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回換骨; (4)

下了暗手。

黃七郎不在,坊中已經是大亂。

她雖然不明白傳訊裏說的,二郎和三郎要殺起來了到底是什麽意思,卻也滿心驚慌。

她日夜兼程,趕回唐坊。

那時,她一腳踏進初開的坊街,就已經被眼前的人山人海驚呆。

她幾乎不敢置信,呆看着坊裏十二條淤泥粗通,流水清亮的河道。

她萬萬沒料到她不過離開了半年不到,唐坊人口竟然會暴增到二三萬。

她更沒料到十二條河道會全部挖通,只等着砌河道築港。

她分明還記得,她離開時,二郎從北九州島游說來的坊民,只有不到四百戶。他與她商量過,打算等到明年河道開到第三條時,再去勸說餘下的幾百戶遷入唐坊。

三郎的手下也只有不到一百人的小兄弟們。

這些人。是他這些年在九州島沿岸幫着她做走私時,糾集起來的。

其他的人手,至多就是為了争漁場,争海界,和三郎不打不相識的許家六兄弟。但那也離得有點遠。

這六兄弟住在南九州村子裏。

她這個長姐更不明白,季辰龍和季辰虎平常就算不是真正親近的親兄弟,那也是一起患過難的堂兄弟。

怎麽到了這馬上要過好日子的時候,他們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她丢下笠帽和行李,擠進人群裏。

她遠遠看到,他們兄弟兩人彼此都鐵青着臉,不知在争吵些什麽。

他們各自被坊民們簇擁着,站在土築的第一座碼頭上。她奮力喊叫着他們的名字,然而比她的聲音更大的,是坊民們的對罵怒吼聲。

她看到身邊的所有的坊民,不論男女老少個個都煞紅着雙眼。

他們滿身的淤泥還沒有洗去,就已經操着挖河開拓的家夥,口沫飛濺地互相威脅,憤怒叫嚷着:

“二郎,大夥兒家也不要了,從北九州島跟着你遷過來了。咱們辛苦兩三年,這河道憑什麽叫他們南蠻子占了便宜——”

“沒有俺們這些人,沒有三郎,這十二條河道根本挖不通!憑什麽叫你們拿了大頭!?三郎,你別忘了當初你帶着俺們來唐坊時答應過俺們什麽!”

“三郎,別忘了你答應過你能比汪家幹得更好!不叫俺們再當奴口,讓俺們天天吃米飯吃魚幹,今天你要怎麽樣,俺們都聽你的——!”

050 姐弟相争(下)

更新時間2015-2-8 12:01:56 字數:3360

人群擁擠,把她擠得挪不動腳。

在那場混亂火并中,她雖然沒有見過三郎在南九州島的殺戮,卻親眼見到了三郎那染血鋼刀差點砍向二郎。

如果那時她沒有恰好趕回來,如果她沒有趕在南北兩坊剛開始動手時,就擠進了對峙的人群裏;

甚至,她沒有在驚駭之中忘記了恐懼,在人群中撲出去;

如果她沒有狠狠撞到了三郎的胸口,一耳光甩到了他的臉上,把他推得倒退了兩步。

——她不知道二郎和三郎那一天到底會如何收場。

她也記得,在還沒來得及染滿血腥的河道邊泥地上,在她過于震驚的腦袋裏,那時根本想不出別的辦法去阻止坊民的內鬥。

她背着扶桑海商,到內地游說各地領主破除官辦貿易,是在挖他們的牆角。那天,她能一路平安趕回到唐坊,就已經耗盡她這些年積累的所有人脈。

過去幾年裏,她也從沒想過,要在弟弟們的手下裏安插自己的親信,

她只有孤身一人。

那時,她只能本能地像一個被逼到了絕境的鄉下潑婦一樣,抓着二郎不放,她打滾哭罵,披頭散發讓季辰虎把她一塊兒給殺了……

她還記得那時她哭罵的尖刻言語:

“忘恩負義的下賤種子,忘記了爹娘,忘記了祖宗!瞎了心的東西!為了幾條河道,今日你就要拿親兄弟開刀,明天你再拿親姐姐開刀!後日大後日,你又容得住誰?誰又敢跟着你——”

三郎身邊的那十幾個最親信的小兄弟,如今已經長大。

他們吃過她的飯,穿過她的衣,自然不敢來拖她。反倒是那許家的六兄弟,居然還敢伸手來碰她,要把她拖走……

她那時也想不起什麽古漢書裏面看來的。“謀定而後動,先發制人後發制于人”這般的訓誡。她接到坊中內鬥的消息後,只來得及擺脫一路上不斷出現截殺她的山賊,日夜兼程地趕回來。

她只看到二郎身邊的漁戶雖然增加了,也絕比不上三郎身邊那上萬的陌生面孔。

完全打破了她所有的預期。

更不要提,還有那要把她拖走,鼓動着三郎繼續幹下去的許家兄弟。

她只能拼命錘打着三郎,死抱住他的雙腿,她賴在地上哭叫亂罵着:

“看看你造的什麽孽,你還沒死呢,你姐姐就要被人欺到頭上來!爹娘在天上看着呢!你九歲的時候,我們逃出村,我被路過的扶桑山賊多看了兩眼,你就知道有危險,能背着我一天一夜逃了幾十裏的水路。也沒有忘了拉二郎一把!早知道今日當初何必又管我這個無用的姐姐?我當初還不如跟着爹娘一塊兒死絕了,不用再睜眼看着你這沒天良的王八羔子——”

三郎一直沒有動彈,任她打罵,卻也沒有半點後退的意思。

倒是那許家兄弟吃了她當面唾過去的幾口吐沫,因見着吐沫裏帶着血,不知道她是咬了唇還是咬了舌頭,他們便遲疑了起來。

就這樣瘋子一般歇斯底裏地哭鬧着,只當他身後等着的那一兩萬持械漁民都是空氣,她知道季辰虎已經騎虎難下。

但她更知道,她要是一松口,一後退,這已經争紅了眼二萬之衆就會全都湧上來。

他們真的會殺向她身後的二郎,還有李先生那些鄰居,他們會把那一萬多的北坊坊衆全都殺光殺敗了,才會有個結果。

他們死了,接下來誰說不會輪到她?

以前她還能接濟三郎的吃用衣食,現在三郎已經不需要她了。

三郎現在的眼神,實在讓她想不起往日的他。

不過是幾年前,他還是一個會在深夜裏擔心她的孩子。

他甚至會擔心死而複活的阿姐在寺裏被和尚咒殺,那時的三郎,是一個會翻山越嶺,偷偷到駐馬寺寺奴寮舍裏來看她的孩子……

然而,那一日,三郎終歸是伸手,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他由着她一邊哭着,一邊從他手上拿走了刀……

……

“季媽媽,我的嫁妝冊子拿來了嗎”

她站在貨棧門口,看着街道盡頭。

遠處,有內庫坊丁打着火把,慢悠悠趕來了一頭青帳烏篷的牛車,供她乘坐去駐馬寺。

車上,已經按她吩咐回內庫準備的季媽媽,扶着坊丁的手,從車轅上走下。

她雙手向她呈來了一只木盒。

小蕊娘上前打開,可以看到裏面厚厚幾冊分家後的嫁妝冊子,還有冊子上面放着的一枚私章,一串內庫銅鑰匙。

“三郎回來如果要見我,媽媽就把這盒子給他,讓他愛怎麽花就怎麽花。但只要我一天還是坊主,十二條河道就要在季氏貨棧名下全權打理。他要是再不依不饒的,就擊鼓,召開裏老會重議坊主!我也知道他嫌裏老會的人都沒血性圖安穩。你告訴他,他盡可以馬上召集全坊坊民,看他們南坊人多勢衆,卻有幾個人願意跟着他進扶桑內地——”

說話間,她又嘆了口氣,把聲音裏的三分的煩惱給消淡了去。

黃七郎正疑惑她這會兒去駐馬寺就是為了避開三郎,還要相勸時,她擡頭望向遠外鴨築山中燈火通明的駐馬寺。

她聽着那來回撞響的震蕩佛鐘,稍稍沉默。

良久,她雙手慢慢合什,輕聲地默念:

“南無阿彌陀佛……”

小蕊娘便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絲悲涼寂寞的意味……

“大妹子,你這是——”

她睜開眼,看向疑惑的黃七郎,輕聲道:

“黃七哥,這佛鐘是二十四聲,不是示警的鐘聲,而是寺裏有高僧歸天了……”

在天中漸升起的清寒月光下,她的神色間漸漸有了悲凄之意,

“是空明大師圓寂了……”

十年過去,當初在駐馬寺裏庇護過她的十二位大宋老僧,已經漸次凋零。

最後這一位空明老禪師,高壽已經八十有三。

他不僅在她十歲入寺時就幫助、保護過她,還曾經對季辰虎有再造之恩。

空明在她的苦苦哀求下,出面勸說同伴裏的一名隐居老武僧。空明請他出了苦修齋,教會了三郎正确使用那一身蠻力,怎麽在馬上馬下、陸上海浪裏縱橫自如。

老武僧還教會他,怎麽用呼吸調氣來平息他漸來漸暴躁的脾氣。

那一年開坊時的火并後,她經由王世強之力,在坊中引入宋商,開埠經商。

在她的主持下,南北兩坊平分十二條河道,二郎、三郎兩兄弟握手言和,沒有再起沖突。

他們三姐弟仍然和以前一樣,一起住在親手搭起來的季家小院裏。

雖然談不上相親相愛,卻也能互相做個伴。

這樣,才讓南北坊民們之間也平平靜靜地相處。

然而三郎不知犯了什麽病,偶爾會半夜裏突然起來,在院子裏亂揮拳頭,後來便發展到夜夜如此,有一天,他把院子裏的瓜棚裏都揮刀砍成了破爛。

不論是宋醫還是巫醫,她都請來給三郎診了脈,卻沒有确切的結果。

她天天煎着清心的藥讓他服,看似安靜了幾天。

沒料到有一天夜裏,三郎亂揮的刀砍在了二郎北屋的屋門上,逼得她只能以督促二郎學習之名,第二天就把他叫到了自己屋裏。

因為三郎的病,二郎已經住在李先生家好幾回了。

再讓他住出去,坊裏又要起他們兄弟不和的流言,她只能帶着他和許七娘子兩個人,一起睡在了隔開了三間的東正屋。

然而三郎再次發病時,她卻只能披衣而起,看着左右梢間裏本就沒有睡着的二郎和許七。

她一手拉着一個,坐在漆黑不敢點燈驚了三郎的屋子裏,徒勞地安慰他們。

她感覺到了二郎微微的顫抖,還有許七茫然無知的傻笑……

她不知道許七在笑什麽,也不知道二郎的顫抖傳遞出來的是恐懼還是憤怒,她只是想着:

他是不是又回想起了十歲時屍橫遍地的疫病小漁村。

這位已經快十五歲,最喜歡讀宋書的少年,也許又回想起了那年疫病侵來時,三郎在村子裏所做的事:

為了讓父母姐姐醒過來,季辰虎從二郎碗裏搶過了也許能治病的草藥。

他要把藥喂給自己死去的親人。

更可怕的是,他還按照村子裏口耳流傳的神婆巫法,把沒有死絕的重病村民割喉放血。

季辰虎把他們的屍體一個個堆疊起來,堆成了活人壘,向上天祈壽……

那個九歲的孩子,以為這樣就能讓父母和姐姐醒過來。

她也是在收容了季媽媽五個巫祝後,才在偶爾的談話裏猛然明白:

當初那小村子裏堆起來的屍體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也終于明白,三郎每每擔心她在駐馬寺裏被和尚咒殺是為什麽……

在三郎心裏,她是因為巫法延壽才活過來。

然而,更要命的是,也許二郎和三郎的不和在那一刻就已經開始,不僅如此,三郎的狂症何嘗不是那一次天災疫病裏遺留下來的禍根?

那個九歲的孩子到底是在怎樣的恐懼中,殘忍到下手割開了那些同為親人的村民們的咽喉?

他又懷着什麽樣的心情,死守在父母親人的屍體邊,度過了那些日子,一直等到她的醒來……

……

為了三郎的病,她只能回駐馬寺向空明老禪師哭訴。

盡管她在唐坊做山寨貨的風聲傳到了老和尚的耳朵裏,他已經漸漸不願意見她,更不願意被她接到唐坊來供養。

他只送了她一個“慧空”的法號,讓她學會靜心。

但他還是幫了她,幫了季辰虎。

他親自為三郎診脈後,出面勸說了老武僧,讓三郎跟着老武僧學了三年的內息調養。

也是他,召了三郎親自解說,告訴他治疫病的醫術藥草并不是巫法。

空明大師告訴三郎,她當時能重新活過來,當然是因為吃了他喂給她的藥草,而不是什麽巫術。

盡管她心裏知道,空明大師的解釋并不符合她重活一次的事實,但對于三郎,越早從那種巫法迷信裏跳出來,才越有利于他擺脫十歲前的絕望記憶。

“媽媽,呆會和三郎說,等他有空了,也該去送一送空明大師……”

051 宋地江潮

更新時間2015-2-9 12:00:57 字數:7469

佛鐘聲在海面上餘音渺渺。

從唐坊的中坊大街上空,一直飄到了五裏外的波濤中。

海面平闊,足以傳音。

大宋船隊正中,是一字兒擺開的五條福建海船。海船甲板上,因為鋪上了相連的木板,便連成了一個十分寬闊的水榭歌臺。

彎月高懸,在深藍海面染上一層薄金,銀亮的十二條河道奔湧入大海。

樓雲換了衣裳,卸了半臂铠甲,倚在二樓窗前。

他挑眼看到,唐坊西面最靠近太宰府方向的一張水門也吊了起來,水門裏,可以看到幾條駛出的船影。

應該是屬于扶桑商人的三條大板船,裝飾一新,從西二水門駛了出去。

而他安排的二十名樓府精悍家将,已經傳信回來:

他們在半個時辰前順利潛入唐坊。

在此之前,為了參加國宴,特意回岸準備的式部丞和藏人将招來了西坊的扶桑船只。

在他們坐船回太宰府的時候,樓大就按他的命令,安排了二十名家将潛入其中。

如此,他們便在不驚動唐坊,也不驚動扶桑太宰府的情況下,登岸扶桑。

扶桑大板船上裝飾一新,船艙兩側鋪着倭錦,錦上織着華麗的《源氏物語》宮廷故事圖。

船頭青簾後,隐約可見的是西坊中美貌的扶桑游女。

她們違例穿着華貴清服的白色十二更(唐)衣,在簾下露出了層層疊疊的更衣衣擺。

青綠、嫣紅、煙紫、橙黃,如春日盛開庭院中的姹紫嫣紅。

她們的長發如清泉流綻,随着她們在簾後的陣陣撥弦,扶桑宮樂曲調綿長。

年少襲官,年不過十五歲的式部丞也立在船頭,應拍節跳起了這一曲《青海波》。

他的折烏帽子上斜插着一支桃花爛漫,仿似還在是平安京城中第一次蒙恩上殿,晉見國主的時節。

在滿眼的繁花春日,他身為平氏族人,有幸登上國主理政的清涼殿前。

他随着古樂踏步,手執折扇子翩翩起舞。

他身為平氏子弟,為的是能在小國主面前一展才華,為君上掃去來日春風花落,宮中寂寞的愁思。

仿佛這扶桑的平家天下,還是一片歌舞升平。

倭船從密立的暗礁之間駛出,遠出五裏之外,迎接大宋國使。

樓雲一身緋色官袍,系着雪羅披風,站在二樓。

他遠望着四面散布的唐坊船只,一千五百條漁船間暗藏着八卦臨戰軍陣圖。

倭船從軍陣圖中駛過,曲聲四溢。

停槳的秀美漁娘抱膝坐在船頭,好奇地傾聽曲聲。鄰船的少年兒郎三五搭伴的,殷勤地搖船靠近。

他們想要和她們共賞舞蹈,和她們一起觀看那月光倭船裏,春日海波的輕影。

他不禁也微笑了起來。

他椅欄傾身,喚着最為寵愛的官伎行首林竊娘,笑道:

“竊娘,再賞一曲蕭聲,與我在秋潮中佐酒罷。”

寬大甲板上,已經鋪上了深紅色的地衣。

十六位官伎素衣同坐,各抱琵琶、箜篌等般般樂器。

因為拍大鼓的樂伎任翩翩在三天前的臺風中生了病,她現在只能蒼白着臉,坐在姐妹之間,勉強支撐。

她已經無法與她們同奏大曲。

憂心的她們仔細聆聽着扶桑曲樂,謹慎判斷着這外蕃曲樂技藝如何。

她們細細推斷着,缺了翩翩的大鼓,會不會讓大宋國使的樂宴失色?

此時聽得樓雲笑聲,正凝眼觀賞《青海波》的一雙雙妙目,同時轉頭看向了聲音的來處。

彎月的金晖落在了年輕國使那雪綢制的長披上,照出他俊美飄逸的容顏,他嘴角那一抹微笑,如同月光傾洩。

林竊娘心中一定,知道他不欲讓扶桑使者專美于前,自然撫蕭在手,悄笑啓音。

海浪聲中便有蕭聲幽咽,聽得到一曲宋地傳來的《望江潮》……

微雲撫月,潮聲漫漫。

黃七郎已經離開,踏着這曲聲,趕赴那月光下的管弦國宴,她也沒有上車,牽着小蕊娘一步一步慢慢走在中坊大街上,

“大娘子,陳……陳公子會進坊來求親嗎?”

小蕊娘偷偷地看着她,小聲地詢問着。

她當然也知道大娘子和文昌公子有私信往來的事。

她也能猜測着,大娘子和文昌公子,通過泉南書院在陳家求親前,可能已經結識的事。

“時候到了,他就會了。”

聽得那海面傳來的空寂蕭聲,季青辰不禁停語,微微閉目。

那蕭聲揚起,把她帶到了萬裏之外。

她随着那曲聲中的水波蕩響,看到了西湖水畔的大宋臨安城。

曲聲牽着她,悠悠蕩蕩飄上了城中的最高處,悄步踏上了錢塘江畔的觀潮樓。

她從樓上遠望江潮,只看得到那一線橫亘天際的銀色潮線。

漸漸的,蕭聲轉亮,潮水轉急,

銀潮相邀,她仿佛一腳走出,便站立潮頭。

湧動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向高處而去,夜風撫動着她的衣袂輕揚,飛向天空中的玉盤圓月。

月光入眼,她幾乎以為只要輕輕一伸手,就能攀折到月宮中斑駁的桂樹。

潮水終于湧到了樓前的江岸。

潮濤拍岸,月欄傾倒。

曲聲中,她步步踏浪,懷抱月枝從桂宮而回。

江水一浪接一浪地撞擊着岸邊的石堤,将她送回樓閣之上。偶爾回頭,便看到江面翻起的波濤。

起伏的波影就像是持蕭人在蕭管上翻飛的十指,翹起又落下,輕揚又斷折,此起彼伏,纏綿不盡……

天空中,俯首望潮的明月,也是如此這般彎而又圓,圓而又缺。

人世起伏,恰如潮生。

……

扶桑國式部丞已經入席。

樓雲端坐在國宴主位上,舉起一盞桂花清酒,向他微笑勸飲。

蕭聲幽幽,便聽得到海面漁娘們的聲聲驚嘆,纏繞進了層層海浪聲中……

海天同嘆。

好一曲宋地傳來的《望江潮》……

……

餘音悠悠,季青辰的腳步便也停在了街心。

陳文昌求親或是不求親,本來不在她的控制之中。

這門親事,在于陳家到底想不想參與進樓雲與韓參政府的争鬥。

在于,陳文昌身為次子,究竟有幾分心意願意用婚姻扶持敗落的家業。

也許,還在于他心中的妻室,應該是什麽樣的女子?

同樣,對她而言,她是不是願意嫁回大宋,是不是願意重新在一個陌生之地開始新的生活,本不是需要太過考慮的事情。

不過是重來一次。

經過了王世強悔婚之事,她現在所在意的,自然是要在親眼見過陳文昌,與他相識後,再慢慢地在流淌的時光中看清楚:

和他結為夫妻,是否是她真正的心願?

月光中,她微微閉眼。

她回憶着在駐馬寺裏的三年,回憶着十二位漸次圓寂的大宋僧人。

往事裏,印象最深的當然是空明禪師。

他親手教她讀經寫字,他照顧她衣食住行,他在佛燈下給她講述他懷念中的北地佛山。

他每天都欣喜于,她在他的教導下,對宋文宋地的日漸熟悉。

也許因為王世強十分樂于在這些方面給她提供各種訊息,空明對于她與王家的婚事,對于她願意嫁回大宋,本來是萬分欣慰的。

他甚至還為了她的婚事,準備了一份小嫁妝。

盡管她那手上留不住錢的親弟弟,都沒想到這件事上……

她從沒有忘記,他在寺中給予她的時時庇護,讓她能勇于面對這一世裏最初的變動。

然而,這一次如果嫁回大宋,嫁到陳家,她就只有靠自己了。

再也沒有空明。

而他,終歸也是埋骨他鄉,完成了盡畢生之力光大佛門的宏願。

從此之後,她在這一世再也沒有可以得到庇護的安心之地……

……

牛車牽近,車鈴聲聲,如她的心聲綿綿輕喃。

她站在車前,讓坊丁給內庫的媽媽們傳信。

讓她們小心關照老街上的小院門戶,三年來,她第一次入夜未歸。

只不過,她雖然對海面上的樓國使早有防備,卻也并不知道:

那潛伏在東坊的小宋商,因為沒得到她突然上駐馬寺的變故,已經向季家小院出發。

趁着三郎回坊的喧鬧,他很順利地提着那盞小小的煙雨畫燈,來到了她的家門前。

無人發現。

內庫媽媽們在小院中點起了燈火,那小宋商以為是她歸家的暖燭,所以他毫不猶豫把指引的暗號挂在了牆邊伸出的桑枝上。

他悄悄點起了,水墨煙雨的江南畫燈……

任務完成,他躲藏了起來。

只有那淺墨濃妝的畫燈在夜風中發着燈光,引來了坊中潛伏的幢幢暗影。

他們潛入了老街外的松林裏,窺探着季家小院。

因為南坊大屋的喧鬧,還有季氏貨棧對季辰虎回坊的嚴陣以待,唐坊裏并沒有巡夜的坊丁發現這些暗影。

而這些,卻都在樓雲的意料之中。

所以坊中衆人更不知道:

二十名精悍家将受國使之命,已經潛進到了季家小院附近,他們看到了那盞煙雨畫燈,看到了緊閉的小院院門……

季辰虎雖然悍勇無敵,她姐姐卻只是一名弱質女流。

按大人吩咐,在季辰虎回家之前,他們會悄無聲息地潛入季家小院。

僅是要帶着一名女子回船,拜見國使,可謂是手到擒來。

……

她扶着小蕊娘的手,坐上了上山的牛車。

車輪未動,車外的說話聲已經入耳。

她揭簾看向了外面,果然看到了被護車庫丁們攔住的人影。

她認得,站在車前三步處的是王世強的親随:

左平。

她也看到了他手中,讓她眼熟的一封書信。

月白色的信封透出水波紋的暗底,水波上用淡墨色勾勒出趁風的帆影,這樣的封紙是王世強以往最常用的封套。

尤其是寫情書私信給她時,次次都是如此。

她在車中看着左平。

她還記得,往日她和王世強情投意和時,就是這名來自他母家左氏的小厮,到季家小院裏替他遞着情詩、情信。

他時常替他家公子偷約着她,晚飯後到海灘邊踏月漫步……

那時的左平,也是這般青衫芒鞋,幹淨清爽的幹練少年。

在每一次為王世強捎來情詩并各色精致的閨中之物後,他就會在院子那井邊上蹲着,自己打水擰帕子抹臉。

接着,他喝了半盞茶、吃了兩塊點心領了賞,順便再打個小盹。他才能得了她在屋裏寫出來的回詩。

為了迎合王世強喜歡寫情詩的文青習慣,她只能苦思冥想,每每還要被他嘲笑。

左平會收好回信,趕在季老二和季老三回家前,笑着離開。

“去和你家公子說罷,生意上的事我會和黃七哥提的,有什麽事大家商量着辦就好了。其餘的,也不需要再說了。”

左平也知道她是什麽性子,見她不肯接信,本心是想替王世強解釋幾句的。

但他更知道,她并不肯聽。

他只能收了信。

舉着火把的護車坊丁們都在三四步之外,車裏只有一個小蕊娘半揭着車簾,容他和女坊主說話。

他便用王世強教他的話,低聲道:

“公子說,三年來,都沒能和大娘子正經說說話。韓府裏的事多,他也沒能和往年一樣在唐坊一住就在大半年,幫着大娘子理理唐坊內務。大娘子也早就不需要他多嘴了。但唯有一件,他實在為大娘子懸心。”

語氣雖卑,畢竟還是提醒着她:

開坊這些年年來,不提四明王家和她聯手建坊的情份,僅提他與她私人的情誼:

除了男女之情,他王世強就沒有一絲可取之處?

她不動聲色,只是聽着,左平便暗暗松了口氣,知道沒讓他閉嘴就是大喜。

“公子說,三郎也好,二郎也好,都是大娘子的弟弟。海蘭姑娘也好,許七娘子也好,都是大娘子在坊裏的得力臂助。公子為大娘子設想,這四位雖然都好,卻都和大娘子同歲。而大娘子向來是居安思危,未雨綢缪的——”

她聽到這裏,并不意外。

她發現這一世是穿越到南宋,然後再發現北宋滅亡已經過了一百多年。從那一刻起,她就開始擔心起蒙古南下,大宋滅亡。

如果不是發現王世強這樣的宋商居然還有北伐的志氣,她對南宋的印象完全就是國弱兵疲,根本無法反抗蒙古。

不提唐坊貿易要依靠南宋的繁榮,只提她如果不嫁回大宋,而是招婿進坊,唐坊內的形勢就很簡單:

只要不出大差錯,南北坊互相牽制的情況下,季辰龍和季辰虎很難與她争奪坊主之位。

假以時日,她這坊主只會越坐越久。就算有時候需要把位置讓出來,她也有足夠的能力選擇對她有利的候選人,比如李家三姐妹和許淑卿。

季辰虎喜歡用蠻力解決問題,他做坊主對唐坊這樣的中轉港商埠有害無利。而季辰龍如果做坊主,她可就得擔心在唐坊無立足之地了。

他曾經向她提議,完全效仿宋制在唐坊裏建季氏祠堂。

她還沒有開口拒絕,季辰虎就已經是暴跳如雷。

因為季氏祠堂裏,季氏長房是季辰龍一家。

二郎才是長房嫡子。

也許二郎只是仰慕大宋的文化,但她只會選擇對唐坊有利同時也對她有利的東西。

去年她主持新建的季氏祠堂,完全是為了讓三郎行成年禮。免得他嚷着要改姓。祠堂的規制并沒有按宋制,裏面并列了季家父母的牌位和父母兩家的親戚。

從而也就沒有什麽長房和二房的區別。

這也是季辰龍提議的,她當然就接受了他的好意。

她聽說福建移民到臺灣島上開荒時,因為要和南洋番民、港口山民們接觸等種種原因,所以在家中經常是供奉夫妻雙方祖先的牌位。

唐坊與之又有多少區別呢?

季辰龍并沒有足夠的理由再堅持。

這樣的情況如果保持下去,甚至二十年後的下一任坊主都會由她指定。

她把季蕊娘養在身邊,并不是沒有原因。

盡管,她對季蕊娘這十歲孩子的寄望,并不是讓她做坊主。

“公子說,蕊兒姑娘将來長大,未必不能如大娘子所願。她将來和李姑娘,許娘子她們不相上下,當然也能幫着大娘子來打理唐坊。”

左平并不擡頭去看車簾後的季蕊娘,只是說着。

小蕊娘聞言卻是吃了一驚。恰在此時,季青辰也瞥了她一眼,似乎沒有打斷左平的意思。

她向半揭的簾後又躲了躲,耳朵卻豎了起來,想聽聽那王世強怎麽說起了她。

雖然極是讨厭那姓王的,在她心底,畢竟歡喜了起來:

終于有人把她和李三姐姐,許七姐姐相提并論了。

誰都知道,大娘子在坊裏最喜歡的就是李家三個姐妹,還有許七娘子。

甚至還有人傳說,如果大娘子不是決定嫁到明州城去,而是願意一直留在唐坊,将來這唐坊坊主之位,說不定會從海蘭姐姐和許姐姐她們之中選一個出來。

裏老會未必就通不過。

南北兩坊裏,也不見得人人都反對。

大娘子的心思,誰也猜不透。

但她小蕊娘又算什麽?

她苦着小臉,悄悄地看了一眼暗影裏的大娘子。

她正側着臉龐和左平說話,借着車門幾步外庫丁們的火把金黃,她能看到大娘子漆黑的眼睫,還有泛金的眸。

她知道,在大娘子心裏,她小蕊娘是不可能的和兩個李、許兩位姐姐一樣的。

她不能和海蘭姐姐一樣:

海蘭姐姐水性最好,操船最快,采珠最多。甚至海蘭姐姐平常都不愛說話,但只要她一開口,坊裏的成年姐姐們都會覺得有道理,願意聽從。

坊裏上千的姐姐們一起出海,一起去打漁時,只要是她輪值當頭領,大家收獲總是最好最多,回家也最早。

她小蕊娘也不像許七姐姐:

坊裏會有人會不喜歡海蘭姐姐,不喜歡季二哥和季三哥,甚至還有不少人心裏不喜歡大娘子,只是不敢說。

但沒有人不喜歡許七姐姐。

她親眼見過,許七姐姐喜歡唱歌,她也會突然從大娘子屋裏翻出一卷佛經變文,講一些稀奇的鬼怪評傳。

這位姐姐在季家小院時,常常嫌一個人唱歌無聊,埋怨大娘子沒空聽她講變文。

但她只要氣沖沖在坊裏走上一圈,馬上就能邀上幾十個姐姐哥哥們。

人數一夠,她轉頭就去季氏貨棧和李先生商量,說她要和宋人一樣,組一個講唱社團。

李先生要是搖頭,她就吵起來。

東坊裏的宋商不是都喜歡起會社?不是都說這就是宋人風俗?

不提別人,東坊不是有七八個小宋商起了一個抄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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