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君子一諾

堂下一時寂靜無聲。

上首坐着的老夫人耷拉着眼皮,不知在想什麽,并不應腔。

手裏那串念珠倒是撥拉得更快了些,啪嗒啪嗒磕在一處,在室內孤零零地響起,帶了點讓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李旭有些發怵,來時那一股子勁像是耗盡了,遲來的一點恐懼後知後覺地沿着骨縫朝全身蔓延,他額上密密地出了一層冷汗,脊背上只覺得毛刺刺的一片。

尋他來的人交代的話他已說了個乾淨,退路早就沒了。他只能暗暗指望着那人教的一番話能如願地起了效用,這是他能握在手中的最後的籌碼了。

一旁的秋姨娘也沒好到哪兒去。她忍不住頻繁地偷偷擡眼,去瞧老夫人的臉色,試圖從其中看出點兒她想要的反應。

不該是這樣的。

她心口怦怦的,像是揣了個兔子,不大安穩地亂跳。

李旭這件事是她從謝行履手中攬下來的,人也是她派了手底下辦事的去尋來的。

謝行履先前聽了她的話,派人去查程既的身世,并先前所經諸事,誰承想竟查出這樣一樁密辛來。

從謝行履口中聽到這件事時,她就敏銳地意識到,這是送上門來的機會。

一個能把程既徹底從謝家趕出去的契機,更是能向老夫人表忠心的最好的筏子。

她先是不動聲色地将謝行履從這件事中擇了出去,替換成了自己的人手。

李旭這人極好拿捏,濫賭好色,又對程既恨之入骨,只需一點錢財和言語煽動,他就乖乖入了彀中。

手中捏了這般重要的人證,她尋了個時機,藉着日常侍候的工夫,将這件事悄悄兒地禀了老夫人。

老夫人本就不喜程既,嫌他先前不識禮數沖撞了自己,對他頂着的男妻身份更是厭惡,覺着平白玷污了謝家的名聲。聽了這樣的事,自然是更容不下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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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老夫人當日沉吟片刻,面容隐在陰影裏瞧不清,語氣平淡着道,“我會給你一個機會。”

“能做到哪一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

這話說的含糊,半句都未點明要怎樣處置這人。可秋姨娘心底卻止不住地生了些熱切出來。

無論如何,老夫人都是松了口,事情都能見着一點希望來。

她聽過李旭那套說辭,模棱兩可,內裏可信的東西只怕兩分都不夠。這樣的人,爛到骨子裏去,胡亂攀咬,話裏頭的真假他自己都分不清。

以程既的手段,不論此事真僞,李旭靠他自己必然都是贏不了的。

可她尋不來旁人了,時間不夠,眼前這個地痞無賴,是她唯一能扳倒程既的指望。

于是她派了人去,細細地加工出另一番說辭來,教着李旭記下,好在對質時一字一句地學出來。

她好歹伺候過老夫人幾年,清楚這人的喜好和忌諱,那番話踩着老夫人心頭大忌,火上澆油,推波助瀾,定能将老夫人的怒氣再掀上一層去。

可如今,老夫人為何不開口?

明明她先前……

秋姨娘心裏頭亂作一團,帕子在掌中揉得不成樣子,咬了咬牙,開口道,“李老大夫去世得突然,我也是聽下人說起,才知曉一二。卻不曾想這其中竟有這般隐情。”

她起身來,站去堂下,朝着老夫人行了一禮道,“李公子方才慷慨陳情,句句泣血,妾身都忍不住為之動容。老夫人,這其中冤屈實情,若真如李公子所言,那我謝家百年清正門風,今日豈不是有了傾覆之險?”

老夫人淡淡擡起眼來,将堂下站着的衆人齊齊掃過一圈,才慢悠悠地開了口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傳道授業的恩德,同生身之恩也不差什麽。”

“不敬恩師,貪圖他利,放到這天下任何一處去,都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謝家傳世百年,自先祖起,便立身持正。也斷然容不下這等宵小之流,作出有辱門楣之事。”

她朝程既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後者身上,像是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蟻,“程既,事已至此,你還有什麽要辯駁的嗎?”

秋姨娘在一旁似笑非笑道,“小程大夫素日裏最會說話的,怎麽這半日裏一聲都不吭了?”

“難不成是被人揭了底,心裏頭發虛,再狡辯不成了?”

程既沉默了半日,聽她這般說才又擡起頭來,嘴角挂着一抹明晃晃的譏嘲,“姨娘好容易找人來演了這樣一出好戲,我若是中途打斷了,豈不是白費了姨娘這番苦心?”

他朝前走了兩步,餘光在周圍打量一圈,最後停在李旭身上,眼底裏遮不住的輕蔑,“師父臨去世前,都還盼着你能改邪歸正,重新做人。可憐天下父母心,你卻從未體諒過他半分。”

“你……”李旭臉漲得通紅,朝他怒道,“明明是你花言巧語,哄騙我父親,如今還在這裏胡說。”

程既懶得同他吵,轉過頭去,撣了撣衣袖,彎腰躬身,朝着老夫人行了一禮,又道,“祖母明鑒,這人口中所言之事,十分裏八分具是信口雌黃,容程既分辨一二。”

“當年程既初來城中,無處立足,便在善濟堂中做了抓藥夥計,同師父也是那時相識。”

“師父憐我孤苦,言談中又格外合得來些,便收程既做了徒弟。”

“師父獨自一人在城中居住,妻兒早逝,至于這位李旭李公子,”他瞟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李旭,嗤笑一聲道,“乃是族中過繼而來。但其嗜賭成性,屢教不改,師父常常自責,以為是自己管束不當,才未能讓其成才,是以多有幾分溺愛。”

“師父一生博覽群書,遍閱古方,自行編纂出數十藥方來。病危之際将我喚去床前,殷殷告誡。為醫者,當醫天下之人,不可因一己之念藏私,愧對杏林之責。”

“他知道這位李公子品行不端,難托大任,這才将藥方悉數交付于我,囑托我尋着機會,定要将其廣為流傳,惠及天下萬民。”

“是以我才取走藥方,依照師父囑托,預備着往後見諸于世人。”

“至于這位李公子,”程既微微擡起下巴,臉側線條繃得極緊,眼神中掩飾不住的厭惡,“你此後又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真要我在此處一一講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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