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阿辭歸來
程既猛地轉過頭去,天光刺目,來人在他眼底只映出一層模糊的帶光暈的輪廓。
光影裏的人漸漸走近,走去他身旁。程既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一雙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人看。
身側攥得極緊的手掌覆上一片溫熱,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勁,于是有旁人的手指插進來,挨着掌心,指腹相貼,被很輕地摩挲了兩下,帶了些安慰人的意味。
“別怕,”他聽到來人開口,聲音低低的,很柔軟地落在耳畔,只有他們兩人聽見,“我回來了。”
一顆心奇異般地平靜下來,像是沸騰的滾水離了竈,不甘不願地冒了幾下泡,就變得悄無聲息,餘下一腔熱度散不去。
程既想要開口争辯,說自己才沒有怕,可嘴唇顫了顫,最終也沒能開得了口,只是下意識地将那人牽得更緊了些。
謝聲惟鮮少見到程既這樣的情态。
這人在自己面前永遠是狡黠的、熱烈的、鮮活的,像一顆樹梢結出的圓李子,尖兒上帶一點紅,活潑潑地掉進人懷裏去,引着逗着人不得不想要去喜愛他,吃掉他。
可如今,他獨自個兒站在堂下,身側諸人各懷鬼胎,言語虛虛實實,刀子一樣往他身上落。
他孤零零的一個,無人援手,無人相護,再多的掙紮都成了徒然。
謝聲惟踏進門時,入眼的先是那片單薄的影子,隔着衣料,也能瞥見伶仃的蝴蝶骨,很瘦,又很固執地挺着,半分都不肯退的樣子。
他只是看着,心口就泛起密密的疼,像有人撒了一把蒼耳子上去,細小的刺勾着,剮下一片血肉來。
掌中握着的手冰涼,起了一層汗,滑膩黏濕,謝聲惟禁不住多使了些力氣,牢牢地攥着,扣在掌心裏。
他擡起頭,目光從堂中諸人面上一一掃過,眼底黑墨翻湧,晦暗不明。
秋姨娘先前從未将這病秧子放在眼裏過,這時同他眼神相對,只覺得寒意懾人,忍不住心下一激靈,不大自在地偏過頭去。
老夫人到底更沉得住氣些,面上半分情緒都不露,對着謝聲惟還是用一貫的溫和口吻道,“這麽快便回來了?好歹在張府裏用過了晚飯,同那邊的世伯多說會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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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聲惟方才闖進來得急,并未行禮,這時也懶得再補。他心頭裹了一團戾氣,在胸膛中左右奔突着,說出口的話便凝了冰碴子,“若是真用了晚飯,只怕孫兒回來時,祖母早已将一切都料理幹淨了吧?”
老夫人不動聲色地撚動掌中的念珠,裝作未聽出他話中之義,“自然。這些腌臜的家宅之事,祖母也不想叫你多聽了去,平白髒了耳朵。”
“你只需專心養病,不幹不淨的、壞了規矩的東西,自然有祖母替你料理。”
“原來在祖母眼中,竟是這樣看程既的麽?”謝聲惟冷笑一聲,将身邊人拉得更近了些,“那被程既救了的孫兒又算什麽呢?”
“你與他……自然是不同的。”老夫人微微皺起了眉。她自诩了解自己這個孫子的脾性,最是溫和寬厚,府中下人都沒誰得過他半句訓斥的。
正因如此,她今日才遣了人将謝聲惟支開。既是覺着他若在場定會在言語間對程既多有維護,也是在心裏頭篤定,即便他回來時發覺程既已經離府,也不至于為此事窮追不舍,鬧出什麽亂子來惹得大家難堪。
可誰曾想,她這位孫子倒好似一頭栽到了程既身上,吃了秤砣鐵了心一般,竟也敢直直闖進前廳來,當面同她起了沖突,言語間毫不客氣,只為護着那個她看不順眼的人。
莫不是被那程既的一張臉迷住,失心瘋了不成?
老夫人心頭愈發不快。這個程既先前就對自己出言不遜,又仗着那道士的兩句話堂而皇之地嫁進府中來,如今更是将自己心愛的孫子勾得五迷三道,頂着那副不尋常的皮相,活脫脫便是條禍亂家宅的狐貍精。
這樣的人若是繼續留在府中,不定要惹出什麽禍端來。
“是,孫兒與程既的确不同,”謝聲惟仰起頭來,冷聲道,“他出身寒微,也未曾自輕自賤,習得一身濟世之術,還能留出一副俠義肝膽來。”
“孫兒與他萍水相逢,他尚且不吝施救,為了保孫兒性命,甚至甘願背上男妻的名頭。哪怕是在後宅之中屢遭嘲笑譏諷,他也不曾遷怒他人。”
“可孫兒呢,生在富貴錦繡堆裏,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于高堂于家府于世人,可有過半點惠澤之情?連救過自己性命的恩人,都要因為孫兒之故受良多的為難折磨。”
“孫兒怎麽敢說與程既相同?又拿什麽同程既相比?”
“住口!”老夫人猛地站起,舉起拐杖,顫抖着指向謝聲惟,睜大了一雙渾濁的眼,語氣裏帶着驚怒,“你說這話,可有一星半點顧念過你爹娘祖母?”
“枉你素日裏讀書識禮,受先生教化。那些孝悌之禮,難不成都渾忘了?”
“謝家生你、養你,舐犢之情,骨肉之恩,拿你當心肝兒肉一樣來疼,便是叫你用這話,來誅我們的心嗎?”
老夫人着實是氣得狠了,也是真被傷了心,胸膛劇烈地起伏着,話音剛落便止不住地咳起來。身後立着的周嬷嬷忙上前來,替她撫背順氣,又斟了盅茶遞上去。
堂中候着的謝家衆人見着這般态勢,大氣都不敢多喘,四下裏鴉雀無聲,只能聽見老夫人沉重嘶啞的呼吸聲,風匣子一般。
謝聲惟靜靜地立在堂下,緊緊咬住下唇,一聲不吭。程既在一旁拿眼去偷看他,眼底掩不住的擔憂。
謝聲惟察覺了,勉強提了提唇角,作出一個笑來,松開了牽着他的手,在他手背上安撫性地拍了拍。
待到老夫人那廂總算平靜下來,顫巍巍地坐回了椅子上去,謝聲惟猛地往前走了兩步,袍角一撩,跪在了堂下。
“孫兒并非有意惹祖母生氣,還望祖母保重身體,”他說完,重重地叩下去,再擡起頭時,聲音裏帶了濃重的沙啞,強自壓抑着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這道理孫兒同祖母都知曉。”
“方才孫兒不過是說了幾句自貶之語,祖母便如此傷心。那祖母可曾想過,程既也是有生身爹娘的。”
“這天底下誰不是爹娘生養教誨,即便他爹娘早逝,若是泉下有知,知道今日他們千疼萬寵的孩子在旁人這裏受了這般不明不白的委屈,被罵了這樣不堪的話,又該作何想呢?”
謝聲惟說到此處,眼圈微微泛了紅,他向前膝行幾步,雙手捧住老夫人的衣角,面上遮不住的悲切,“祖母,您方才說孫兒枉讀了聖賢書,可孫兒明明記得,書中有雲,人心公則如燭,四方上下,無所不照。怎能只照着自己,而罔顧了他人呢?”
“孫兒生在高門大戶,有爹娘祖母疼寵,難道程既便是道旁稗草嗎?”
老夫人一時竟有些怔住了,她有心攆程既出府,可謝聲惟句句逼着,聲淚俱下,她一時間心頭又是疼惜又是惱怒,“為了個男人,你就這般不争氣?連祖母的意思都要忤逆?”
謝聲惟擡起頭來,面上挂了一抹苦笑,“若不是為了孫兒這幅病怏怏的身子,程既怎會陷進這深宅大院中,被迫如後宅婦人一般,同人勾心鬥角,争口舌長短。”
“他原本該是濟世的良醫,只因心中存了善念,出手救了孫兒一條命,才會惹得禍患纏身,承受了那樣多的诋毀謾罵之語。”
“孫兒此生已然負他良多,怎能忍心叫他多受平白的委屈欺淩?”
“祖母若執意要趕程既離開,孫兒不敢忤逆,別無他法,只有随他一道去了。”
“還望祖母此後身體康泰,福壽綿延,便當做從未有過聲惟這般不争氣的孫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