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從天而降的王子

東京真是個大城市。

我擡手擋住射向眼睛的刺眼陽光,但光線還是從我的指縫間透過,讓我的眼前模糊一片。寬闊的道路上車水馬龍,繁華的街道兩旁是高大的建築物,帶來了難以言喻的壓迫感。空氣中彌漫着獨屬于這個城市的淡淡香氣,混合着灰塵一齊向我湧來,是前所未有的感覺,意外的卻并不難受。綠在這個城市卻成了稀有的色彩,讓這個城市蒙上了一層灰白的陰影,已被塵土玷污,少卻了記憶深處的那份生機。街上的人們,臉上是死氣的冷漠,從我面前匆匆而過。讓我清楚地認識到,作為一個介入者,我的存在感還真是低下。

果然,東京就是東京啊。

我叫周助,今年十九歲。過了七年游歷生活的我獨自一人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因為它,東京,曾經是我的全部夢想,所以才會義無反顧地在孤單的道路上行進。我的身份是流浪歌手,有些殘損的舊吉他和幹癟的錢包是我的全部家當。我的生活很艱苦,或許那根本不能算是生活,但卻自由,無拘無束。我還是來到這裏了,總算還是來了。

我來到這裏純屬偶然的幸運。我第二次來到這個城市,懷着無比複雜的心情。第一次是兒時的迫于無奈,而這一次,則是想往,與遵守約定的信念。

我盯着眼前的這幢大樓已經出了好一會神了。也許我的目光是被它獨特的構造吸引了——整幢大樓用清一色的金色玻璃築成,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更是反射出了異常耀眼的光,向世界宣告着它的存在,讓我的視線無法移開。

樓的主人……那個東京乃至日本最大的跨國財團?——的确是符合身份的氣派。那種金色,就像陽光一樣,如此熟悉。

我漫無目的地游蕩在這冰冷的街道上,心裏盤算着今晚的落腳點。在這個大城市,要找到一所可以讓我承擔得起的房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的目光在不經意間一瞥,卻發現在那幢金色大樓的旁邊,竟有一座平房!我走了過去。那是一座有些老舊的平房,結構是原始的木制,被歲月鍍上了時光的痕跡,與大城市的氣派華麗格格不入,卻透着成熟的韻味。

在強烈的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抱着試試看的心理,推開了那扇陳舊的門。屋內無人,房子也不大,打掃得很幹淨,裝飾和家具都很簡單,但看得出是精心設計的格局,充滿了溫馨的感覺,承載着美好的回憶。

我不知道這裏的主人是誰,直到我看到了書桌上擺着一張照片,卻因為反光而看不清照片上的人的面容。我的心裏不知為何,湧起陣陣凄涼。于是,我決定離開。在我走出木門的那一瞬間,從天而降了什麽東西。頭上有被重物砸中的痛感,眼前一陣暈眩……

我該如何描述眼前的情況?

金色大樓的樓頂上掉下了一個人,正好砸在了倒黴的我的頭上。爾後我卻發現,這個人不僅意識全無,而且面目全非——臉上是猙獰而可怕的刀傷,幾乎覆蓋了整張臉,看不清本來的面目,鮮血不斷湧出——好嚴重的傷勢!

我沒有多想,便把這個昏厥的男人扶起,徑直走向那座老房。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放到那張床上。我擦了擦額上的汗,靜下心來,梳理剛才這短短十分鐘內發生的事。這個來歷不明的人為什麽會受那麽嚴重的傷?為什麽會從金色大樓的頂樓掉下來?最令人無法理解的就是我為什麽要救他?雖然他的傷暫時不會要他的命,但是放這麽個活死人在面前無疑是個大麻煩。

仔細想了一會,這個人,可以算是我在這個城市遇見的第一個人。

所以我決定救他。為了這唯一的理由也是唯一的信仰。

除了刀傷之外,他擁有完美的臉部輪廓,線條流暢卻并不自然,或許是因為長期的緊繃而顯得有些僵硬。發質很好,是鮮有的金茶色。修長身材在筆挺西裝的襯托下更顯迷人。這個男人絕不是什麽普通人。

Advertisement

但他的傷該怎麽辦?

“手冢?”

正當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時,藍色長發的男人喚着我所不熟悉的名字推開了門。難道他就是這間小屋的主人?

注意到我的存在,那個男人藏起些許的錯愕,邪魅一笑:“你好,我叫忍足侑士,請多指教。”

我有些不自然地跟他打招呼。他的眼光一轉,看到了我身後那個躺在床上的人。

“你的朋友好像受了重傷哦。”

朋友?不算吧。我這樣想着脫口而出的卻是:“你能救他嗎?”

看我一眼,忍足臉上的笑意又加深了幾分:“好啊,正好我是個醫生,不過我需要你的幫忙。”他放下肩上的黑色大包,翻出一些我從未見過的東西。他說這個人的傷口除了臉上之外并無大礙。是被利器所傷。而且,光是臉上的傷不至于昏迷那麽久。可能是受到了精神上的打擊。

忍足的包紮技術相當專業,粗魯和快速只是表象。對于每個細節的把握都恰到好處,是演練了無數次的成果。他所謂的請我幫忙不過是旁觀,外加适時遞上一些藥品。

那些所謂的工作成果也可以用驚悚來形容。血是順利地止住了,但眼前這個人讓我想到了傳說中的木乃伊。全身上下除了眼睛,沒有一處不被繃帶覆蓋着。至于麽?我望向忍足,後者卻一副看好戲的神情,好像是相識多年的好友間善意的奚落,又好像是眼前這些與他完全無關,臉上盡是小鬼般的笑容。

“你們認識吧。”我幾乎是用了肯定句。

“誰知道呢?”他的笑容滴水不漏,正如他毫無破綻的回答般捉摸不透。

我這才發現自己完全不了解眼前這個人,除了冰冷的只是符號的名字。

什麽,都不知道。

……不過這樣……也許更好。

“放心吧,我不會害他的。”忍足的眼睛裏,流露出的是稱不上善良的光,卻是複雜而憂郁的。

忍足告訴我,那幢金色大樓,是手冢集團的大樓,就是他剛才口中的手冢,聽說他是個老相死板嚴肅又刻薄的人。而這間房子,也是他的一個朋友的東西。

“你……是誰?”

看着眼前這個剛從三天的昏迷中清醒的男人,我愣了一下,不僅因為他爆炸性的語言,還因為他的眼睛。我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眼睛呢,雖然是很普通的黑色,但卻黑得純淨,黑得深邃,黑得神秘,猶如一個旋渦,要把所有人的理智吸入。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裏,傳達出了,是疑惑的訊息。那眼神,似乎有些熟悉的感覺。

我突然回想起忍足的話,收起一瞬間的錯愕,回以一個大大的微笑:“嗯,我的名字叫周助,請多指教。”

那人沒有回答。他只是微微地低下頭,像是在仔細思索着什麽,然後,用沉穩的語調平靜地吐出:“對不起……我好像什麽也不記得了。”

嗯,果然不是個普通人。試想一般人如果發現自己在一覺醒來之後就什麽都不記得後會有怎樣的反應。馬上跳起來?或者立刻昏厥?然而這個人卻連絲毫的驚訝都沒有。該說他是冷漠,還是冷靜?不管是哪一種,眼前這個來路不明的人已經徹底勾起了我許久不曾興起的興趣。我微笑着回看他。

“喲,你醒來啦。”這時,忍足走了進來,手裏提着從超市帶回來的兩大袋東西,像是早有預料似地,然後從袋子裏掏出三罐果汁,扔給我們。他還特意買了三罐——這麽說,他是早就知道的?然後,就如同刻意驗證我的想法一般,他們對視了好久。空氣中彌漫着不知名的情愫,他們的眼神是我難以讀懂的。這光,有些陌生。這麽認為,也僅靠直覺。我卻很相信自己的直覺。

真是兩個深不可測的男人。

兩人努力地收回視線,有意無意地以喝果汁來掩飾着什麽,讓我差點就要以為他們兩個原本就認識,或者是這個男人根本沒有失去記憶。但這雙眼睛……并不像是會撒謊的眼睛。我的視線在兩人身上打轉幾個來回,決定裝做什麽也不知道。

接着,忍足對着那個一動不動活像冰山的男人唠叨了一通,意思大概就是講了他是如何如何莫名其妙地從金色大樓的樓頂上掉下來然後被我們兩個大恩大德如同觀世音菩薩轉世慈悲為懷的天才給碰上了還花了多大多大的工夫才把他從鬼門關救回來并怎麽怎麽地悉心照顧他。那人有些迷糊地聽着,而後在忍足的長篇大論停下之後轉變為了然的神情,卻因為主人的刻意隐藏而看不出感激。

“……可以告訴我,我是誰嗎?你們很面熟,應該認識我。”

我差點在這兩個可以算是陌生的男人面前風度盡失地把果汁悉數噴出。這家夥,心理接受能力還不是一般地強呢。而且,我不認為除了他之外會有誰還會相信忍足用這樣的語氣說出的事實。看來,他是一個很現實的人,沒有空想的習慣。與我正好相反呢。

我本來想回答他事實的。但忍足給了我一個不要出聲的眼神,我有些不明所以。然後,只聽忍足用他獨有的,濃濃的關西腔回答:“你是我們的朋友,一直都是。”他的聲音并不響,讓人覺得這聲音似乎飄渺在雲端,跟風一起消散,泯滅。

朋友嗎……忍足的謊言,聽起來,意外地不像謊言。

“……我……叫什麽名字?”

這樣迷茫的語氣,我心中的某個角落被觸動了,那片冰冷的土地似乎找回了一點熟悉的溫暖。于是,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光……我是說,你的名字叫光。”

窗外的陽光很燦爛,幾乎要蒙蔽我的雙眼。

東京果然是個好地方。

忍足和光都是很好的人。

像我這麽一個全世界最好騙的人,居然還能在這種人心險惡的大城市裏面遇到兩個好人,我的運氣好得可以去買彩票了。忍足很照顧我。雖說光應該是那個被照顧的人,但我倒覺得反而是他一直在照顧我。光的身材很好,氣質很好,雖然這個并不是重點。光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我曾經以為他的性格就像他的聲音一樣冰冷得好似冬天的霜。光就如他的名字一般,宛如冬日裏的陽光。

看起來,他是個理智到冷漠的人,其實不然。他有時候也很溫柔,也很會為別人考慮、着想。只是,他把自己的溫柔掩藏得太好,他用冷漠的理智作為面具,不讓僅存的溫柔外洩,讓人幾乎感覺不到這微薄的存在,出于本能的掩藏。他做着一個理智而冷漠的人所該做的一切事情,也做着一個溫柔的人該做的事,只是,除卻微笑這一點。又是和我截然相反的呢。從小開始,我就總是微笑,大家都說最喜歡我的微笑了,所以我也總是樂此不疲地微笑着,希望帶給所愛的人最大的溫暖。然而希望總是希望。

這些天的日子過得雖然平淡,但是很快樂。每天白天,我都會外出轉悠。傍晚回到家,享受光獨家提供的美味晚餐,好不惬意。光白天都會在家裏打掃衛生或者外出為家裏添置一點物品。

至于忍足,我發現我越來越搞不懂他了。不可否認,他長得人模人樣,一看就知道是招蜂引蝶的料。但是他很少再提起他喜歡的那個人。每天,據說在一家醫院上班的他都會很準時地回來,說是很想吃光做的晚飯。的确,我從來沒想過原來一個男人也可以如此精通家務,更何況是光,一個以極其戲劇性的方式出現在我的面前的男人,對于現在的他來說,過去只是一張近乎透明的白紙。

現在的生活,很幸福。我,忍足,光三個人生活在這間小屋子裏,卻很滿足。忍足是有他自己的家的,但他說他還是不放心光的傷勢,留在這裏可以更加及時地處理傷口。我并不覺得這是一個可以對陌生人做的事情。還有了,因為光的傷還沒好,而房間又只有一張床,所以我和忍足就只能睡在地板上了。搞得我連續幾天腰酸背痛,光好像也察覺到了我的異樣,邊提出要把床讓給我。我微笑着拒絕了。我好歹是個男人呢,怎麽能這樣就輸給一個傷患?于是,我漸漸地習慣了睡地板的生活,事實證明習慣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不過我的确沒什麽可以挑剔的了,忍足說他的那個朋友暫時還不會回來,所以這間房子可以一直讓我們住着,而且,還不用付錢。我真懷疑,原來忍足是上天派給我的財神吶。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關于這兩個人的任何事情。我堅持認為,既然他們都不願意說起,我就沒有挖掘別人的隐私的資格與必要。

而每天早上都會上演這樣的一幕。

清晨的陽光無異于惡魔,給懶人們正當賴床理由的惡魔。

“周助,醒醒。”耳邊是光的聲音,溫柔的。

翻個身,繼續睡。親愛的周公同志,我還不想這麽快就離開你啊。

“起床了,周助。”耳邊仍舊是光的聲音,無奈的。

皺皺眉頭,抱緊枕頭,繼續做我的千秋大夢。

“周助……小心你的仙人掌。”

我立刻跳起來,于是看到光兩手抱胸,一副怨婦的模樣。我總算是清醒起來了,這家夥,每次都用我家可愛的小仙來威脅我,就利用我對我家小仙的無比喜愛,沒辦法,雖然知道他每次都是說着玩玩,但還是本能似地醒來,可能是心底裏還是怕某天他真的“說到做到”了。

“你就不會換地點別的嗎?”我有起床氣,嚴重的起床氣。

光挑挑眉:“作息時間要有規律。”

“阿光……”

……

于是,開始冷戰。

你就看我一眼吧。光的眼神似乎有些乞求的味道。

讨厭的家夥。打死我都不看你一眼,哼。

這時,忍足回來了。看見我們這架勢,聰明如忍足,自是一看就懂。于是,他笑,笑得猶如偷了腥的貓:“你們兩個就別冷戰了……你們知道麽,你們越冷戰的話,弄得我越像個……”

“什麽?”

忍足輕咳兩聲,神情嚴肅,還有點苦大仇深的感覺,開口的語調猶如梨花帶雨:“電燈泡。”

氣溫驟降至零下,不用想也知道是哪臺冷氣機在工作。

于是,我倆很聽話地不再冷戰。我知道光是為我好,從頭到尾都是我在任性,我在無理取鬧,我只是想測試一下,這個男人,到底擁有怎樣的胸懷?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參透一個人。他到底,到底是什麽人?

忍足笑了,眼睛裏映照出的是另一個光。那個只在某個人面前展現溫柔的光。

“這場景總覺得似曾相識呢……不過那家夥沒有周助你來得那麽好脾氣,每次他都是被罵出去的……”忍足朝我笑了笑,神情有些恍惚。

我還記得那天,忍足一臉幸福地對我說他又看見他喜歡的人了。一開始我還有點驚訝,沒想到他這樣的痞子也會有喜歡的人。我問他又勾搭上哪家的小姐了,他有點“委屈”地回答我說花心那是上輩子的事了,他對那個人可是近乎可怕的專心。他還說起那人的好,一遍遍地說着,然後就是邊傻笑邊發呆。他說,那是“女王”。然後我看到,盡管只是一瞬間,但是,光的動作的确是停頓了一下。

每一個人的心裏都會有最柔軟的地方,即使是冷漠的人,也不例外。這份柔軟永遠只展現在愛情面前。

但我總是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我開始期待了,今後的生活,在這個流傳着光之傳說的城市。

作為周助的倒數第三日。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