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記得了。”溫宛冰後知後覺被調侃,耳根隐隐發燙。

她站直身體,立馬關了車門。

直到車駛離,仿佛還能聽到空氣裏殘留的傅珺雪銀鈴似的笑聲。

寬闊的大道被雨浸透,與夜幕交融,車如流水在氤氲中燈影婆娑,像一條長長的繩索,無聲無息地将她們連接。

微妙感充盈在溫宛冰混沌的腦子裏,一直持續到她回到家。

客廳裏沒人,海聆給的那些禮品被何秀英摞放在了玄關牆角,玄關本就不大,鞋櫃門只能開一半,拿鞋放鞋都不容易。

溫宛冰瞪着礙事的禮盒,嘆了口氣。

何秀英從房間裏出來,走到客廳發現水壺裏沒有水,拎着水壺到廚房,路過玄關看到這一幕。

她輕輕擰一下眉頭很快又松開,揉了揉太陽穴說:“回來啦。”

溫宛冰立刻收斂神情,“嗯”了聲,随後摸出手機給海聆發了消息:【謝謝好意,但那些東西我們不需要,明天我會把東西寄還給你,你都退了吧。】

“小水。”何秀英湊過來倚着牆,看着那堆禮盒,将視頻通話時被溫星打斷的話說出了口,“你和海聆怎麽樣了?”

“什麽怎麽樣?”溫宛冰反應過來了,蹙眉道,“我不喜歡他。”

“為什麽不喜歡?”何秀英疑惑,“他多好啊。”

海聆發來了回複:【那些東西裏,有給你的護膚品,給阿姨保健品還有給星星的玩具,又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想你們應該是需要的。】

溫宛冰按着手機:【我不太喜歡欠別人的,有需要我自己會買,不要再破費了。】

何秀英還在一旁念叨:“你看你連個原因都說不出來,就說不喜歡,我看海聆挺好的,個子高長得帥又有錢,最重要的是,他對星星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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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說了,我不喜歡他,我不可能去喜歡J……”溫宛冰滾了滾喉嚨,将即将脫口而出的話生生止住。

“哪有什麽不可能的事。”何秀英不以為意,“說不定談了就喜歡了,”

與此同時海聆又發來回複:【這怎麽算欠,我又不需要你回報什麽,不要多想。】

溫宛冰略煩躁地捋過頭發,深深地呼吸。

她恍然明白過來,為什麽會在傅珺雪總給她感覺微妙了。

因為從來沒有人在意她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

仿若在陰翳中窺見了一點微茫,因為從未有過,所以顯得彌足珍貴,以至于被深埋的困獸在沉睡中有了蘇醒的跡象。

手機震得掌心發麻,身後何秀英還在絮絮叨叨:“光喜歡有什麽用,看看前車之鑒,喜歡個不好的,最後什麽結果?孩子孩子也不管了,還到處犯事,還是找個人品好又對你好的才行,感情是可以培養的嘛。”

“可是産生好感和對方人好也可以不沖突,這并不是二選一的單選題。”溫宛冰打斷何秀英的念叨,她被情緒牽扯,說得又急又快,“而且我說了,我不可能喜歡他,不可能的意思是,我就算是死了——”

“哐”的一聲,是水壺落了地。

心陡然一慌,溫宛冰連忙看向何秀英。

“什麽死不死的?”何秀英臉色煞白,眼神空洞,像是聽不明白溫宛冰的話。

她一遍又一遍舔唇,開始陷入極度焦慮的狀态,來回打轉,語無倫次:“說什麽死不死的!我還不是為了你好,我是想你、想你有個好的歸宿!你不要,你不能再和那人牽扯不清了你懂不懂?他就和你爸一樣!”

話音倏然一頓,何秀英眼睛睜大,捂着頭呢喃:“媽媽錯了,媽媽錯了,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的,可媽媽是為了你好……”

越說越亂,聲音不高,但越來越尖銳,伴着顯而易見的哭腔,像是尖利粗糙的長喙在嘶鳴聲中一下又一下地啄着溫宛冰,将她挺直的脊背一點點啄彎。

從溫星情緒失控時,她就該注意的,何秀英也會受影響。

手機第二次震動,溫宛冰無暇顧及,走上前,拉下何秀英的手:“我知道,對不起媽媽,對不起。”

“你不知道。”何秀英反握住溫宛冰的手腕,死死地盯着她虎口處的疤,眼淚大滴大滴地砸下來,顫着聲哽咽道,“你不知道,水,水水,你不在了的話,你讓媽媽怎麽活,怎麽活啊……是媽媽錯了,媽媽錯了,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的。”

何秀英摩挲着那道疤,像是要感受它的存在,力道越來越重,不帶停歇,将那裏搓得通紅。

很疼,從疤滲透到心裏。

溫宛冰長睫脆弱地顫動,眼眶泛紅,眼底沁出瑩潤的水光,安撫地拍了拍何秀英的手背,喉嚨像被粗粝的砂滾過,幹澀發苦,擠出的聲音發啞:“我不會不在的,沒事的,媽媽沒錯,沒事的。”

何秀英在她的安撫下,大口大口地喘息。

見她逐漸平複了下來,溫宛冰牽着她到沙發坐下,開了電視調到她常看的臺,陪她看電視分散注意力。

一直到何秀英松開手,溫宛冰才站起身。

何秀英再次拉住她,緊張道:“去哪兒?”

溫宛冰拍了拍她的手背,勉強扯出一抹笑:“我去燒水啊,別擔心,我一直都在。”

何秀英很慢很慢地松開手。

溫宛冰撿起水壺去廚房燒了水,等水開,倒出一杯,等水溫下來,融了助眠的藥進去,端給何秀英喝。

一直陪到藥效發作,何秀英犯困進屋,溫宛冰看着她上床入睡,才輕手輕腳地回自己的房間。

房間很大,東西很少,顯得很空曠,但溫宛冰依舊感覺自己在這個四四方方的屋子裏被擠壓得透不過氣。

她試圖通過扯開衣服讓自己得以喘息。

扯得用力,拽斷了線,紐扣彈崩到地板上,發出不脆不悶的聲音。

脫掉襯衣時,手機從襯衣口袋裏滑落到地板上,亮起了屏幕,顯示着兩通未接來電。

溫宛冰手指卷着吊帶衣擺,指尖停留在不平整的疤痕兩厘米處,她低垂着眉眼,視線定格在手機屏上。

刻意沒接的電話并不是海聆撥來的,而是傅珺雪。

腦海裏再一次浮現傅珺雪坐在車裏和她說話的模樣,紅唇柔豔,一張一合說着讓她心裏觸動的話。

屏幕暗了下去,整個房間又陷進了幽暗,溫宛冰猶如被洩了氣的球,緩慢地蹲下身,倚着床邊坐下,拾起手機,按亮,在微弱的光亮中遲疑了片刻,回撥了過去。

一聲接一聲的回音鈴,幾乎要與她鼓動的心跳聲重合。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其實不過二十多秒的光景,電話被接通了。

“唔?”傅珺雪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剛睡醒,不想用力氣說話似的,字眼像咬在舌尖,含糊不清,裹着一種暧昧叫她的名字,“溫宛冰?”

溫宛冰拿起床頭櫃的表,淩晨一點十五。

很晚了。

電話裏傳來什麽東西掉地的聲音,以及黏黏糊糊的貓叫,溫宛冰聽見傅珺雪無奈又帶了點氣地“哎呀”一聲。

聲音忽遠忽近。

“小壞貓……溫宛冰。”

傅珺雪以為第一聲溫宛冰沒聽見,對着手機,又叫了她一次。

連在一起,仿佛前面那句嬌滴滴的“小壞貓”是在說她一樣。

溫宛冰喉嚨滾了滾,誠懇道歉:“抱歉,我沒注意時間,打擾到你休息了。”

那頭的傅珺雪輕笑了一聲,很悅耳,她再開口,聲音依舊帶了點鼻音和喉嚨幹澀的微啞:“我又沒怪你。”

溫宛冰半垂下眼簾,月光盈盈灑落在地板上,一直延展到手邊,她蜷了蜷手指,仿佛能感受到月光的溫度。

傅珺雪似乎是在喝水,溫宛冰聽到了吞咽聲,很輕,在安靜的氛圍中又朦胧又清晰。

眼前不适宜地回放傅珺雪含着她咬扁了的吸管,喉嚨上下滾動抿着檸檬紅茶的畫面,溫宛冰閉了閉眼,言歸正傳:“你打電話給我是為什麽事?”

“喔~我打電話給你,是想告訴你,原先制作星星的材料沒了呢,不過有類似可替代的,但不在我這裏,我讓……朋友明天一并帶來給我。”傅珺雪說,“你明天把夾子也帶着吧,我看看怎麽弄,你也挑一挑。”

“好。”溫宛冰說。

“嗯~”傅珺雪懶洋洋的,将一個字拖出三個字的調。

接着是一陣沉默,應該是要結束通話不必在浪費時間的,但這一刻,溫宛冰并不想挂斷電話。

哪怕一直無聲,能聽到另一個人的呼吸也是好的。

對面也并不是完全無聲,有傳來走動的聲音,接着是像拉門又像拉開窗戶的聲音。

傅珺雪說:“又下雨了。”

“是麽?”溫宛冰低頭,感覺月光是稀淡了很多。

“聽見了麽?雨的聲音。”

傅珺雪的聲音變得很遠,似乎是把手機遞了出去,溫宛冰聽見風的聲音,她不知道裏面是不是夾着雨。

“嗳你知道麽。”傅珺雪說,“城市的雨聲和山林裏的雨聲不一樣。”

溫宛冰想到了傅珺雪朋友圈裏露營游玩的照片。

“傅珺雪。”她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電話那頭,傅珺雪沉默了四五秒:“嗯?”

溫宛冰曲起雙腿,蜷到最小體積,将自己完完全全融在陰影裏:“怎麽才能短暫地逃離城市?”

傅珺雪像是被問住了,沒有回話。

溫宛冰也沒有等待,她指尖點在掉落在地板上的發圈中間,從鼻腔發出一聲氣音,像輕笑,又像輕嘆:“你有沒有被什麽羁絆住的時候?”

“有啊。”這次傅珺雪回得很快。

溫宛冰眼底滑過一絲訝異。

優雅矜貴的舉止,潇灑肆意的态度,直白不失禮貌的問話,甚至是大膽随性的職業,種種跡象都讓溫宛冰覺得,傅珺雪不會被任何東西束縛。

她本也就是随便問問而已,卻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雨由小轉大,噼裏啪啦地拍打在對面的窗戶上,霧霭朦胧,将外面的夜色暈染得更深。

“溫宛冰,你不開心。”傅珺雪的聲音含着關心,很輕很柔。

篤定的語氣。

沒有問“你怎麽了”,這句之後就沒了下文,把說不說的選擇權完完全全放在她這裏。

精準而又溫柔地戳破了蒙住溫宛冰的透明氣泡。啵的一下破開,一瞬間,四濺的水花折射出五彩斑斓複雜色彩,消融在沉沉黑夜裏。

“沒有不開心,”溫宛冰聲音平靜無波,“不早了,就不多打擾你休息了。”

她在傅珺雪回話之前,果決地挂斷了電話。

過了片刻,溫宛冰點開手機,屏幕上沒有顯示提示消息。

代表傅珺雪沒有找她。

溫宛冰松了一口氣,卻沒有覺得放松。

無意識地點進朋友圈,倏然想起了還沒給同事點贊,溫宛冰滑動屏幕翻到所有秀下午茶的同事動态,挨個點了贊。

再滑到最頂部時,跳出了一條新動态——

[雪花]:【其實只要勇于踏出第一步,之後的每一步都會變得簡單起來】

配圖裏昏黃的路燈暈染出老電影的複古色調,畫面的中間,素手纖纖,指尖點雨,定格了時間。

看了許久,溫宛冰倚靠着床沿仰頭,後腦勺貼着床,眼睛盯着天花板,深而長地呼吸,調整自己的狀态。

她感覺自己就像是在海裏漂浮了很久很久的人,陡然遇見了一座美麗的島嶼。

向往游上岸得到短暫的休息。又清楚的知道島上不止有美麗的景色同時還充滿了未知的危險。

島嶼也會在某一天消失。

屆時,她又會回歸原位,會比之前更加孤寂地飄游下去。

溫宛冰閉上了眼睛,偏了偏頭,再睜開時,視線鎖住了枕頭上的小夾子。

小夾子上的海藍寶星球隐隐約約透着光彩。

溫宛冰伸手過去,攥在手裏,金屬環斷開的地方硌着她的掌心。

——“陪同對方去做她想嘗試卻因為無人陪同不敢嘗試的事。”

溫宛冰不斷地想着采訪視頻裏的話。

她很清楚其實沒必要。

但她站在理智的邊緣,清醒的犯起了糊塗。

床邊的電子表不斷地跳着數字,雨停了,屏幕上顯示時間02:51:48

傅珺雪收到了微信——

【我們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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