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警告。

他就應該呆在王家的船上裝暈船,不應該為了這些古玩和畫卷而移步到樓雲船上來,這樣被他捉住機會來查問這銅鏡案的內情,豈不叫他更加得意?

秦從雲更是暗恨樓雲,雖然不知究裏,但分明是此人故意把王世強逼下船。

海船不是他的通判官衙,船中內外那些船丁們閑極無聊時除了賭錢,就是比女人還要嘴碎,所以什麽事情都隐瞞不住。

不論他躲到哪裏,樓雲身邊的那駿墨簡直是瘟神附體地纏着他。

船隊畢竟是王世強的地盤,他要是在,以他的手段自然容易為他找個借口,嚴控船中上下眼目,就連晚上宴請扶桑使者的管弦國宴也可以推托。

王世強忌憚樓雲,樓雲何必不知道王世強精明過人?

否則何必在他下船後,才請他過船來賞畫。

秦從雲正在心裏悔得捶兄頓足,卻聽得樓雲笑問道:

“秦大人,聽說大人這一回進京城面聖,出任副使之職時,那箱銅鏡也正好從泉州運進了大理寺。想必大人一定是去見過那箱證物了,可能給本官說一說真假……?”

秦從雲尴尬地看了一眼那古鏡,自忖面皮的厚度不夠,面對上官的追問,只能道:

“就算不是為了這樁案子,大人難道不知這八珍齋銅鏡的真假之争?”

他轉眼就拿定了主意,與其逃避,不如從樓雲嘴裏交換到一些官家對此案的意向,也好給大理寺的座師賣個人情,

劉老大人可也是江浙籍的朝官。

四年前的殿試,劉老大人本有意點他秦從雲為第三名探花,偏偏因為這混帳樓雲在殿上奏對時巴結讨好,得了官家的青眼,才把他秦從雲擠到了第四。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下官聽說,趙爵爺在官家面前哭訴,說他府裏的古鏡只是江浙海商從海外買回來的山寨品,并不是斜力刺在泉州八珍齋買的真品。他自陳絕不敢私下豢養海賊,在海路上殺人劫財,更不可能奪那番商的愛妾。”

他瞟了一眼放下的珠簾,壓低聲音道:

“大人可知,官家已經差宮裏的中貴人,暗中來明州查問真假銅鏡的區別了?

樓雲眸光一閃,終于聽到了他需要的消息。

中貴人當然就是官家身邊的親信宦官,正好和他心中的疑惑互相印證。

官家不可能無緣無故,在他出使前把他召到觀潮樓,突然提起了東海唐坊。

這銅鏡是不是唐坊所産,關系着宗室的重罪是否成立。

就他所知,半年前,官家有八成就是因為這樁血案與唐坊有關,唐坊又與江浙海商有關,才在最後決定國使人選時,棄了秦從雲,而選了他樓雲。

這銅鏡案發生得恰是時候。

一切都按他樓雲的計劃發展。

這一次借銅鏡案,他已經警懾受官家指命聚居在泉州城的趙氏宗室,讓他們暫時不敢再勾結海盜胡作非為,以便全面整頓泉州水師。

也正是借着銅鏡案,讓官家對江浙籍士人出身的秦從雲産生了疑忌,他才得到了出訪高麗的正使職務。

更重要的是,他取得正使之位,來到這東海之上,是為了徹底斬斷王世強的一只得力臂膀,斬斷韓參政府北伐計劃的財源之一

——唐坊。

王世強是個難得的人才,但他畢竟不是科舉正統出身,心思偏邪。

在他樓雲看來,他為那些朝中的主戰派獻上的北伐大計,有四成是為了國運,有六成卻是為了太後外戚邀功奪權。

他們分明知道倉促行事只會功敗垂成,卻不惜風險,寧可讓大宋元氣大傷,也要準備北伐。

至于那位唐坊女主,就算她與王世強确實有情,他當初也不是為了國事,而是為了族妹的懇求離間了他們的那一段姻緣。

但現在木已成舟,她與其戀着舊情做王世強的平妻,還不如嫁給陳家二房的次子做正妻。

如此一來,他也算是還給了她一個夫君。

他心中電轉,面上卻仍然不動聲色道:

“秦大人,還請勸說王綱首一句,舍妹鸾佩雖然蒲薄之姿,有失君家門楣。但成婚之後,

她卻是上敬公婆,下護子女,平常謹守婦德,夫唱婦随,并無失德之處。王綱首何必因為一名夷女而壞了結發夫妻的情份?”

秦從雲沒料到他突然說起這些家務事。

這些話他平常也勸說過王世強,哪裏有放着明州樓氏的賢美正妻不知愛重,反倒與那海外夷女藕斷絲連的道理?

就算是韓參政府中,未必也沒有提醒王世強打理好家宅名聲的意思。

朝廷每過幾年,就會為鄉野大賢單獨舉行大選試,引他們不經科舉入朝為官。

聖人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豈有大賢而家宅不寧?

就算有韓參政出面舉薦他王世強參加大選試,但大選試至少有三重試官,哪一重的試官會和樓家沒有關系?

只有和樓夫人夫妻和諧,他将來參加大選試時,才好不被試官們交相問難,順利出仕,在官家面前行走。

但王世強的性格他更清楚。

他雖然仗義疏財,禮賢下士,又殷勤與士林宦族結交,可謂是長袖善舞,知交遍天下,但他心裏拿定了的主意,任是誰勸都拖不回來。

女色誤人。

“……以下官看來,樓大人若是為王夫人設想,還是勸說陳綱首不要與江浙幾位綱首們争執,凡事以和為貴。陳家何必非要與唐坊結親不可?便是他們家想進東海,臺州,明州難道沒有合适的親事,足以讓文昌公子随意挑選?”

秦從雲也含蓄回應。

平常在官場中交往,如果是兩家各自牽線為戚友保媒,也不需要說得太過清楚明白,免得有意外時壞了情份。

比如他秦從雲與樓雲是同榜的進士,就算有心結也比別人在官場裏親近了一分。将來在朝廷裏,他們難免有互相要提攜援應的地方。

所以,這陳家和江浙海商結親的事,他們各自出面為兩地海商周旋,也算是順理成章。

只看樓雲答應不答應了。

“如此,我便代陳綱首多謝王綱首的好意了。”

樓雲微微點頭。

他已經聽出,秦從雲提到臺州,明州的親事時,他指的并不是指江浙六大綱首之家。

而陳洪是絕不會讓陳文昌與王、謝世家之外的海商結親的。

“本官轉告陳綱首後,想來他對此事一定必細細考量。”

秦從雲聽到他如此說來,知道他是拖延,但也确實沒有馬上答應的道理,便又勸道:

“大人,如果陳綱首在江浙海商中已經看中了合意的人家,還請他不需遲疑,直言向大人禀告就是,下官也會為他在王綱首面前撮合此事的。”

秦從雲也知道陳家是福建八大綱首之一,這門親事算不上好親,便也委婉留了餘地。

做生意豈有不漫天要價,落地還錢的?

樓雲客氣點頭,表示願意轉達。

至于在他的盤算中,有他樓雲在,何至于讓陳家退而求其次,舍唐坊而與江浙海商聯姻?

這類的心思,他當然也不會多言,轉而笑道:

“你我離京時,聽說太後身體不适,連七十壽誕都耽誤了,官家不僅要在宮中侍疾,還要為宗室奔忙,果然辛勞。”

京城臨安地近江浙,皇宮裏的事他知道當然得不如地頭蛇們清楚。

王世強下船時随身帶了一枚羊脂玉觀音給那女坊主,據傳那觀音本來是宮中太後的壽禮,這第二樁讓他疑惑不解的事情當然也要從秦從雲嘴裏問清。

好不容易緩和了氣氛,秦從雲又被他逼問,只能咬牙,苦笑道:

“大人,并不是下官不肯禀告,下官也只是聽說太後壽誕裏,查出了壽禮中的兩年銅器古玩竟然有假,鑒別出是沒有加印記的山寨貨。惹得官家大怒。連太後身邊,有兩位受封了縣夫人的親信老宮人,聽說都牽連在內……”

唐坊的山寨貨生意做得太大了,光是做八珍齋的山寨已經滿足不了那位女坊主的胃口,她現在已經直接假造古玩,還賣進了宮裏……

陳洪未必是她的對手。

——他應該登岸才行。

樓雲尋思着,卻看到秦從雲臉上窺探的神色,樓雲心中又是一怔,頓時想起王家的壽禮中不僅有玉觀音還有四件古玩銅器,不由試探反問道:

“是王家遠房王老大人進獻的壽禮中,有假貨?”

四明王氏是海商世家沒錯,但遠族長房裏有了出仕的王老大人,就算血緣隔得再遠也要認上這門親的。

秦從雲剛才的神色,分明是在懷疑,王家壽禮有假這件事是他樓雲動的手腳?

“确是如此。”

秦從雲點了頭,觀察着他的神色,試探問着,

“但以下官來看,王家這般的世家,不至于如此輕慢,只怕是有人陷害……”

“……王家确實不至于如此輕慢。”

樓雲聽到這裏,心裏已經是疑雲大起。

他當然不是沒聽到王老大人被官家訓斥的風聲,卻并不知道內情如何,所以看到王世強帶着據傳是太後壽禮的玉觀音下船才生了疑心。

如今知道王家的壽禮中有假貨,他馬上想起,王家出事,必定連累秦從。

半年前,秦從雲是被王老大人保舉出任國使的。

說不定他敗在他樓雲手下,沒有得到這一次國使的位置,也與這壽禮假貨有兩三分的關系?

難道壽禮中的山寨貨也與那季氏有關?

但唐坊畢竟遠在海外,絕不可能把手伸到皇宮之內,太後的壽寧宮中。

既然不是唐坊,又是誰陷害王家?

秦從雲的神色分明是懷疑是他陷害,偏偏他也覺得這樣的懷疑并不是沒有道理。

但他并沒有用假貨陷害王家。

他之所以把銅鏡案一直捅到了京城,也是要讓官家因為假銅鏡之事,而對江浙海商有所猜忌,保舉秦從雲的王老大人與海商四明王氏是遠房族親,他推舉的人選自然就不适合出使東海的重任。

如此,他樓雲才能一定得到這個職位。

但他并不會直接陷害王家。

無論如何,他也姓樓。

十多年前,樓鸾佩雖然深居內宅,卻仍然用了她那閨中千金的手段,給了他諸多的照顧。

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想讓她在王家的處境更為艱難。

只不過,現在他都不禁開始疑惑,不是他樓雲,還有誰?

誰還會陷害四明王家……

他沉吟着在公廳間左右踱步,秦從雲看到他這副模樣,心裏也有了些疑惑。

樓雲心中突然一閃,王世強下船時,随身攜帶的那一枚羊脂玉觀音——他分明是刻意帶那玉佛下船,送給那位女坊主?

原因是什麽?

“開了光的羊脂玉觀音?”

他自語出聲,應該是因為假壽禮的事被退了回來,才落到了王世強手上。

那季氏女子早就知道這些事?

“是,王家獻上的壽禮,第一件就是玉觀音……”

秦從雲見他神色有異,也心中一動,

“聽說所有的壽禮在獻入宮中前,在普陀觀音寺中供奉了九九八十一天,請了聖僧開光……”

兩人都是精明有才幹之人,說話間,都在心裏各自推測着。

一聽到普陀寺三字,樓雲心中就是一跳。

他派出去的扶桑僧人正是在普陀寺裏與王世強結識,以鴨築山中的蠻夷婚俗挑撥了王世強和那季氏女子的婚約……

他漸漸已經有了些頭緒,微沉着眸,注目着手邊案幾上一枚枚的仿制銅鏡,沉聲道:

“據本官所知,太後也是極為信奉這位護海的觀世音的,而且江浙一帶歷來是外國番人歸化聚居的地方,普陀寺中,應該還有高麗、扶桑、甚至南洋來的游方僧衆挂單……”

“噫?”

秦從雲腦中電光一閃,猛然間飛過了一個念頭,卻又覺得不可置信,看向樓雲,

“有海外和尚挂單?如此一來,寺裏就一定有歸化人做寺奴!”

他本身就是江浙籍,雖然不是明州人,卻做了幾年的明州通判,深知本地民情。

他當然知道,所謂歸化人是大宋對金國、西夏國、扶桑、高麗等外族人遷居到南方的稱呼,甚至北方漢人渡黃河過長江回到大宋,納入大宋戶籍時也是這樣稱呼。

“這些歸化人在大宋停留,難免有心中空虛無根的惶恐,據下官所知,他們中有大量佛門信衆寄身寺院裏做火工,做寺奴,為大師們洗衣、做飯,打掃、添香——”

秦從雲說到“寺奴,添香”幾個字,簡直是心中震撼。

他剛才經樓雲提醒突然想到的答案,那位在幕後陷害王家的人,分明是呼之欲出。

他當然聽說過,王世強本來要娶的那唐坊女主,曾經在扶桑的唐代古寺裏做過三年的添香寺奴。

難道她三年前被悔婚後,表面上沉默守靜,暗中卻已經開始要報這悔婚之辱了?

029 背上黑鍋

更新時間2015-1-18 12:02:09 字數:8835

在秦從雲心中,王世強與季氏女子的那些糾纏情-事,他以往并不曾真正在意,此時被樓雲提醒,只覺得實在是聳人聽聞,不由得喃喃自語着,道:

“王家把觀音和古玩放在普陀寺裏開光時,這些寺奴随時都有可能用假古玩換了真壽禮……”

樓雲此時已經是把事情想了個明白,不由得連連搖頭,撫掌笑道:

“好厲害的手段!好要強的女子!”

他分明記得,按族妹樓鸾佩在信中所提,王世強用來雕刻玉觀音的同一塊玉,應該還有兩只相配的玉镯被同時制出。

那對玉镯,聽說是王世強三年前成婚後,又準備向海外夷女提親娶平妻時準備的聘禮。

求親被那季氏女子堅拒後,據說兩個玉镯子直接被她砸碎在了唐坊的季家院子裏……

由此可見,她當然是早就知道,那玉指觀音是太後壽禮的。

“大人,你的意思是,這宮中的假壽禮,是那唐坊的海外夷女因為王家的悔婚之恨,指使普陀觀音寺裏的海外寺奴,用假貨把真壽禮換出,如此對王家故意的報複?”

“……”

樓雲本來要點頭應是,然而又正是秦從雲這一問,讓他又疑惑了起來。

讓王家長房王老大人被官家訓斥,這就是她的報複?

官家仁厚,絕不會因為這一件小事而厭棄王老大人,否則趙秉謙這樣心懷不軌的宗室,早就被殺一百次了。

“秦兄,我聽說這一次推薦秦兄為正使的人,就是王老大人?”

樓雲突然開口,再次确認。

秦從雲雖然把這一次官場失敗視為恨事,然而聽樓雲突然問起,又稱呼他為“秦兄”,分明不以官階的上下尊卑,反倒論起了同年之誼。

他也知道只怕這假壽禮案子是別有原因,便索性點了點頭,道:

“正是如此,出使高麗之事,本來就是王家、謝家和海商們早就提起的,半年前又是王世強向韓宰相府的府中提議,再由幾位參知政事老大人們合議,向官家奏禀——”

“所以,王世強推動國使出訪高麗,這件事只怕是三四年前,甚至五六年前就有了由頭。她當然早就知道,王家一定會推薦一位江浙出身的正使!”

樓雲推測到這裏,一時間竟然不知是怒是笑。

他萬萬沒料到,他這正使之位,不僅是他自己的精心謀劃,利用銅鏡案讓官家對江浙海商有了一時的疑忌,才能順利到手。

這次的順利,居然也是由那海外夷女推波助瀾的結果。

她遠在海外,卻引發了太後七十大壽上的假壽禮案。

官家由此對王老大人生惱,所以才否決了秦從雲這個極為合适的江浙籍正使。

他在謀算她,她也在謀算他。

“樓兄,聽說泉州陳家與唐坊相交已經有些時日了?”

秦從雲雖然比樓雲大上幾歲,現在又是論同年之誼,到底還是對上官用了尊稱,“在下也知道,陳家是泉州佛光寺護法施主,也難怪佛光寺主為他們牽線唐坊……”

樓雲聽他突然提起了泉州佛光寺,并不意外。

江浙海商們對陳家向唐坊的求親,是密切關注着,他們當然知道佛光寺僧人早就去了唐坊進了駐馬寺,便笑道:

“寺主是佛門高僧,與那駐馬寺裏的老宋僧有書信來往,讨論佛學,并沒有什麽牽線之事。”

秦從雲何嘗不是個精明人,哪裏肯信他這托詞,故作詫異地笑道:

“聽說那季氏女子也在扶桑随一位老宋僧修行佛法,還領受了慧空的居士法號,這也是段絕妙的佛緣了,豈不是一段好牽線?”

“慧空?”

他倒是第一次聽說她有這居士佛號。

不用多想,秦從雲能知道這些小事,當然是從王世強嘴裏聽說的,他便也點頭,含糊着,道:

“确是一段佛緣。”

“聽說她也曾寫信向寺主請教佛法?樓兄佛法精湛,與佛光寺主是方外至交,想來也會對她指點一二了?”

“……”

樓雲聽得他轉來轉去,明知道假壽禮是那季氏所為,居然還是懷疑到了他頭上,只能心中苦笑。

只等王世強回來,秦從雲把這些話一轉述,他樓雲立時要為那季氏女子背上一個黑鍋。

要知道他為人謹慎,當然不可能和那季氏女子直接有書信來往,就算想對唐坊有什麽試探也會通過佛光寺主,更不會指使她陷害王家。

但他借來那女子的畫像,直接挂在艙房床前,氣走了王世強,才得到機會試探秦從雲。

他問清了官家臨行提起唐坊的真正原因,也明白了那王世強帶着羊脂玉觀音下船的奇怪之處。

然而就算他在房中床頭挂着季氏畫像,并且此這事隐藏得密不透風,只故意讓王世強知道。但秦從雲與王世強交情頗深,又擅斷刑案,八成能窺測到端倪。

現在再要說一句他和她毫無半點關系,秦從雲也絕不會相信。

但他卻心中明白,在那季氏女子和四明王氏的婚事不成後,唐坊就不需要一位和江浙海商關系密切的國使。

所以她才會推了他一把。

就像他兩三年前就已經認定:唐坊想要壯大,必定需要更多的福建海商進坊。

所以他才會在陳洪猶豫不決的婚事上,幫她推了一把一樣——沒有他的支持,陳洪是不願意讓親堂兄家嫡出的次子去娶位夷女的。

更不要說,他曾經親自到泉南書院和士子們交游,為的不就是能帶着陳文昌來唐坊?

“秦大人客氣了,她遠在唐坊,既不是大宋疆土,也與泉州市舶司無涉,與本官更是素不相識又男女有別,本官如何能與她談論佛理?”

“大人過謙了。”

秦從雲本就是斷案的能手,只比他差了幾瞬,也已經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關鍵。

除了心痛自己的仕途居然被個夷女暗算了,他更覺得王世強這一回悔婚實在是明智之極。

娶了那連太後壽禮都敢偷換的夷女,那不就是娶了個母老虎進門?

“大人在泉州蕃坊中設女學,請女塾師教導夷女的佳事,誰人不知?下官聽說唐坊早在兩年前就捐資在扶桑建立鴻胪館,不就是期盼大人出使東海,只等着在此地掃榻相迎?”

秦從雲一向覺得自己才幹還在樓雲之上,所以他在此事上思索更深更遠。

王世強為了阻止季陳聯姻,已經決定為陳文昌另說一門親事,樓雲難道會料不到這樣的權宜之計?他會對此沒有應對之策,備選的方略?

王世強火燒眉毛一樣下船,難道是為了防着陳文昌?

分明是防着他樓雲。

秦從雲觑着樓雲的眼光中,帶着些許男人之間豔羨的試探,

“那位女坊主,想必早就對大人仰慕萬分了……”

“……”

樓雲聽到這裏,幾乎有些啞口無語。

她必定從泉州佛光寺的管道,聽說了身為泉州市舶司監官的他有意為國使後,才開始計劃了王家的假壽禮之事。

他與她,正是不謀而和。

至于他現在的有口難辯,她當然是不會在意。

秦從雲詢問他和那女坊主的關系,分明是認定他們有私交。然而心思電轉之間,他知道秦從雲必定會把今日的字字語語,甚至一個眼色都不差地告訴王世強。

他否認,也沒人相信。

他便也懶得再解釋,突然笑了起來。

意味深長。

秦從雲一怔。

他不過只是試探樓雲的打算,他可半點也不覺得女坊主那母老虎能因為讀着佛經,交換幾封書信,就能對樓雲傾心。

但樓雲這是在笑什麽?

樓雲知道已經引起了秦從雲的疑心,傳到王世強耳朵裏,只會讓他更加緊迫,想盡辦法要拉攏那女坊主,但這種男女之事他豈不知?

越急越會辦砸。

“來人,喚樓大來!”

他不去多想剛才假壽禮的意外,高聲向外面吩咐着,喚着他的家将頭目,他又看向秦從雲,拱手笑道:

“還請秦大人去和扶桑那位式部丞協商,今晚本官擺下的管弦之宴,還請他務必出席。”

——這夷女太過難纏,他得加緊把季辰虎說服才行。

而他登岸或是不登岸,扶桑國的國書到底是否有假才是要害。

眼看着樓雲喚人,又把他支開,秦從雲只能暫時收拾了滿腹猜疑,不去多想他和那季氏有什麽暧-昧。

他當然知道,他叫家将頭目樓大,是為了艙上關押的海賊的事。

雖然那姓季的海盜被捉時,樓雲的船正巧和船隊失散,所以那海賊被捉時他并不知道詳細情形。但王世強既然說那海賊是季氏夷女的三弟,不能就如此斬首示衆,江浙幾位綱首也紛紛求情,那就是實情了。

他知道樓雲在泉州殺海盜殺得絕不手軟,怎麽在東海上就如此寬宏大量?讓那季辰虎舒服地住着上等艙房,有酒有肉地供着?

甚至,他連那幾個船副都不追究?

如此胸有成竹?

現在看來,樓雲與那季氏只怕早就密信互通了,如此不過是掩人耳目。

“是,大人,下官馬上就去見那位式部丞,只不過——”

秦從雲卻并馬上退下,仍然試探問道:

“下官萬分佩服大人,聽說江浙海商裏的小貨商們傳言,這季氏女子已經暗中知會他們加緊備貨,唐坊在半年後就會停止山寨貨的制造。”

樓雲又是意外之至,只能聽他繼續說道:

“她甘願放棄如此大利,迷途知返,想必是因為樓大人通過了佛光寺主在信中相勸,曉喻佛理,才能讓她立地成佛……”

“……秦大人過獎了,此事本官實在不知。”

樓雲面上客氣回答,臉上的笑容已經有些挂不住。

而秦從雲還在不斷暗示勸說:

讓他得放手時且放手,不要趕盡殺絕,斷人財路,比如三天前的海上風險,要不是這一回那些搭船的江浙小貨主、小海商們走投無路,怎麽敢對朝廷命官不敬雲雲……

樓雲聽到這裏,已經是滿腔驚疑。

他同樣不知道,那季氏女子怎麽會突然提出在半年後就要停止山寨貨的制造。

而那些江浙小海商們居然都以為此事是他主使,他們不去怪那女坊主,反倒個個都恨他入骨。

這樣的事情他當然萬萬沒有想到。

三天前的海險,他本以為僅是江浙六大綱首們和福建海商争利罷了,沒料到竟然是搭船的小海商們買通了那些船副,隐瞞了臺風将到的險情。

難怪江浙綱首們也一直交不出替罪羊,畢竟是衆怒難犯。

——如此,他也算是明了王世強憤而下船的原因。

原來也不僅是那副畫像的原因,其中還有如此的誤會?

江浙海商只怕人人都以為是他親自寫信勸說了那唐坊女主,畢竟任誰也不會相信,唐坊季氏會僅僅因為要和泉州陳家結親,就甘願在婚事說定前就放出風聲,放棄如此大利。

沒有他親自出面,唐坊何至于突然如此?

“大人,還請高擡貴手,為江浙一帶的小海商們留一份餘地。兩浙路州縣各地,小商販們這些年層層分售山寨貨,靠此為生。還請大人勸說那女坊主,不要停止山寨貨,好讓他們還能繼續靠這門生意賺取衣食,不至于家破人散——樓兄六年苦讀,金榜題名,為民謀福也不過是如此了。”

秦從雲點到即止,微一拱手,便也告退出艙,只餘下樓雲暗自苦笑。

他緩步在鏡畫之間,尋了一張交椅坐下。

閉目沉思間,他自知這一趟來到這東海之上,果然遇上了難纏的對手。

如果稍不留意,他為那女坊主不斷地背黑鍋倒是小事,只怕她也絕不肯會如他所謀,停止對韓參政府裏的財源支持。

秦從雲的腳步聲遠去,他陷入沉思。

不一會兒,才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聲,他側目看去,卻不是他召喚的家将管帶樓大,斜陽照出進來的俊秀人影卻是書童俊墨。

“公子。”

只看駿墨的神色,他就知道還是陳文昌那裏的婚事有了眉目,便召他上前,細聽他禀告,

“小人已經打聽出來了,王綱首早在離開高麗的時候,就已經和文昌公子提起了江浙海商的親事。”

樓雲點了點頭,這件事他也早就料到。

“他在高麗時不至于把親事說明白,所以陳文昌不上心也是應該。這幾天呢?這一門親事他下船之前就應該安排好了,陳文昌既然來退回畫像,應該還有別的動靜?他是對江浙海商的親事動心了?”

“以小人看,并不是如此,公子。”

駿墨眼中露出了古怪神色,

“這幾天的事,小人也打聽清楚了。已經有江浙的胡綱首去了陳公子的艙房,出面向文昌公子提起了親事。他叔父陳綱首只怕還并不知情。江浙海商那邊提出來的人選,小人也打聽到了一些消息。”

駿墨辦這些小事,向來是手到擒來,駿墨本是明州城無父無母的孤兒,專在市井街頭上混鬧的小乞丐,最拿手就是在勾欄瓦舍中跑腿,在下九流的街巷裏打聽消息

他運道好,五六歲就認識了樓雲,時常在他手上讨食吃。他辭去武職後,他居然也不離不棄,索性離開了明州城跟着他在苦修齋裏侍候,算是陪着他讀了六年書。

樓雲出仕做官,他如今也算是在他身邊混出頭來,是他得力的親信。将來老管事把他教出來,少不了就是樓府的大管家。

他讀了書,給自己取了個“駿墨”的好聽名字,和當初小乞丐大不一樣。

只不過,他在樓府中卻也少不了要給樓大這等人帶路,陪着他們去逛妓寨。

“聽說那家和臺州謝家有姻親關系,名下少不了二三十條海船,祖上曾經也做過一任綱首。他們家在臺州算得上是一戶大海商,只是因為子侄不多,如今膝下只有一個獨女……”

他頓了頓,又道,

“小人還打聽到,那小姐的母家,似乎也和泉州一家綱首家有遠親,論起關系輩份來,和文昌公子本就是遠房表兄妹——這是林行首确定過的。她還說那小姐三四歲的時候來過泉州一次。她親眼見過,長大後少不了五六分姿色的模樣。”

“……這門親事倒不算辱沒了陳文昌。”

樓雲微有意外,沒料到這一家江浙海商,雖然還能和陳家扯上如此繞遠的親戚關系,這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應該是王世強的主意。

“王綱首的分寸,拿捏得倒是恰到好處。”

江浙海商為了阻止季陳兩家的聯姻,眼前是雙管齊下。

一則是王世強親自進坊和那女坊主敘舊情,二則,在船上安排綱首出面與陳文昌私下協商另訂親事,這件事甚至還繞過了陳洪。

這兩件事只要成功一件,他這一次借臺風到東海扶桑,也算是白來了一回。

相必他這支國使船隊從明州港出發前,韓參政的相府中就把應對之策商議已定。

只看誰計高一籌。

也只有秦從雲才能有那般的胡思怪想,陳文昌不願意出面求親,他樓雲這麽一個未成婚的大活人,說不定還正中下懷?

就算不能娶夷女為妻,也能納妾?

可笑至極。

“陳文昌呢?他對這門親事是否有意?他居然也沒有和陳洪提這件事……”

他搖頭淡笑着,“也許是動心了?

所以他才退回那季氏的畫像?

他本來還頗為賞識陳文昌,覺得他有幾分人才,配得上季氏。

“公子,文昌公子自那日拜見過公子,暗中把畫像退回後。他就一直在房中讀書沒有出門。胡綱首登門拜見,也只坐了半柱香不到的樣子,然後就再也沒有動靜。”

樓雲微覺意外,卻也笑了起來,

“陳洪這些年也沒有白關照他。”

“小人看,陳公子對他們提出來的這門親事,并沒有動心的樣子。”

他知道樓雲的規矩是辦事看大節,識人看小節,所以查得十分清楚,

“他還是辰時起身,晨讀一個時辰,然後在艙道上散步歇息。接着,跟着他叔叔打一套太祖長拳。然後陪叔叔用了早飯。他叔叔喜歡賭雙陸,早上來見過大人後,就會叫上幾個同船的海商賭一把。他回房繼續看書。”

見得樓雲細聽,駿墨也把船上差人監視陳文昌的結果仔細禀告。

樓雲眼裏,當然絕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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