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堕神香

在水流之下,顧弦望睜着眼,從層層疊疊蠅鬼屍體的縫隙裏,她瞥見阿岩的神情。

那是一種既恐懼,卻又隐含着極其厭惡的表情,好像是看見了什麽可怕的髒東西一般。

他從暗河中站了起來,甚至顧不上手腳的傷,連退了兩步,口中的呼哨聲又急又促。

但四周的蠅鬼與他口中出來的金蟬似乎是瘋了似的,接連沖撞向漂浮着她血水的河面,簡直是群體性的飛蛾撲火。

這一段地下河太淺了,輪番的襲擊已經讓數只蠅子蠱沖破水流,狠狠地啃噬在顧弦望的傷口上,咬得顧弦望痛如火灼,根本無法再閉氣。

‘嘩’的一聲,她整個人從水中坐起,手裏軍刀狂舞,奮力撕扯着空氣中的黑潮。

阿岩生着一副山裏人的單皮狹眼,此時睜得極大,竟已經有了想要逃離的懼意,口中喃喃念叨着:“不行、不行……”

顧弦望已經無暇思考到底什麽是他所說的堕神香了,漫天的蠅子蠱譬如馬蜂一般圍着她,不死不休般襲來,那只金蠶蠱更是狡猾,始終圍繞着她的傷口,似乎正在等待着致命一擊。

她就地翻過水流,瞅準時機貼身撞向阿岩,兩人跌倒的瞬間,她雙腿鎖上阿岩的腰,将他鉗制在身前,軍刀緊貼着他的喉管:“讓它們停下來,不然我馬上就殺了你!”

不知多少蠅子蠱的屍體漂浮在水面上,将清澈的地下河都染成了墨溪,阿岩嚅嚅地動了動唇瓣,似乎是被近在咫尺的異香味沖愣了神智:“不…你、你……不祥之人,你怎麽會是——”

哐啦——

身後突然傳來巨大的石壁摩擦聲,顧弦望驚了一跳,緊接着一道身影矮身從大開的石門中鑽了出來。

那人一入水牢,防風打火機同時便點了起來,火光圍繞着顧弦望身邊舞出數道八字光線,借由火焰的催趕,她這才看清楚來人的臉。

驚惶之中,顧弦望的櫻唇抿成了一條線,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

來就來,不來就不來,特意換了一條路,還來得那麽遲,是專程來看看她死了沒有嗎?

“顧小姐,往這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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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黎一手拉起顧弦望,同時殺蟲劑就已經噴了出去,她這次攜帶的本就是應急品,幾次三番使用罐體已經見底,殺蟲噴霧稀稀拉拉地噴出去,完全沒有了先前的效用,蠅鬼群只是稍微向後閃避了一下,緊接着又撲了上來。

龍黎擋在顧弦望身前,丢下罐體,攥着阿岩的後領将他整個人提了起來作為人盾,在打火機和人盾的雙重掩護下,她立時察覺到了異常。

不對勁,這些蠅子蠱和那只金蠶完全是對着顧弦望一個人去的。

顧弦望退到哪裏,蟲群就跟到哪裏。

龍黎冷鐵般的目光釘到了阿岩臉上:“是你在指揮蟲群?”

阿岩似乎因為失血過多,人已經有些失溫了,目光呆滞地晃了晃,身子也哆嗦,突然,他一把攥住自己胸前的吊墜,大喊一聲:“走!快走!”

竟把龍黎喊得也有些迷惑了。

顧弦望已經快要被咬瘋了,劇烈的疼痛不斷地向上傳導,她的腦海中一片精光四射,一瞬間甚至起了生不如死的感覺。

她完全顧不上逃離的路線,此刻只想和這些蠅子蠱同歸于盡,視線穿梭在無盡的黑潮之中,那只金蠶蠱閃着金輝的蟲體如此醒目,猶如無限放大的探照燈,幾乎灼得她眼疼。

那就看看誰先死吧!

顧弦望心一狠,将軍刀一丢,猛然掙開龍黎的手,向前一躍,右足在岩壁上一點,借力騰躍,伸手如長槍破空,于蟲群中狠狠攥住了飛馳中的金蠶蠱,不等落地,五指同時發力,直接将那只金蠶蠱捏成了泥。

這一下仿佛是捏爆了一袋硫酸,掌心渾如融化般的劇痛又烈又猛,顧弦望眼都紅了,像是已經察覺不到痛,整個人落在黑水中,弓身喘息着。

手腕微微顫抖,緊攥的五指中血液滴淌下來,一滴一滴的落進流水中。

某種奇異的冷香,更馥郁了。

“嘎——”

阿岩睜大了雙眼,蛇瞳瘋狂在眼白中轉動,他雙手緊緊掐住自己的喉嚨,緊縮的嗓子眼裏溢出一聲怪叫,只見他眼周急速漫開一片烏黑的青筋,僅僅兩三秒的功夫,嘴唇一紫,人立刻就沒了氣息。

噗通一聲,整個人便猶如一灘爛泥,倒進了水中。

顧弦望怔怔地瞧着眼前的劇變,一個人忽然就死了,從狡猾的獵手,猝不及防地變成了一具屍體。

為什麽?

她呆直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因為她?因為她殺了金蠶蠱?

是她,親手殺了一個人嗎?

不、不是,她只是……她只是為了自保,她只是想不那麽痛了而已。但是現在,她是殺人兇手了嗎?怎麽辦?出去以後,法律會怎麽審判她?

不行,不行,她沒有時間了,她不能……媽媽該怎麽辦?

顧弦望慌了,腦海一片混亂,驚恐夾雜着痛覺,将她無限的壓緊,緊得像是一枚黑點,像是落在水面上的一只小蟲。

而蟲群仍舊不放過她。

“呵。”顧弦望的喉嚨裏喘出一道不知是嘆是笑的啞聲,左臂一抽,腰刀寒光即閃,切瓜砍菜一般舞了起來。

腰刀太長了,在這樣的窄洞裏根本施展不開,岩壁和刀刃數次碰撞,發出铛铛铛的脆響。

龍黎眉心一蹙,躍過阿岩的屍體,一臂格在顧弦望的內腕,手心一揉,當即卸下她的刀柄,兩人正面相對,龍黎長臂伸攬,将她整個人死死摁在胸前,刀刃向掌間一劃,血珠如串珠散落,在顧弦望背後潑開一片。

無數蠅子蠱一觸那血,登時冒出一绺白煙,嘩啦啦落下去。

顧弦望的下颌卡在她的鎖骨上,龍黎好像從不出汗,顧弦望身上的血水蹭在她的皮膚上,很滑,她身上有一股草木的味道,像是新揉開的薄荷葉,有些涼,竄入鼻息間,猶如一縷微光刺破霧障。

顧弦望最讨厭與人這般無間地貼近了。

“噓,別動。”

不待她掙起來,龍黎将腰刀往後她身側皮鞘裏一插,将她整個人打橫扛起來就走,疾步把人送出洞口,反手便關緊了石門。

顧弦望伏在石堆中,愣愣地觑着關死的厚石門。

龍黎沒有出來。

她這是什麽意思?

顧弦望怔了一瞬,心頭火氣,整個人又怕又怒,濕冷的皮膚包裹着她胸腔裏的情緒,冰火交疊,她掌心狠狠拍在石門上:“龍黎!你是不是瘋了!你他媽的把門打開!”

啪啪啪,石門上不知落下多少個血掌印,這石門太沉了,饒是她使出吃奶的勁兒也半點推不開。

那女人是銀背大猩猩轉世嗎?就算真是只猩猩,面對那樣的蟲群難道有點蠻力就能贏嗎?

顧弦望也不知自己為什麽那麽生氣,三次同她交手,三次被她卸了刀,這女人簡直像是老天爺專程為她降下來的克星,這該死的克星還是她的對手,不僅是對手,還讓她欠了一屁股的人情。

“龍黎我警告你,我這個人沒什麽道德底線!你要救就救,要走就走,招呼也不打一聲,我讓你救了嗎?行,你厲害,你自己找死,我、我是腦子被門擠了才要回去救你!”

她惡狠狠地拍着門吼:“你有本事永遠都別開門,就和這群破蟲子一直待到死好了!我現在不救,以後也不可能救你!我、我現在就要走了!”

顧弦望站起來,粗喘出幾口悶氣,轉身踩了兩步路,腳下一頓,又擰過身瞪着門。

她真的是要被氣死了:“姓龍的,你這個自以為是的混賬,你快點把門打開!”

話音剛落,石門哐啦一聲,還真打開了。

龍黎鑽出石門,直身觑着她。

顧弦望沖鋒衣褲上都是破口,長發也亂糟糟的,杏眼瞪得溜圓,氣得像條剛撈起來的鼓腮小河豚。

這下人好端端地出來了,顧弦望又一時沒了言語,喜也不是怒也不是,有些尴尬。

也不知道龍黎隔着石門到底聽到了她的話沒有,半晌她突然笑了一下,說:“沒事了。”

“哦。”顧弦望嚅了嚅唇,僵着身子說,“你怎麽從這裏過來了?”

“嗯,先前我繞過這一條路,知道這裏有一個水牢,應該是他們養蠱的地方。我見這人抓了導游,猜想他應當會把人送到此處來。”

顧弦望想到之前打斷葉蟬的話,更尴尬了:“你……方向感還挺好的。”

“還好。”龍黎還噙着那抹似是而非的笑,順着石欄坐下來,甩了甩手,從口袋裏拿出一張濕透了的打印紙,“這是你的?”

四下無光,只有顧弦望視物如常,但也不知怎的,她總覺得龍黎坐在那裏目光晶亮,一樣能看清她的神情似的。

打印紙上的照片隐約可見,顧弦望走過去,低聲道:“嗯,是我的。”

龍黎擡手将打印紙遞給她:“你先前說你在找一件救命的東西,我方便知道是為了救誰的命麽?”

她左手掌心平伸着,凝血的刀口赫然在目,像是一條深深的斷掌紋。

顧弦望默了默,說:“救我的媽媽。”

龍黎了然地點點頭,沒再說什麽,站起身與顧弦望一同回到水牢中。

除了部分蠅鬼的屍體落在石隙裏,大部分都已經随水一道流走了,水牢四壁空空蕩蕩,阿岩的屍體還在原處。

方才顧弦望在應激之下思緒混亂,現在看到他的樣子,心裏五味雜陳,不由道:“是我把他害死了。”

她的措辭很奇怪,像是已經習慣性的認為自己應該為所有事負責任。

龍黎道:“他将金蠶蠱煉化成了自己的本命蠱,本命蠱與宿主一體雙生,金蠶蠱死了,作為寄主的人也會死,這是交換的結果。”

“你殺金蠶蠱,只為自保罷了,人之常情。我想你與其糾結于他的死因,不如想想為何自己會成為蟲群的攻擊目标,這并不正常。”

經過一番生死鏖戰,顧弦望既疲憊又低沉,想了想說:“我不知道,我自小就和一般人不太一樣……你趕來之前,我好像聽到他說,我身上有一種叫堕神香的味道。”

“堕神香?”

龍黎蹙了蹙眉,轉而打起火機,向水牢的洞頂看了一眼,問:“你一個人?”

顧弦望一怔,也突然意識到太安靜了,仰頭道:“不,葉蟬和導游都在上面。”

龍黎彎腰撿起水裏的軍刀,熄滅了火機。

“上面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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