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冬雪

何驚年慢慢地把頭低了下去。但很明顯, 原辭聲還是看到了他的表情,剛才還抱瓷般溫柔環着他的手臂,一下子收緊如鋼鐵般堅硬。他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綠眼珠裏寒光閃動, 等待他的回答。

何驚年轉過臉, 看着他, 說:“我不想懷孕。”

原辭聲張了張口,還沒說話, 他接着說:“不是跟你說過嗎,這是最後一次。我們之間是不會再有結果的, 我不能懷上你的孩子。”

原辭聲眸底泛起血一般的紅意,他一字一句地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對不起。”

“我不要聽到這三個字!”原辭聲咬牙切齒, “如果你還恨我,盡管來報複我。但你不能騙我,你說你愛我,可結果卻是要去找另一個男人!”

“我對不起棠風。”何驚年每個字都說得艱難, “他對我很好, 他救了我,陪我度過最痛苦的日子。我既然答應過他要和他一直在一起, 就一定會做到。”

“那麽我呢?你有想過我哪怕一次嗎!”

“我有!”何驚年顫抖着拔高音調,“我怎麽會不想你。只要看到你, 聽見你的聲音, 我就會情不自禁地去想有關你的事情。明明……明明不能想,我們之間沒有關系, 我都不記得你了, 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你幹擾我,影響我, 讓我特別難過,我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才好。我不想這麽為難下去了,可你為什麽就不能放過我?”

原辭聲眸光暗得像要噬人,恨聲诘問:“我放過你,誰放過我?”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我在珀利特念書那兩年……真的是最好的日子,不管之前怎樣,我只想要重新開始。回國後,我想踏踏實實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然後和棠風結婚,兩個人開開心心地生活。”

何驚年用力地喘着氣,臉燒得通紅,用盡全力才把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哭聲壓回胸腔。

“是你把一切都毀了……你輕而易舉地就把一切都破壞了!我有時真的特別恨你,想着如果你能從這世上消失該多好。但是……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再也見不到你,我又忍不住心痛。”

“我真的很沒用,你把我的人生攪得一塌糊塗,可我卻一點兒都不後悔。”

原辭聲顫聲問:“後悔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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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驚年扇落一滴很大的淚,說:“遇見你這件事,我從來都沒後悔過。”

一片靜默中,唯有潸然淚意不斷股動。視線裏的一切被疊上透明的虛影,湧動着,暈晃着,失了焦的鏡頭。

肩膀傳來重量,是原辭聲擁住了他,慢慢抵上他的背脊。酸楚灼熱的氣息穿透他的皮膚,疼得鑽心。

他哭了,何驚年想。他哭了。然而,他只知原辭聲痛不欲生,卻不知他的痛究竟緣何而來。不是因為他堅持要去找另一個男人,不是因為他殘酷否定了他們未來一切的可能,而是因為終于得到了苦苦追求、甚至早就不奢望的東西,卻又在下一個瞬間失去。

姍姍來遲的剖白,無法兌現的真心。

“你竟然愛我。”

“嗯。”

“你愛我。”

“嗯。”

“你怎麽會愛我。”

何驚年苦澀哂笑,“你問我……連我自己都搞不清。”

原辭聲牙關緊合,臉上肌肉繃得太緊,從皮膚上透出輪廓,又慢慢松開,浮現出無比怆然的表情。

“我原本以為,你不愛我是最讓我痛苦的事情,沒想到,你愛我才是。”

何驚年沒有回應,只是很平靜地把那個藥的名字重複了一遍。

原辭聲死死盯着他,嗓音暗啞地求他,“年年,你再考慮一下好不好?”

何驚年垂下眼簾,“很安全,沒有副作用。”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原辭聲手指顫抖着收緊,“懷上了也沒有關系,求你給我一個負責的機會好不好?我真的想再跟你有個孩子,糕糕……糕糕也一直想要個妹妹。”

何驚年搖了搖頭。

原辭聲慢慢松開了緊攥他肩膀的雙手,離開,把他留在黑暗裏。再進來的時候,給他帶來了藥,藥瓶快被攥碎在掌心。

何驚年低聲倒了謝,擰開藥瓶的時候,他以為原辭聲會來阻止,可原辭聲并沒有,視線黑沉沉地壓過來,仿佛要将他整個人都吸納進去。

何驚倒出兩粒白色藥片,放進口中,仰頭喝下一口溫水,像是吞下了折斷的刀片,劃痛了整個胸腔。

原辭聲始終站在一邊,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何驚年放下玻璃杯,“你打算什麽時候送我回去?”

原辭聲眼珠往下一滑,“去哪裏?”

“我要回家。”

“這裏就是你的家,我會把糕糕帶過來。”

“我們之間的事你把女兒扯進來幹什麽!”

“你如果心裏還有女兒就該和我複婚!你知道每次幼兒園親子活動的時候糕糕心裏有多難過嗎?”

“你不要強詞奪理,我說過我會盡可能地補償糕糕,是你不肯配合我!”

“補償?你說的補償就是跟別的男人糾纏不清嗎?”

“原辭聲你有病吧?棠風原本就是我名正言順的男朋友,我和你才不正常!”

“不正常又怎樣?你還不是愛我!再說不正常也是你逼的,你把我變成現在這樣,還要狠心抛棄我!”

何驚年氣壞了,狠狠踢了他一腳,結果牽動隐秘的傷口,疼得他倒抽一口涼氣。原辭聲趕緊去扶他,經歷過漫長親密後變得更加敏覺的皮膚冷不丁被燒燙的大手覆上,他不由渾身顫抖,羞怒交集之下,更是發了狠地踢他。

原辭聲紋絲不動任他發洩,身上高定的昂貴面料被他踢得皺皺巴巴。等他踢得累了,伸手把他的雙足撈進懷裏輕輕揉了起來,“腳疼不疼?”

“……”何驚年裹緊被子,“把我衣服拿過來,我自己想辦法回去。”

原辭聲唇角略勾,“那些都不能穿了。”

何驚年臉一熱,“……那就随便拿幾件能穿的!”

原辭聲出去了,很快給他拿來了衣服。寬松的純白真絲睡袍,袖口和領口都有繁複精美的刺繡褶邊,搖搖曳曳和水波一樣。

何驚年傻眼了,“就這?”

“就這。”

“你是不是根本沒打算讓我回去?”

原辭聲無辜道:“你要這麽想我也沒辦法。”

何驚年瞪了他一眼,一橫心穿上那件睡袍,拔腿就往外跑。原辭聲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想去哪裏都可以,只是外面都是森林,萬一迷路會很危險。”

何驚年猛一旋身,“你別太過分了!”

原辭聲抱臂而坐,兩條長腿擱起,欣賞他的模樣。

何驚年愠道:“你看什麽看!”

原辭聲微笑道:“年年,你真好看。”

“……你真有病!”

“忘了告訴你,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進不來。”原辭聲略略一頓,輕描淡寫地補充,“護林員有.槍。”

何驚年愣住了,後背陡然竄上一股寒意。

“開玩笑的。”原辭聲握住他的手,一根根撚玩他的手指,“我也是擔心你身上的傷才給你找了這件衣服,怕你疼,上藥的時候也比較方便。”

含笑的聲線,壓低的尾音,似有若無的暗昧。何驚年指尖有點發熱,他用力抽開手,把臉別到一邊,“不管怎樣,我是一定要走的,你不可能一直拖着我不放。”

原辭聲的表情冷了下來,像迅速結起一層薄冰。許是注意到何驚年往沙發裏縮了縮這個小動作,他這才緩和了臉色,溫聲道:“年年,我就想有你陪着我,你就再多陪陪我好嗎?”

何驚年不理他。反正原辭聲的請求從來都是自說自話,不管自己同不同意,他都照做不誤。

晚餐時間,原辭聲以他走路不方便為由,抱着他去餐廳吃飯。一路上,何驚年發現這棟宅邸是迄今為止最豪華的,比睿山禦庭那棟還要氣派得多。富麗奢靡,位置隐蔽,簡直就像藏在森林裏的金鳥籠。

“年年,你覺得這裏怎麽樣?”

何驚年一怔,“很漂亮。”

原辭聲垂眸,深情款款地看着他,“那我把它送給你好不好?”

何驚年吓了一跳,這人送東西也總是自說自話,送他寶石,送他宅邸,有驚沒喜。

“我不要。”

“連同周圍的森林和兩個人工湖。”

“……我說了我不要。”

“這座宅子是在我們結婚那年買的,想着等糕糕出生後我們一家人可以來這裏度假,每一天都在期待。”

“我願意陪糕糕去任何地方,但我回應不了你的期待。”

原辭聲不言不語,抱着他抵住牆,惡狠狠地欺上去。

何驚年騰然懸空,只得更緊地抱住他的頸脖。兩條纖細瑩白的腿像離了水的白魚兒,和男人緊實強健的腰腹形成鮮明對比,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斷。

兇狠又漫長的口勿,帶着滿溢的報複心。先是蠻虐擭取到他瀕臨氣窒,又在悶絕前一秒放過他,不等他回過氣,又開始新一輪更殘酷的肆奪。

何驚年渾身顫栗,淚蒙蒙的眼失了焦距,嗚嗚咽咽,不斷洩出苦惱的鼻音,惹得男人燥火愈熾,恨不得一口一口咬下他的血肉,反複咂摸,吞食入腹。

等原辭聲暫時心滿意足,他整個人像連骨頭都燒熔,軟綿綿地被摟在懷裏,一只手有氣無力地垂落下來,細得一掐就碎的蒼白手腕青紫印痕未褪,豔如花枝。

餐廳是一座玻璃拱廊,擡頭就能看見澄澈星空,長餐桌兩邊擺滿了純白的玫瑰花,浪漫如婚禮現場。

這棟宅子的每個房間、每條走廊甚至小小一個角落,都布置得無比唯美夢幻。栩栩如生的浮雕,烈烈盛放的鮮花,缤紛絢爛的花窗,浪漫到幾乎會令人忽略,偌大的空間裏其實只有他們兩個,一個要走,一個苦留。

原辭聲始終沒有放開他的意思,仿佛一松手他就會消失。何驚年被他攬着腰,橫坐在他身上。

兩只腳從衣擺下伸出來,足趾蜷曲着去抓地毯,要掙,又不敢掙。畢竟他身上只穿了條薄滑柔順的真絲睡袍,幾乎和原辭聲緊緊相貼,一動就很糟糕。

原辭聲倒是心情大好,給他盛了碗魚湯,一勺一勺喂他喝。“這些菜都是我親手做的,偏清淡口味。你這幾天不能吃辛辣刺激的,要多注意。”

何驚年臉有些發燙,生硬道:“不用你管。”

“我害的,我負責。”

“……有大病。”

又被罵了,可原辭聲心情似乎更加好,笑微微地繼續給他喂飯。喂兩口,親他一下,臉頰,發心,耳珠。耳珠藏在漆黑柔軟的發縷裏,玉嫩霜潔,啄到嘴裏肉嘟柔膩,別有一番趣味。

何驚年被他鬧得受不了,掙動着要下地。可原辭聲正在興頭上,捏揉着他縮拱起來的單薄肩膀不讓他走。一來二去之後,何驚年忽然凝住不動了,眼睛慢慢睜大,臉也漲得通紅。

原辭聲做出困惑的樣子問他:“年年,你怎麽了?”

何驚年頭頂直冒熱氣,“你要不要臉了還?放我下去!”

“哦,這樣。”原辭聲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也沒有辦法,年年,你願意幫我嗎?”

“滾……!”

原辭聲勾勾唇角,親了他臉頰一大口,“好,都聽你的。”

當然,滾是不可能滾的。何驚年被他裹進厚實的駝絨毛毯,抱着去看星星,看月亮,看庭院裏的水幕噴泉。水幕在景觀燈裏嘩啦啦地升騰,水霧飄浮在空氣裏,打濕了花木葳蕤的鵝卵石小徑。

不多時,天空中又開始飄起了雪。

漫長得仿佛不會結束的冬天。

一粒雪花沾上鼻尖,何驚年擡手去拂,立刻在指紋融化成一點微涼的水汽。轉頭去看原辭聲,雪花也紛紛簌簌地落上他的發梢和睫毛。平凡的、不起眼的雪花,和千千萬萬片飄飏飛舞的雪花并沒有區別。但是——

原辭聲側過臉,朝他微微一笑,濃長的睫羽上凝結着絢爛的霓虹。

何驚年一陣輕微的眩暈,慢慢別過了頭。

但是,平凡的、不起眼的雪花,一旦沾落在這個人的身上,就會變得和千千萬萬片飄飏飛舞的雪花不同。它們會變成白天鵝的細絨,亦或是夜昙花的香蕊,異乎尋常的美麗。

原辭聲把他抱回了房間,壁爐在四壁塗抹上溫暖的橙紅光芒,兩個人坐在落地窗前,一起看外面的雪景。

“年年,那年我們也像現在這樣,坐在窗邊看雪。”

“嗯。”

“你問我,糕糕什麽時候才能長大。我說,小孩子很快就長大了,說不定到那時我們還覺得孩子長太快,心裏會舍不得。”

何驚年笑了一下,“你也沒當過爸爸,你是怎麽知道的啊?”

原辭聲默了默,“當時你也這麽問過我。”

“那你是怎麽回答的?”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你就先睡着了。”

“哦。”

安靜了一會兒,原辭聲問:“年年,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我媽媽。小時候我總想着快點長大,好多幫她一點,讓她可以別那麽辛苦。媽媽卻說,她這麽努力地工作,為的就是讓我不要那麽快長大。”

“媽媽如果能看到現在的你,一定會很驕傲。”

“為什麽這麽說?”

“媽媽很愛你,為最愛的人驕傲是無條件的,不需要任何理由。”

何驚年擡起眼,看見他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得一雙綠眸都暗淡下來,輕聲道:“你的父親母親一定也是這樣,會為現在的你感到驕傲。”

頓了頓,他說:“從會因為害怕騎馬而哭鼻子的廖夏,變成如今這個在我面前的原辭聲,你一定付出了許多旁人難以想象的努力,我覺得非常了不起。”

原辭聲沒吭聲,恍若不聞。

何驚年有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當然,我指的是工作啊事業啊這方面……”

背上一沉,原辭聲低下頭,眼睛貼上了他的肩膀。何驚年隐約覺出有兩點熱汽滲透了衣服,直觸皮膚,當他想說點什麽的時候,聽見了原辭聲喉嚨裏低低的、緩慢而又持續的哽咽聲。

他是在哭嗎?是自己有什麽話說得不對嗎?何驚年茫然,透過窗玻璃的反射,他看見原辭聲有些模糊的身影,在柔和溫暖的火光裏,沉澱出悲傷的濃郁輪廓。

過了良久,他聽見原辭聲說:“明天我就送你回去。”

“還有,以後盡量不要再讓我看見你了。”

“因為,我也不知道是否還能控制自己,不去做那些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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