寸。

仔細看去,她側面的眉臉赫然與季青辰有幾分相似,這正是謝十三公子所畫的唐坊女主的《陋屋烹茶圖》。

圖中,是她在午後廊簾下的漆黑凝眸,半伸出雪羅袖外的纖纖指尖,可見她絲絲如墜的耳下珠光,還有她淺綠绫子裙邊,陽光碎落的白沙庭院……

樓雲自問,連他這樣從西南到山東,從臨安到泉州,見多了天下各國美人的男子,也不得不贊嘆一聲:

謝十三公子的美人畫果然是一絕。

雖然這畫已經在他房裏挂了三天,今日他把王世強激下船後,才有閑功夫細看,不由得就看出了神。

他不知不覺地站起身來,走到畫邊,仰頭細看畫首一角。

那裏果然有幾行上百字的瘦金體小字題記。

他和謝國運有幾分交情,知道這題記裏記載着畫中人物的生平趣事,都是作畫者謝國運的習慣,為了替他自己找樂子而随手寫下的。

“唐坊季氏,吾初見之時,不知其美人,但知其有一趣號。醜凫也。

及吾見而大驚,水中醜凫寧有此美貌乎?旋及別去,之後不敢視母凫為醜物,守坊外沼澤,觀水凫起落捕食,以申吾愛美之心。

二見其面時,吾特攜數簍活蛇而往,只為搏美人一笑,坊外水凫不食蚯蚓而以水蛇為生,吾知也,以為其必嗜蛇肉,方有此趣號,然美人大怒,奪蛇簍擲吾面上,驅吾而出。

嗚呼,美人不知吾心,唯吾知美人之心……”

(白話翻譯:唐坊裏的季小姐,我本來不知道她是個美女,只知道她有個奇葩的外號叫醜凫。

所以我和她第一次見面時大吃一驚,覺得這外號不符合實際情況。從那之後,我就天天跑到唐坊外的沼澤地邊,去觀察記錄沼澤水凫的活動情況,美女既然取外號叫醜凫,那肯定是因為醜八怪水凫有我沒有發現的美。

第二次見季小姐時,我特意帶了幾簍子活蛇去當禮物,覺得她肯定會喜歡,因為根據我的野外觀察,沼澤裏的水鴨很特別,它們喜歡吃水蛇,季小姐肯定也因為是個吃貨,才得到這樣奇葩的外號,她一定喜歡吃蛇肉!

但素,季小姐居然生氣了,把蛇簍子砸到我的臉上,把我趕出了季家。天啦,被美女誤解的感受好痛苦!但美女,我仍然願意做你的知音,我知道你就是個吃貨有木有!)

樓雲看得連聲低笑。

他知道這“醜凫”之類的所謂趣號,未必就是謝國運在坊間聽說的,說不定就是他替她取的。他取這外號大半只是為了自己取樂,好替他自己怪誕妄為,送上活蛇當禮物找個說法。

也難怪要惹得女主人大怒,被直接趕出家門。

只不過,這季氏女子也必定不是尋常人,才能被他取了這樣的一個趣號。

“大人,福州來的消息。”

他一直在等着此事,立時不再看畫,點頭讓書童駿墨進房,從他手上看了從大宋傳來的鴿信。

駿墨性子機靈,見得他看完消息後,坐到書桌前半晌不語。他就知道這信裏沒有好消息。

因為朝廷中被貶的趙汝愚宰相即将到達福州,公子雖然在泉州為官,也安排了市舶司衙門的屬官去福州碼頭迎接。

今天接到的消息不好,難不成是那位趙宰相出了事?

“……趙大人還沒有到福州,就已經在湖南衡州病逝了。”

半晌,樓雲才睜開雙眼,苦笑嘆息一聲。

駿墨一驚,知道這位趙宰相八成是被人落井下石,在半路上害了。

可惜了一位三榜高中狀元的趙氏宗親。

見他神色不豫,駿墨不由得勸道:

“公子何必多思?公子與這位趙宰相素不相識,沒有半點利害瓜葛。當初趙宰相身邊的朱熹朱大人等彈劾韓宰相,說他外戚擅權,才引起了這場政争。如今結果反倒是趙宰相被貶。那幾年,小人正侍候着公子在苦修齋裏讀書。和這朝裏兩位宰相相争權的事沒有關系。”

樓雲嘆息一聲,放下鴿信,搖頭道:

“有趙大人出面,畢竟還是能牽制韓宰相。他也太胡作非為了些。”

駿墨便有些詫異,因為樓雲手邊的消息往來是由他去打理,他便也能勸道:

“公子當時不是還說過,韓宰相雖然是外戚,畢竟有擁立之功。朱熹大人因為他是外戚而想把他趕出朝廷,只怕是惹禍之源。外戚不能立于朝中,難道趙大人這樣的宗室就能立于朝中?這要官家怎麽放心?”

他頓了頓,瞅着他家公子臉色還好,不免就把心中把趙宰相一系的埋怨說了出來,他畢竟也在苦修齋陪公子讀了六年書,便道:

“公子當初讀書辛苦,卻因為不喜歡朱熹大人出的理學試題格外吃了多少苦頭?韓宰相貶走趙大人,又把朱熹等各位理學出身的大儒們趕出了朝廷。要不是如此,公子這官兒未必做得如此順心——大人不是還說朱大人喜歡“秀才争閑氣”?他在江浙巡視時彈劾了臺州唐太守,說他身為士大夫和官伎嚴馨相狎,不就是因為人家講的是浙學,他是理學?”

他是樓雲在明州城收留的潑賴小子,對江浙一帶的舊事八卦聽得最多,更何況裏面還牽涉了一位江浙有名的美人樂伎。

“公子,朱大人要是到了咱們泉州,見到公子也不信理學,還帶着樂伎出使高麗,豈不是更要罵上一罵?”

樓雲聽到這裏,不由得就是一笑。

“不要讓林行首聽到了。”

林行首林竊娘,正是泉州城官樂伎的首領,和臺州官樂伎嚴馨的出身相似。

她這回也帶着十六名官樂伎,跟随他去了高麗。

這些樂伎在高麗王宮中合奏了四支唐宋大曲,頗讓高麗王驚嘆。因為宋徽宗時就有向高麗派遣宮中女樂教授大曲的前例,高麗王便留她們在宮中傳授。

如此,也讓他有了機會在宮中久住三四月。

雖然沒能和高麗王商議北伐之事,他對金國的內情卻是打聽了不少。

“趙大人一系與江浙一系不合,早有原因,咱們确實不需要插手其中,但畢竟還是可惜了。”

樓雲心中對韓宰相府提出來的北伐之事,更加搖頭。他知道趙宰相一死,現在朝中并沒有能和韓宰相府抗衡的重臣。他思索着應對之策,卻也不再多說。

駿墨聽得門外腳步聲輕悄響起,他知道有侍婢走近。

“公子,應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