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病藥
莊曼吟快崩潰了。
她覺得自己快死了, 痛死的,恨死的,被活生生折磨死的。
無力閉上眼, 眼前不斷晃動的, 竟然都是多年前的那副畫面——
漂亮的綠眼睛小男孩趴在搖籃邊, 好奇地伸出一截短短的小手指, 去戳小雨睡得紅撲撲的臉蛋。
小雨被鬧醒總是要哭的,可那一次, 他沒有哭,反而沖男孩甜甜地笑了。
莊曼吟發出似哭非哭的一聲長嘆, 冤孽、冤孽啊!
她還沒想好該怎麽辦的時候,原辭聲卻陰魂不散地出現了, 就好像何驚年的一切動向,始終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要是有關何驚年的,就沒有他不知道的。
看着男人出現在走廊盡頭,一步步地走向她, 莊曼吟忽然覺得一陣絕望。不是為自己, 而是為何驚年。這個人是何驚年的劫,神仙必須應劫, 人也一樣。
“滾!”
原辭聲很慢地搖搖頭,他是那麽的禮貌又謙和, 說出的話也是那麽誠懇動聽。
“您也發現了, 我沒來的幾天,年年的情緒一直很糟糕, 都不肯配合醫生好好治療。所以, 還是請您把年年交給我照顧吧。我一定盡我所能,把他的病徹底治好。”
“你有什麽辦法?小雨的病就是因你而起!都是你把他害成這樣的!三年前是, 現在也是!”
莊曼吟胸口劇烈起伏,雙眼通紅,像要随時滲出淚來。
“你知不知道……小雨他……他……”
“我知道。”原辭聲眼睫一低,眸色驟暗,“年年懷了我的孩子。”
莊曼吟甩起手袋,狠狠砸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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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害他!你到底要把他害成什麽樣子才肯罷休!他懷上糕糕的時候才多大啊,大學剛畢業吧,他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卻要給你生孩子!”
原辭聲默不作聲地站着,等莊曼吟發洩夠了,才沉聲道:“我要和年年結婚。”
莊曼吟一愣,怒火愈熾,“你是不是有了孩子就能牽絆住小雨?我告訴你,休想!小雨懷糕糕的時候你是怎麽對他的?把他一個人丢在醫院,別人都有丈夫陪,而他呢!孤零零地、就這麽低着頭在花園裏散步,連個跟他說話的人都沒有。你知道我有多痛心嗎?”
“以後不會了。”原辭聲眼中閃過奇異的光,“我會一直陪在年年身邊,守着他,每分每秒都和他在一起。”
“你死了這條心吧。”莊曼吟死死盯着他,目光如刀,“小雨懷的這個孩子跟你沒關系,我也不打算讓他生下來。甚至,連糕糕我都不希望繼續被你撫養。你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這副樣子,簡直和原正業沒什麽兩樣!”
原辭聲沒有反駁,充耳不聞,只固執地重複:“我要和年年結婚。”
莊曼吟深吸一口氣,寒意直竄頭頂心。直覺告訴她,原辭聲這話不像請求,而是通知。
當年原正業也是一模一樣的做派,對謝麗思死纏爛打,不達目的死不罷休。
謝麗思和她男友還計劃逃到國外,躲避家裏人和原正業的逼迫,誰知剛到機場,兩個人就被團團圍住。原正業閑庭信步地走過來,對她說:“我們都要結婚了,你還想上哪兒去?”
謝麗思不知道,原正業說這話的時候,已經為她父母岌岌可危的公司注入了一筆巨額籌資現金。而她男友家中生意的生死存亡,也只在他的一念之間。
是通知,不是詢問,不是請求。
完成今天的治療,護士帶何驚年從心理醫生的辦公室出來,回病房的路上,正好經過對峙的兩人。
何驚年轉過頭,定定地望了他們一會兒,然後慢慢走了過去。
莊曼吟神情緊張,躊躇上前,“小雨……”
何驚年一抖,立刻顯出害怕不安的神情,想要往回縮。
這時,原辭聲朝他伸出手,大拇指上的阿耳戈斯劃過一道澄綠的火彩。
何驚年咬緊下唇,竟然鼓足勇氣走了過去,牽住了他的手。
準确來說,是握住了阿耳戈斯。冰冷堅硬的綠寶石,貼上他潮漉薄軟的手心。
莊曼吟惘然無言,就這麽站在那兒,眼睜睜地看着她的孩子抱緊那個傷害他至深的男人的手臂,拼命往他背後躲縮。
爾後在對方虛僞又肉麻的溫言安撫之下,才逐漸停止顫抖。只是那雙脆弱的胳膊兀自抱着男人不肯松開,生怕有誰搶走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依傍。
醫生聽護士說病人情緒又不穩定,聞訊立刻趕來。見到眼前的情形,他也不由頗為驚訝。
“治療到現在,這位先生是病人唯一願意親近的人。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他能經常來看望病人,甚至陪同病人一起接受治療。我相信這樣一定能幫助我們找到更有效的治療方法。”
原辭聲道:“我當然願意。”
“我不同意!”莊曼吟厲聲道,“想都別想!”
何驚年被她吓到了,埋進原辭聲的後背瑟瑟發抖。
“回去,我們回去!”莊曼吟再也無法忍耐,沖上去拽過何驚年的手就要帶他走。
何驚年不肯,急得滿臉通紅,又說不出話,只一味攥着原辭聲的衣服嗚嗚咽咽地哭。他一哭,莊曼吟的心就碎了,一想到他是舍不得這個男人才哭,心就更加粉碎成末。
如此一鬧,莊曼吟看何驚年就看得更加緊。何驚年幾天沒機會見到原辭聲,情況肉眼可見地惡化。
剛開始,他還會哭鬧,做出一點微弱的反抗,可後來,他自我封閉得越來越厲害,每天不是沉睡,就是呆呆地坐在床邊發呆。就算是醫院裏行将朽木的老人,也比他更有生氣。
何驚年或許已經感受不到痛苦了,可他的母親能,莊曼吟能。莊曼吟有她的堅持,沈鵬來勸也勸不動,任何人都無法動搖她的決定。
就這樣,漫長而煎熬的戰線被一天天地延續。然後,有一天,當莊曼吟一如既往地去給何驚年送自己親手做的營養早餐,推開門,被褥淩亂,猶有餘溫,窗戶半掩,有風流竄而入。
空無一人。
與此同時,在飛馳前往另一個城市的豪車上,原辭聲緊緊抱着尚未睡醒的青年,心滿意足,手都在發抖。
他吻了吻他緊閉的睫毛,粗重的吐息裹挾着熱氣撲在那張睡得紅撲撲的臉上,夢呓般地喃喃,“真好,終于只有我們了。”
當天晚上,他們就來到了川源市周邊一座小城的雲洲市。和川源市這種繁華的超一線大城市不同,雲洲市清靜安寧,有很多山和森林。
原辭聲把何驚年帶去了山上的一棟宅邸,房子已經有些年頭了,透出沉實的歷史感,但看得出來一直被精心維護得很好。
這棟宅邸曾是最疼愛謝麗思的外祖母過世前留給她的老宅,完全屬于謝麗思自己的東西。
小時候,謝麗思曾帶着他在這裏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一度成為他們躲避原正業的唯一的避風港。後來謝麗思去世,原正業不允許他帶任何東西回原家,于是童年時的一切就都被留在了這裏。
何驚年睡了一路,全程握着他戴戒指的大拇指,就像小貓抱着自己最心愛的毛線團,睡得無比踏實安穩。
原辭聲快被他握得沒有知覺,心裏十分幸福,他已經算不清到底有多久,何驚年像現在這樣被他抱在懷中,不用擔心會被人搶走,也不用害怕自己會被厭惡。
俯下臉,他又去親他。何驚年人胖了,臉上肉也多了,親起來更香甜柔軟。以前這種張臉實在太過單薄,一掐就碎,吻得用力點也要碎。
把何驚年的從車上抱下來的時候,原辭聲不得已抽出了手指。感覺到手掌心一下子空了,何驚年睜開眼睛醒了過來,漆黑的眼珠滾動,打量着周圍陌生的環境。
原辭聲看着他好奇的樣子,覺得非常可愛,又忍不出湊上去吻他。嘴唇已經腫了,就去啄他的耳珠,黏黏糊糊地貼着他耳廓,說:“我已經快十年沒回過這裏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何驚年被他弄得很癢,直縮脖子。
“因為這裏太幹淨了,我怕。但是,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怕了。”
何驚年看見他朝自己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又說:“其實我也是很膽小的。”
他聽不懂,但覺得男人笑起來的樣子十分美麗,于是也跟着抿了抿唇角。
男人還想繼續抱着他,完全沒有松手的意思,可他有點不耐煩了,掙動着要下地自己走。男人有點不情不願地放下他,伸出左手去牽他的手。他趕緊把手背到身後,跑到男人右側,握住了他的右手。
戴着阿耳戈斯的右手。
原辭聲一怔,胸口彌漫開喜悅。他推開大屋的門,厚重的雕花木門緩慢開啓,伴随着鉸鏈發出的刺耳吱嘎聲,來自昔年的空氣撲面而來。
這裏封存着他少年時僅有的那麽一點亮色,稀少的,微薄的,扔一顆石子進去就要渾散的。他的成長是斷尾求生,血淋淋的一截尾巴,看都不能回頭看。
但是現在,他牽着何驚年的手,走在長得光都照不穿的走廊上,心裏升騰起一種奇異的做夢般的感覺,仿佛何驚年也參與了他的過去,從過去到現在,他們是一直在一起的。
空間隔絕了軀殼,但心的引力一直無可抵抗地向着對方而去。
手上傳來輕微的阻力,是何驚年站在一間房間前不肯走了。他伸出另一只手,試試探探地去摸鑲在房門上的一塊黃銅銘牌,上面镌刻的字像彎彎繞的毛毛蟲,他認得,他說不出來,但他就是認得。
原辭聲問:“年年,你是想進去嗎?”
何驚年不停地轉着門把手,可就是打不開。
原辭聲哄他,說鑰匙找不到了,他還是磨磨蹭蹭不肯走。無奈之下,原辭聲只好又去抱他,何驚年摟住他的脖子,像爸爸媽媽不讓買玩具的小孩,委屈巴巴地扭頭盯着那塊刻有名字的銅牌看。
他一掙,原辭聲險些抱他不穩,但是,這樣的年年也很可愛。他就抱着他一層一層地逛,除了那個房間不能進,哪個房間都抱他進去看看。
這棟老宅裏擺放了許多謝麗思外祖母生前的收藏,瓷器、油畫、鐘表、珠寶、聖像畫,寶光璀璨,色彩絢麗,沙俄宮廷的貴氣。何驚年人糊塗,卻照樣喜歡漂亮的東西,看得目不轉睛。
時間一長,原辭聲抱得手臂發酸。原來他抱何驚年毫不費勁,輕得像只小鳥,撲棱着翅膀撞進他懷裏。現在真是胖了許多,下巴颌兒那圈在低頭的時候,都隐隐顯出雙下巴的輪廓了。
于是,原辭聲像發現新大陸般欣喜不已,趁何驚年拿起一個古董娃娃擺弄的時候,湊過頭去親他的下巴,沿着下巴尖往下,一下一下地啄那雪膩溫軟的皮膚。
何驚年玩得興起,嫌他煩,抓住他的頭發想薅開他的腦袋。然而原辭聲正上瘾,啄得更加緊熱,何驚年就用娃娃去砸他的頭。
娃娃是實心陶瓷的,很硬,何驚年聽到男人的頭被砸得铿锵有聲。男人不親他了,擡起頭用綠眼睛看他。他有點害怕,誰知男人笑了,說:“當心別砸壞,可沒有第二個給你。”
何驚年悻悻地把娃娃放了回去。小氣。
晚上,他被男人抱着喂了飯,男人還給他削蘋果吃。
電視裏放着熱播劇,精彩的劇情卻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他垂着眼,饒有興致地觀察男人削蘋果的動作。修長有力的手指,骨節随着動作從象牙白的皮膚下面突出,浮凸的青筋也是很美的顏色。他看得入了迷,直到男人在他嘴中喂進一片蘋果才回過神。
蘋果有點酸,他立刻抿緊嘴唇,半片蘋果露在外面。
但是,這是美麗的人用美麗的手削出來的蘋果,他不忍心吐掉,
原辭聲立刻心領神會了這種情侶間的小把戲,激動地湊上去咬下另外半片,心裏甜到發粘。
抱着人在沙發上看了會兒電視,見懷裏的人開始打哈欠了,原辭聲便把他領去浴室洗澡。
推門進去,裏面與其說是浴室,莫不如說像個豪華的浴場。浴池邊的石刻雕像不停吐着熱水,白霧氤氲,汩汩冒泡。
何驚年應該是有點害怕這麽一個光線比較暗、又比較大的陌生空間,怯怯地抓住他的手,擡眼看向他。
“我陪年年一起。”原辭聲很理所當然地說。
何驚年先下了水,趴在池邊仰起臉,一瞬不錯地盯着他看。扯掉絲巾,解開衣扣,僅是這樣簡單的動作,男人做起來也十分賞心悅目。尤其是男人松開黑緞帶,那頭光澤秾豔的卷發就這麽散在肩膀上的時候,自己簡直都要犯迷糊了。
原辭聲早就注意到何驚年一直臉紅紅地注視着自己,雖然有被熱氣熏紅的關系,但起碼他對自己臉紅了。于是心裏忍不住得意,故意把臉湊近,問:“怎麽了,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何驚年往後一縮,後背抵上堅硬的池壁。
原辭聲順理成章覆過來,雙臂一撐,将他拘困在自己圈出的一小塊空間裏,吻他。
何驚年被他吃蜜糖一樣地親着,只覺得嘴唇黏糊糊的發燙,也沒什麽感覺。只有當對方的長睫毛無意間掃過自己的鼻梁,才會有一點心跳加速的癢。
原辭聲親得心滿意足了,伸手拿過沐浴露,往沐浴棉上擠了一些,搓出豐盈的泡沫後,仔細地把泡沫塗抹到他的身上,然後輕輕幫他按摩起來。
何驚年怕癢,忍不住要躲。可是,男人手掌的溫度和力度又讓他覺得很舒服,別別扭扭了一下,還是逐漸松弛下來。他半睜着眼睛,似乎被揉按得太過惬意,還哼出一點軟軟的鼻音。
沖幹淨泡沫後,原辭聲把人從浴池裏撈出來,抱到了一邊的躺椅上,扯了條柔軟的幹毛巾幫他擦拭身上的水珠。
何驚年本來就白,生病後又一直在醫院不見天日的養着,皮膚更加白得和牛奶一樣。被熱水浸泡過後,又泛起花瓣般豔麗的粉,整個人都是粉粉的,散發着香味和熱量。
原辭聲斂了長睫,繼續低頭幫他擦腳上的水。透着豔粉的雙足被雪白的毛巾的包裹着,異乎尋常的绮豔,幾乎灼燙着他的眼。
他捧起他的雙足,形狀優美的薄唇貼了上去,摩挲那溫熱滑嫩的腳背。
何驚年半睡不醒地阖着眼,覺得腳上熱熱的又癢癢的,下意識就擡腳去蹬,腳趾勾纏住男人的頭發,絲緞般柔順的發束滑過他的趾縫,又涼又滑。
奇妙的感覺令他頓時起了興,把腳擡得更高,有一搭沒一搭得撩弄男人的卷發。深栗色的發絲與粉白的皮膚形成強烈的反差,明明是天真無知的戲耍,卻比任何刻意的誘邀更暗昧。
原辭聲忍耐着他柔嫩足心的觸感,握住他的腳踝,聲音啞得可怕,“別鬧了。”
何驚年聽不進,鬧得更歡,直到足背被男人帶點懲罰意味的輕咬了一下,才怏怏地縮了回去。
原辭聲把他抱回了卧室,何驚年之前就犯困,幾乎一挨上枕頭就立刻睡着了,一只手還搭在男人身上,抓着他的頭發不肯放。
原辭聲單手撐着頭,從他的角度,可以看見何驚年安寧沉靜的睡臉,睫毛覆着下眼睑,又黑又長,振翅欲飛的鳳尾蝶。
何驚年最近長胖不少,睡着的時候嘴巴輕輕呼着氣,腮幫子微微嘟起來,臉頰又肉又粉。寶寶,他的乖寶寶。
原辭聲身體往被子裏沉了沉,把頭深深地埋下去,用力呼吸被子裏的味道。溫暖的黑暗包圍着他,滿滿都是何驚年皮膚上散發出的清香。
不是沐浴露的香氣,他給何驚年買的沐浴露都是沒有味道的,他不能讓別的味道蓋過何驚年身上的味道。
他一下一下翕動峻整的鼻翼,只屬于何驚年的氣味慢慢流進他的肺葉,滲透進他的血液,每一寸血管,每一個細胞。
他知道自己或許有病,病得還不輕,高低是個不治之症。只有何驚年能救他,何驚年是他的藥。生病了就要吃藥,他低下頭去吻他,臉頰、肩膀、頸項,還有泛着粉的指尖。
何驚年的指甲還是那麽短,幾乎剪進了肉裏,被他啄進唇齒間的時候,能咂摸出孩子氣的肉感,還有一點笨拙的天真。
徐徐吻遍了所有能吻的地方,原辭聲心滿意足地将人整個摟進懷裏,面孔對面孔,心跳對心跳。何驚年是月亮,他就是受他牽引的潮汐,心跳同頻,呼吸相應。
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原辭聲想,他又捉住何驚年了,這樣的何驚年真好。
這樣的何驚年,不會恨他,讨厭他,不會說那些令他心碎的話,不會愛別人,不會離開他,想要逃,也只能在他身邊落腳。
原辭聲動作很輕地起身下床,離開卧室前,轉頭望了一眼愛人熟睡的模樣,潔淨柔和的輪廓拓印在視界,洶湧而上的愛意令他一瞬淩亂了呼吸。
站在外面走廊,他低聲吩咐電話另一頭的人,“明天安排那幾位精神心理科專家過來的事就先暫停吧。”
“已經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