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鳥籠子裏的天空

喬曦的戲份基本上殺青。

算上進組前的準備階段,從隆冬到夏初,整整半年,這是她第一次完完整整的體驗“拍電影”這三個字。

如今有了“安女郎”的title,她的片約如雪花般紛至沓來,各大時尚盛典、晚宴會鄭重地給她發邀請函,品牌代言,雜志封拍都紛紛朝她抛出橄榄枝。

說起來還是有種在夢裏的不真實感。

她曾經無數次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渴望過的光鮮亮麗的人生,就這樣輕易的,被賀時鳴送到了眼前。

被他這樣翻手為雲覆手雨的男人摟在懷裏,她一度有了錯覺,也許這真是一場童話故事呢?

快七月的天,夏日無盡冗長。

灼灼的日光被擋在淺色窗簾後,室外很安靜,沒有喧嚣的車馬,唯有枯燥的蟬躲在樹枝裏,發出嘶嘶的叫聲,不知疲倦為何物。

這是一間寬敞明亮的舞蹈室。

最近這個月幾乎每晚燈火通明,有時一整天都亮着,直到深夜才熄。

姚念音盤腿坐在地上,看着前面不停旋轉的少女,覺得她就像那夏蟬一樣,也是不知疲倦為何物。

“曦曦,別跳了,喝口水歇歇吧。”姚念音癱坐在地上,實在是不想動,向一旁的小助理使了個眼色,小助理忙拿了保溫杯上前去。

“曦姐。休息會兒吧。”小助理遞過杯子,去暑清熱的茉莉花茶。

圈裏都流行叫老師。不然就叫姐。

但喬曦覺得兩種叫法都奇怪,相比之下還是選姐吧....把她叫老了就老了,總比陰陽怪氣的喬老師聽得順耳。

年後出席賀氏票房大賣的慶功宴時,有個小女生張口就叫了她喬老師,當天晚上回去,她被某人弄得死去活來,一遍一遍在她耳邊喚她喬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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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這,喬曦哆嗦了下。

“謝謝。”她氣喘籲籲的去接杯子,走到姚念音邊上坐下。

今天從早上七點開始,已經練舞四小時了。

“我就不知道你答應別人拍這個做什麽,花這麽多時間練舞,還是水下拍攝,你知道水下拍攝有多辛苦嗎?這意味着你得不斷的下水,不斷的上來,一整天都泡在水裏,那麽多輕松賺錢的工作不接,要跑去拍什麽水下舞!賀總難道肯讓你去遭這個罪?”

學完戲又緊接着練舞,中途連個喘息的時間都不給自己,這不是純屬折騰自己嗎?

姚念音在一旁數落個沒完。她是真弄不懂喬曦了。放在以前接這種活是沒辦法,缺資源缺人脈缺名氣,但如今喬曦什麽都不缺,想要什麽資源開個口就能有人眼巴巴的送來,輕輕松松把錢賺了難道不好嗎?

“我本來就是跳舞專業的,你難道不覺得水下舞聽着就很吸引人嗎?而且現在國風當道,說不定我這個視頻放出來,還能火一把呢。最近天天不是拍廣告就是拍雜志,不然就是參加晚宴,你這下不嫌聚光燈閃得眼睛花啦?”

喬曦笑嘻嘻的安慰姚姐。

說起來,接這個水下舞的視頻拍攝也是巧合。在《迷城》拍攝接近尾聲時,劇組的一個副導演來問她,對國風舞有沒有興趣。

說是他一個搞攝影的朋友自己編了一段舞,以的曹植的洛神賦為靈感,用水的力量來展現洛神淩空騰飛的飄逸感,通過舞蹈來推廣古典文化。

喬曦當時只覺得有趣,說可以看看方案,沒想到看了方案之後就被吸引了。

若輕雲之蔽月,若流風之回雪。

她仿佛能透過白紙黑字窺見一段封塵千年的驚鴻夢。

作為一個舞者,很難不被這樣精妙的點子所打動。當天她就聯系了那個攝影師,說她願意拍。

那個攝影師也是沒想到既然真的有女明星願意接這種工作。他們是小團隊,制作經費有限,人員也不多,是憑着對古典文化的喜愛才聚集在一起。

拖各種人脈問了一圈,沒有人肯接這個差事。

一是因為水下拍攝太磨人,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一般的女明星都是避之不及。

二是因為他們經費大多用在了拍攝上,能開出的酬勞最多只有七萬。

“七萬?曦曦,你想想,你現在拍的廣告可都是接近七位數,等《迷城》上映後你的身價還得再漲,萬一能拿個新人獎,那可就是妥妥的小花了!七萬,你圖什麽?”

喬曦一邊活動筋骨一邊朝窗邊走去,劇烈運動後身上膩了層薄汗,她刷一下拉開了窗簾。

窗簾之後是噴薄的太陽,燃燒的日光,野綠的槐,滾燙的熱浪,以及眩目的玻璃大廈。

喬曦覺得自己是一根火柴,即将被這蓬勃的夏日點燃。

“可這七萬,是我自己賺的啊。”

清涼的舞蹈室霎那間盈滿夏日的火花。姚念音眯着眼,朝窗邊望去。

一個纖弱的背影被裹在無盡綿長的光裏。

如馴羊,如夜莺。

也如踉跄而行的舟。

法國這幾日大雨,航班延誤了半日,落地陵城時是下午三點。

經歷了十三個小時的飛行,賀時鳴臉上自然流露出倦色,但身上的白襯衫卻一絲不茍的熨帖着,不見分毫的皺亂。

全然沒有一個風塵仆仆的旅人該有的狼狽。

前來接機的黑色轎車直接在停機坪內候着,賀時鳴上車後,行跡散漫的靠着,興致缺缺地玩着那只琺琅打火機。

他每每倦怠時皆是如此,神情冷凝,有點兒像在發脾氣。

過了會,他略煩躁的把打火機甩在一邊,拿出手機,點開來微信。

一眼掠去,前排全是紅色的小點,未讀消息很多,他懶得點開,手指往下滑動,停在了一個卡通頭像的上方。

一只紫色的戴皇冠的小夜莺,備注是小傻子。

點開來,消息還停留在十三個小時之前。

小傻子:七哥...我明天有工作,可能不能來接你了....

小傻子:七哥七哥,我錯了!回來了給你做大龍蝦~

小傻子:[愛心][愛心][愛心]

他這一方沒有回,對話終止。

賀時鳴嗤了聲,退出聊天界面,這幾天在微信上連人影都抓不到,知道來不了接機就開始出來蹦噠讨好他了。

也不知道忙些什麽,明明他已經讓人調整了她的行程。所有累的,繁重的,占用時間的都被踢掉了,更沒有趕通告一說。

“喬曦今天什麽行程?”

Amanda:“賀總,喬小姐今日在拍攝一個舞蹈視頻。”

賀時鳴阖上眼,清淡的吐出三個字,“去她那。”

司機收到Amanda發來的位置,立刻打了轉向燈,駛向左轉道。

“快快快!安全員把演員撈上來!”

喇叭裏透出焦急的男聲,室內搭建的攝影棚,偌大的聲音回蕩在封閉的棚內,讓周圍工作人員的心髒都不免揪緊。

最心慌的莫過于姚念音了,早知道水下拍攝是這樣拿命拍,就是賠上十倍的違約金,她也會攔着喬曦來。

喬曦被撈上岸後,立馬有工作人員前來松開纏在她腰身的魚線。魚線解開,她猛地松了口氣,渾身不停顫抖,呼吸一時半會調整不過來。

這是第九十次下水。

她已經持續七個小時泡在水裏了。

喬曦感覺體溫正一點一點從皮膚和血液裏流失,越來越冷,越來越僵硬。

這次拍攝的導演叫林琦,剛三十出頭的男人,留一小撮胡子,典型文化人打扮。

他緊張的蹲在喬曦身旁,輕聲道問:“曦曦,還好嗎?若是不能拍了,今天就結束,咱們休息下,明天拍也一樣。”

他的聲音很輕,生怕驚擾到了面前的少女。

喬曦穿着色澤斑斓的舞裙,腕處佩一串剔透的水晶鈴铛,高高豎起的發髻上是一頂花冠,眉間勾一抹豔麗的海棠花。

榮曜秋菊,華茂春松。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尤其當在水裏翩翩起舞時,借着水的力量,每一個空翻,亦或飛天的動作,都如淩波微步,飄忽若神。

即使用整篇洛神賦來形容她的美,也配得上。

在水裏久泡後的皮膚顯出一種近乎透明的冷白,仔細去看,能瞧見青藍色的血管。

喬曦的耳朵很疼,聽不太清別人說話,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是問她要不要休息。

“拍、拍吧。繼續。”

林琦覺得她在勉強。

上午,一位攝影助理泡水太久,毛細血管破裂導致不停的流鼻血,而喬曦堅持到如今實屬強撐。

雖然他也想加快進度把最後四十秒的鏡頭拍完,但是現在的情形在讓她下水,他怕弄巧成拙。

只有四十秒。但一百多條鏡頭是免不了的。

這意味着她還得來回下水一百多次。

“沒事。拍吧。我還能堅持。”喬曦扶着姚念音的手站起來,感受到小腿肚有抽筋的征兆,又馬上蹲坐下去。

“喬曦,不能拍了。你這樣還要不要命?”姚念音堅決不同意。

“姚姐,你難道還想讓我明天後天繼續上妝,纏魚線,下水?”喬曦說話也在顫,氣息很弱,但話語同樣堅決。

兩方僵持不下。

最後打破僵持的是從攝影棚外跑來的小助理,她附在姚念音的耳邊低聲說了句。

“amanda姐的消息,說是賀總正往這邊來了。”

姚念音頓時慌神,瞧了眼此時的喬曦,心下哀聲四起。若是被那位爺見到喬曦成了這樣,她第一個跑不掉!

先下最重要的是穩住喬曦,不管怎樣,先把人弄進休息室,把濕衣服換下來再說。

“曦曦,我們先中途休息,等會再來拍好不好,你看啊,攝影師也泡在水裏,你能堅持,他們也要休息啊,聽話,好不好啊,小祖宗。”姚念音就差雙手合十給她作揖了。

喬曦閉眼不說話,過了幾秒,她剛想說好,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怎麽回事?”

喬曦随即睜眼,去尋聲音的來源。視野裏,男人在前方兩三米處站着。身上一件簡單的白襯衫,袖口挽起,露出強勁的肌肉線條,眉眼處隐匿着倦色,神情卻是冷凝的。

“你怎麽來了....”喬曦此時的時間觀念混亂,以為他還在飛機上,想站起來,可小腿肚還是在抽。

看着她渾身上下狼狽的模樣,賀時鳴蹙眉,側頭對上一旁的Amanda,眼神凜冽,“你沒說是水下拍攝。”

Amanda僵了身形。

賀時鳴走到喬曦身邊,未等她說什麽,彎下腰直接把她抱起。她是一條斑斓的脆弱的金魚,被他自水裏打撈起,身上潮濕的舞裙浸透了他幹淨的白襯衫。

喬曦被帶走,現場的工作人員一臉震驚。林琦扯住姚念音,問,“那位是、是........”

姚念音給他一個“就是你想的那位”的表情,然後匆匆跟了上去。

休息室在影棚外,喬曦被賀時鳴放在沙發上,男人的手指摩挲幾下她冰冷的唇瓣。

難怪這兩天尋不到她的人影,微信和電話都回的敷衍,原來在忙活這個。

“我讓人進來給你換衣服。”他收回手,語氣極淡,神情莫測。

“七哥....”喬曦扯住他的衣角,“不用了,等下拍還得再換回來,太麻煩了。”

賀時鳴回頭去捉她的目光,一雙泛紅的桃花眼,睫毛上沾着的不知是水,還是淚。

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也是這樣,紅着眼,冷的發顫。

賀時鳴沒說話,室內一時靜谧無聲,有點像雷雨來臨前悶燥的夏午。半晌,聽見他清清落落的聲音,“我讓amanda去說,這舞不跳了。”

喬曦一下愣住,卡了殼,“不跳?”

男人目光軟下來,語氣帶着點哄,“聽話,曦曦,你的星途不差這支舞,沒必要遭這個罪。”

“可是我想跳....”她張了張嘴,覺得自己像一只涸澤之魚。

賀時鳴抿唇,想了想,“若是你喜歡這舞,那我讓他接下來全拍遠鏡頭,找個替身,之後剪輯出來的視頻一樣還是你。”

他是真好語氣在哄她。

“可是我想自己拍。”她執拗的不肯退步,松開了拉他衣角的手。

她沒有和他扛的心思,只是覺得既然都拍了那就一定要堅持到拍攝結束。

賀時鳴目光平靜的掃過她全身,伸手去探她的腰間,掀起上衣,幾道淤腫的紅痕露了出來。

那是魚線勒緊留下的傷痕。

“曦曦,你就非得拍這個?”他清淡的語氣,讓她覺得他下一秒就會生氣。

她咬唇,這是她手足無措時的習慣性動作,隔了很久,她點頭,“嗯,我要拍。”

賀時鳴盯着她看了幾秒,“喬曦,是我給你的資源不夠多?用得着你去折騰自己?”

平靜的語氣,裏頭全是輕蔑和不耐煩,絲毫不加遮掩。

喬曦的心轟然墜落。她捏緊手心,茫然間不知道該怎麽辦,全憑着意識去和他對話。

——“我知道這不是什麽大制作,入不了你的眼,但我喜歡這支舞...這個機會願意給我,也是不容易,我只是想盡力做好而已....”

賀時鳴将手覆在她的後頸,倏然收緊,像在掐一只撲騰着翅膀,不聽話的小鳥,“喬曦,你想要機會,想要資源,想要什麽我都能給你。你開口,我會不應嗎,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你圖什麽呢?”

“嗯?還是跟着我少了你這七萬塊?”

他話裏帶着不屑的笑聲,這個數字在他眼裏和笑話沒什麽區別。

一時間,仿佛有風從耳旁凜冽嘯過,她看見有什麽東西落了下去。

清脆的一聲響,碎了一地。

她的小腿肚恰巧抽了幾下,仿佛是被濺着了火星,碎瓷片,或是混泥的雨水。

原來他所謂的飛,還是把她關在他的籠子裏。

只是這籠子無比大,看上去像天空罷了。

所以,于他而言,她到底是什麽呢?

一只聽話溫順,為了讨好他而存在的寵物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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