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誘

“弦望,不忙走,一會兒還有慶功宴。”

後臺,顧弦望剛卸下大靠,正坐鏡前掭頭,師兄從門縫裏露出張大白臉,輕聲交代。

小間外人影熙攘,這是剛下了戲。

1718兩日連演兩場《穆桂英挂帥》,連師兄也一并請來為她搭楊宗保,場場滿堂彩,以顧弦望的資歷,即便借了師父的光,也不免讓人揣測,這是背後人有意捧她做角兒。

顧弦望妝眉未淡,英氣着眼,神色間還帶着女将軍的餘韻,“不了吧,我不擅長這個,去了也是冷場。”

“起碼敬一杯酒再走,”師兄了解她,一般情況從也不勉強,但今天特殊,“今晚小葉總也來,打過招呼了,就想見見你。”

知道她不喜歡人多的場子,師兄又補了句:“這回演出,他們公司沒少出力。你也知道,小葉總的爺爺和師父是早年的交情。”

叔輩早年的交情,都是憋寶行當裏浸潤過的,說大些,那是過命的朋友,于情于理,作為徒弟的顧弦望沒理由拒絕。

但今天真不行,“我十點半的飛機,回蘇州,療養院那裏有些事。”

“伯母怎麽了?沒事兒吧?需要我陪你一起嗎?”

顧弦望搖頭:“不用,只是今晚還得勞煩你代一杯酒。”

她母親的事劇團的人都清楚,顧弦望沒什麽私人時間,日常在京蘇兩地奔波,老人家在療養院昏迷多年,師父也是諒解的。

“行,我再幫你撐一場。”師兄正了正色,“有事兒要說,別自己悶着。”

“謝謝師兄。”

有她這樣一個拒人千裏的親師妹,其實挺難的,姚錯在慶功宴上賠笑連飲三杯酒的時候,顧弦望搭乘的飛機,已經降落在虹橋機場。

連夜搭車抵達蘇州近郊時,療養院已經過了探視時間,趕上暴雨夜,顧弦望滿身淋漓的敲響保安亭的玻璃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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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小顧,你可回來了。”江叔夾着傘給她開了道小門。

這個近郊療養院有年頭了,早先住的都是幹部家屬,選址幽深僻靜,出入都是熟臉,江家夫妻在這工作了半輩子,江嫂正是顧媽媽的護理員,到現在也整十個年頭了。

“江嫂說我媽媽醒了,她還好嗎?”

江叔瞧着她這一身狼狽,欲言又止,回頭瞧了眼昏黑的小白樓,“醒是醒了,你、你要不還是自己上去看看吧。來,傘你拿着,你嫂子就在值班室。”

雨夜黑沉,顧弦望擎着把花傘,向三樓熄了燈的廊道望了一眼,爬山虎密匝的藤莖包裹着玻璃窗,風吹葉動,那一小片陰翳的罅隙中,隐約映着一條幹瘦的影子,像件晾挂在竹竿上的長衣。

炸雷破雲,一閃之下,卻又不見了。

江嫂知道她要來,一直等到半夜,給添了杯熱茶,才猶豫着開了口,先安慰:“其實人能醒就是好事了,小顧啊,有些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也是命呢。”

顧弦望沒做什麽表情,既不見久等如願後的欣喜,也不見乍聞噩耗的詫怨。

只是平淡,平淡得像是在聽旁人的事。

“先去看看吧。”

走到306門口,門是虛掩着的,江嫂遠遠見着,忙解釋:“呀,之前人還睡着呢。”

顧弦望的手握在門把上,頓了頓。

隔着漆綠的木門,她能感覺到某種呼吸的律動,一伸、一縮,緊繃的,有溫度的,仿佛貼着人的皮膚。

像是有人,弓着身,探着頭,審視的視線透過致密的木材,正在看她。

她常有這樣的幻覺,以至于幼時總被吓得一驚一乍,旁人數次驗證無果後,看她的眼神就變了,她也因此被同學慣上‘神婆’的外號,起哄捉弄。

門緩緩推開,沒什麽阻力,屋裏空調打得有些低,病床上的人将薄被裹得很嚴實,枕上散落的幹枯長發大片夾白,人是背對她睡着的。

顧弦望第一眼看見的,是床頭櫃上擺放的一張黃符。

江嫂先一步把黃符折起來,放進抽屜裏,有些不好意思:“平安符,西園寺請的呢,求健康平順的。”

正想給顧弦望搬張椅子,一回頭,床上的人竟不知什麽時候坐起來了,一聲不響,歪過頭直勾勾地盯着人,她臉頰消瘦,白如印紙,襯着一窗疏風驟雨,說不出的詭異駭人。

江嫂吓得整個人一抖,差點叫出來。

“小囡,你回來啦?”顧媽媽嘻嘻嘻的笑起來,縮着肩赤足下地,偷摸摸地拉着江嫂的手,把她拉進窗簾裏,整個罩起來,貼着她的背脊狠狠吸了兩口氣,“好香呀,小囡,你好香呀。快藏起來,別叫人家聞見了。”

“今天在學校,有人欺負你嗎?告訴媽媽,你別怕,只要遮好了就好,別讓人瞧見,就好了。”

顧弦望的手指幾不可見地顫了顫,一瞬間只想沖動地撲過去,告訴她:

小囡在這裏,你睡了好久啊,小囡長大了,不會再被欺負了,小囡再也不用藏起來了。

江嫂好不容易從窗簾裏鑽出來,連哄帶騙地把顧媽媽勸回了床。

顧媽媽孩子氣地揪着她的衣角不讓走,非得要聽故事,江嫂提了幾次顧弦望來了,可她充耳不聞,就像根本瞧不見這個人似的。

“不要緊,您講吧,我在門外等您。”撂下這一句話,顧弦望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江嫂還是弄不懂,她和顧家母女倆打了多年交道,可說了解又算不上,譬如這顧小姐為了照顧自己媽媽多年來風雨無阻的兩個城市奔波,換誰不得誇一句大孝女啊?

但每次見面她又覺得顧小姐很冷淡,不像尋常人家的女兒那麽熱絡,怎麽說呢,她看人的眼神就像隔着一層似的,不在同一個世界,即便對自己媽媽也一樣,就算是陪床她也不會親手照顧,椅子總是離得遠遠的,好像看一眼就夠了。

兩人終于回了值班室,江嫂拿出幾張檢查單遞給她:“這是早上拍的,我也不太懂,王醫生說這是大腦萎縮的症狀。”

等顧弦望翻到第二張,她又遲疑着說:“還有…今天還發現她肚子裏也長了東西,看片子,可能不是太好。”

很委婉了,顧弦望看到最後一行,醫生考慮的是惡性腫瘤,大面積轉移。

江嫂怕她覺得是自己照顧得不好,忙解釋道:“小顧啊,你也知道我們這裏到年紀的都是半年體檢一次,你媽媽之前的單子你都是看過的,一直沒什麽問題。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今天拍片突然就——”

“我明白。”顧弦望收起檢查單,神色裏看不出什麽情緒,“這麽多年,您一直照顧得很盡心,是我的問題。”

“這、這怎麽能怪你呦。你已經很孝順啦,我們療養院的人都看在眼裏,誰不心疼你呀。”

顧弦望勉強提了提唇,謝過人,約定第二天再來探望,便又冒雨回了療養院旁租下的空屋。

空蕩的房間裏只有一張床,這次回得急,換洗衣物也沒有帶,濕透的外衣褲晾曬在瓷磚上,木窗敞開兩指的縫。

整夜輾轉,她就這麽呆呆地看着雨水一滴滴濺進來,雨下得好大,就像媽媽昏迷的那一天,房間裏也如現在,始終缭繞着那股隐隐的香氣。

許久,她翻身坐起來,點亮手機,在貼吧裏打下幾個字:

《有人聽說過禁婆骨嗎?》

她又被魇住了。

還是那片熟悉的黑海,狂風卷席着雨幕中的巨浪,腳下的甲板被水汽浸飽了,踩踏時微微發軟,發出咯吱咯吱的哀鳴。

顧弦望再次走向船艙深處,這是一艘巨碩的龍船,但很破舊了,布幔褪色,木棂空蛀,遍地蒙灰,沒有人,只有她自己的呼吸聲。

樓梯狹窄,艙室中昏黑無光,船體一直在晃,顧弦望循着那股冷香,一步步往深處走。

冷意彌漫着,她仿佛聽到了某種悠遠的頌唱聲,她聽不懂那種語言,但卻莫名覺得熟悉,顧弦望環顧四周,狹長過道的兩側布滿窄門。

叩叩叩。

從窄門裏面傳出了敲門聲。

一時間,仿佛內外颠倒,顧弦望下意識推開門,裏面是不足兩平的木板間,正中停放着一口棺。

叩動聲,是從棺裏來。

她額間滲出些汗,倉皇地退出去,左右推動,打開了所有窄門,每一間暗室都像一個模樣,每一口棺裏都藏着叩問的人。

是人嗎?引誘她來的冷香氣從每一口棺的縫隙裏溢出來。

顧弦望踉跄地走進末間,窄門猝不及防地合死,棺蓋突兀地化成一片黑水,嘩嘩的流下地面,她踩着水,沒有動。

木棺裏的人直挺挺地坐起來,黑發披散着裹住慘白的皮,那人穿着她熟悉的病號服,僵硬地轉過脖頸。

她的脖頸上好像還未轉化完全,仍留有大片的黃斑,黃斑微微凸起,猶如亟待褪去的死皮,她的眉毛已經掉落了,黑瞳擠壓着眼白,五官吊起不可思議的弧。

即便如此,顧弦望依舊認得,這是她的媽媽。

“你…回來…了。”

破洞般的喉嚨裏灌出沙沙的風聲,顧媽媽無聲地抖着肩膀笑起來,四肢如同蜘蛛般同時從木棺裏探出,人竟然勾着天花板爬了起來。

顧弦望僵站着,眼看她如壁虎游牆般靠近,她好像變得很輕,爬到自己的背上時只是微微的沉,她的手又白、又長,腥冷,如海水,拂過她的耳垂,仿佛要刺進她的耳道裏。

“顧姐姐?”

肩頭被人輕拍,顧弦望渾身一抖,猛然驚醒。

葉蟬眨了眨眼,詫異地瞧着自己被身邊人拍掉的手。

好麽,她有這麽招人厭嗎?還沒醒就拍她?

顧弦望混沌地睜開眼,車窗外山景飛馳,眼神回轉,導游、車座、人、自己。

葉蟬握着手機,屏幕還亮着,群裏好像一直在刷消息,她湊過頭,輕聲問:“你沒事兒吧?從那個岜沙族寨子裏出來就一直在睡,我看你表情好像挺難受的,就把你叫醒了。”

岜沙族寨子?她怔了怔,記憶逐步回流——她的帖子,郵寄到療養院的古怪傳單,私信裏的照片,到這個貴州民俗主題旅行團。

對了,她已經出來三天了。

她下意識地盯着身邊的人,葉蟬被她看得有些緊張,不由咽了口唾沫,五指心虛地動了動,顧弦望順向看過去,便瞥見了她的群聊消息。

【話簍子】:你們懂得個屁,天仙姐姐最美,誰讓你們放鴿子不來的?我們團裏全是美女,哭去吧。

【大馮】:美女有啥用?是誰被美女婉拒同住一個标間?是誰每晚上在老山林裏失眠?是誰出頭幫人吵架還遭人冷臉?哦,原來是我們親愛的顏狗葉蟬小姐啊。

【話簍子】:嫉妒,純粹是嫉妒。我出頭是為了吵架嗎?那是為了正義!哪有人因為別個拍了兩張照片就要搶人手機的?合理嗎?花臂大姐頭也不能這麽幹啊。

【SCI必過】:你剛剛說的岜沙族的祖樹刻圖自己沒拍照嗎?我說你好歹也研二了,怎麽一看美女就誤正事兒,你丫不是找開題靈感去了?

【話簍子】:……學霸,我錯了,我本來是想拍來着,這不是被仨美女打架吸引帶跑偏了嗎。

【話簍子】:我不說了啊,天仙姐姐醒了,886。

顧弦望:……

天仙姐姐說的是她?岜沙族寨子,剃頭寨,沒錯,今早導游額外加的景點,她們特意趕了個大早驅車兩小時進山,就為了看一棵號稱活了幾千年的岜沙族祖樹。

那個寨子很偏僻,車子進不去山道,導游似乎也沒有去過,帶着一團人繞了一個多小時山道,葉蟬還在樹下險些拽動一根麻繩,那繩子另一頭系着鐮刀,開刃的。

好在岜沙族的接待趕來的及時,否則五六米高的樹身,鐮刀砸下來怕是要出人命的。

剃頭寨。他這麽介紹。

顧弦望刻意留心聽了一耳朵,導游很多話沒有翻譯,溝通中那個意思似乎是說葉蟬靠的那棵樹是界王樹,也就是界碑的意思,照以前的舊習俗,繩結緣,刀留人,寨剃頭。

雖然沒有解釋得很明白,但顯然葉蟬是有點被吓着了。

岜沙族不同苗族還分生熟,他們人口稀少,幾無漢化,更是唯一一支現在還允許配槍的少數民族。

有點可惜的是那棵傳說中的祖樹幾十年前在一場雷雨夜被劈斷了,樹身朽折,只剩下兩米多高的空木連根。

從四周如瑪尼堆般的彩幡石圍祭壇仍舊可以看出岜沙族對這棵祖樹的虔誠。

導游似乎對樹已經斷了這件事感到非常失望,對那些擺放出不同樣式的石堆、樹身上系纏的錐形鳥籠,還有身後成片的香楓林,他幾乎是敷衍地指了指,從岜沙族接待口中選了幾句話随便翻譯。

八個人花了将近三個小時來,還要再花一個小時下山,結果就為了聽這麽幾句不鹹不淡的介紹。

若不是看到了那副樹身內部隐秘的刻圖,她一定會回去投訴的。

巧就巧在,那兩個女人似乎也發現了這副圖。

“喂,你拍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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