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今晚宋清蘿狀态良好, 別人緊張,她興奮,開場不久便沉浸在音樂的世界中。

第一首曲目是前蘇聯鋼琴家普羅科菲耶夫的作品, 《g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她與Arthur正是因為這首曲子認識的——學校裏佼佼者衆多, 入學第一次校內演奏會她就擔任了首席。

回憶着念書的時光,她游刃有餘,整個樂團也配合得行雲流水。

直到肚子開始隐隐作痛。

起初是輕微的點痛, 像被什麽東西戳了, 這一下, 那一下,她沒太在意。然後疼痛逐漸擴散,連成一片,肚子裏仿佛有臺攪拌機, 把內髒碾碎,她有些受不住了,可是想到演出還沒結束,便咬牙忍着。

忍耐時間越長,疼痛強度越高, 拉肚子的感覺更加明顯。

中場休息, 宋清蘿實在忍不住了,生怕在臺上出醜, 無奈只能跟指揮打聲招呼, 匆忙退場。

她視若珍寶的小提琴, 甚至來不及放回琴盒, 随手擱在休息室桌上, 一路狂奔向廁所, 顧不得裏面有沒有人,迅速脫下禮服進坑位——

以為只是拉肚子,十分鐘足夠搞定,誰知穿好禮服走出廁所沒多遠,肚子又翻江倒海。

一連三趟。

下半場早已開始,楊總監緊急安排孫伊人補位——她原本就是江城交響樂團的小提琴首席,經驗豐富,在宋清蘿來之後,凡有宋清蘿參與的演出,都退居副首席。

救場合情合理。

第三次從廁所出來,宋清蘿渾身無力,腳步虛浮,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

以為還有第四趟,她不敢回休息室坐,只能靠在牆邊,但這之後肚子徹底消停,再沒了動靜。

她跌跌撞撞回到休息室。

迎面是楊總監關切的目光,但旁邊大Boss臉色并不好。

再上場已是不可能,宋清蘿情緒跌落谷底,沒有心思顧及領導臉色。她只向大Boss點了頭,面對楊總監噓寒問暖,應付了幾句。

就躺在沙發椅上再也不動彈了。

頭頂天花板,光線是冷的。

今晚她準備了一首原創曲,與Arthur協商安排在下半場,曲目之間——那是她寫給聞若弦的。

泡湯了。

什麽都沒有了。

……

身邊人圍着關心,宋清蘿只覺得吵。

“清蘿!”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一陣微風吹到跟前,她跌進了柔軟的懷抱,清新潔淨的草藥香撲鼻而來。

“怎麽了?不舒服嗎?”聞若弦焦急地打量她。

宋清蘿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捉住那只手,感受到真實的皮膚溫度,才定下心:“若弦……”

一霎時所有委屈兜上心來。

可是休息室人多,不能發洩情緒。

她望着聞若弦擔憂的面孔,有好多話想說,卻只能強撐起笑容:“沒事,有點拉肚子。”

聞若弦愣住。

第一反應是吃了不幹淨的東西。

正要說什麽,就見宋清蘿眼底隐約有淚光,深深地看着她,一只手摟上來脖子:“若弦,我想回家……”

“好,”聞若弦應聲,“我們回家。”

她扶着宋清蘿站起來,吊帶禮服的深V領開得很低,松松垮垮的防走光貼快要掉下來,一不小心,她就瞥見了不該看的地方。

周圍多是男人,聞若弦連忙抱緊她,擋住縫隙,“外面冷,披上衣服。”

被擠到旁邊的Arthur立刻就要脫掉外套。

“在更衣室……”宋清蘿毫無所覺,軟綿綿往聞若弦身上靠。

“嗯,走吧。”

衆人目光緊随着她們離開休息室。

“清蘿,”孫伊人拎着琴盒追出來,“你的琴,別忘了呀。”

宋清蘿腳步一頓,轉過身:“啊……”怎麽把自己的寶貝忘記了。她伸手要接,“謝謝伊人姐。”

聞若弦卻快她一步,接過琴盒,對孫伊人笑了笑。

孫伊人與她對視兩秒,點頭微微笑,目光又回到宋清蘿臉上,拍拍她肩膀,嘆道:“你啊,長長記性,別再飯後馬上吃冰的東西了,總是這樣,腸胃當然受不住。”

“再也不敢了。”宋清蘿笑得慘兮兮。

“好,回去吧,乖乖休息,等你早日歸隊。”

“嗯嗯。”

目送她們遠去,孫伊人笑容逐漸淡下來,回到休息室。

領導都走了,大家卻不像往常那樣輕松聊天,氣氛有些凝重,Arthur也坐在椅子上發呆,經紀人與他小聲說話,理都不理。

“Royston先生……”孫伊人走過去

他突然站了起來,大步往外走。

“……”

孫伊人不動聲色地轉身,看了眼桌臺上五花八門的瓶子,有自帶的,有礦泉水瓶,喝了一半的、沒剩多少的,堆在一起分不出誰是誰。

每場演出之後都像打仗一樣,要等保潔阿姨來收拾。

隊長和副隊長都不在,她很自然地問:“水還有人喝嗎?要的就喝完,不要的就把空瓶子給劉阿姨了。”

大家都搖頭。

準備收拾東西回家,自帶水的幾人拿回了水杯。

孫伊人喊來保潔阿姨,看着她挨個擰開礦泉水瓶,把剩餘的水倒入大桶,空瓶塞進黑塑料袋。

阿姨邊倒水邊搖頭:“這麽多水喝不完,真是浪費哦,好險可以洗洗拖把……”

盛在大桶裏的礦泉水,洗過拖把後變得渾濁。

每天都如此。

……

兩道身影從更衣室出來。

聞若弦肩上背着琴盒,一只手拎着裝禮服的大袋子,還有宋清蘿的包。光是小提琴就不輕,宋清蘿怕她吃力,要自己背琴。

“沒事,不重。”她彎起宋清蘿的胳膊。

宋清蘿心頭微動,側臉望着她,忽而生出了已經是女朋友的錯覺。

“小狐貍。”

Arthur站在更衣室外等她。

兩人停住腳步。

聞若弦愣了一下,看向宋清蘿。

宋清蘿注視着Arthur,才想起什麽來,滿目愧疚:“對不起……今天沒能圓滿。”

他的綠眸蕩漾着愉悅的笑意:“沒關系,即使只有半場,也實現了我的願望,我很快樂。”

“下一次,你的世界巡回演奏會,等我。”

“好啊。”

宋清蘿與他相視而笑。

“明天晚上我就要回英國了,小狐貍,會送我嗎?”他眨了眨眼。

“行,”宋清蘿比了個手勢,“我們坐一輛車。”

Arthur笑得像個開心的大孩子,又看向聞若弦,眼神有了不可思議的深意:“這是你的‘朋友’嗎?”

“對,若弦。”宋清蘿親昵地說。

“你好。”

聞若弦手上拿着東西,不方便跟他握手,只點了下頭:“你好。”

短暫的對視,互相打量。

“那我們走了。”

“好的。”

真正沒能圓滿的人是宋清蘿。

她與Arthur計劃好,将自己的原創曲安排在下半場,以示“壓軸”。兩人都有私心,一個想要回憶曾經搭檔的時光,另一個想要讓坐在觀衆席上的喜歡的人聽見。

一場意外□□流産。

她恨今晚突發意外,恨自己身體不争氣。

一路來到停車場,誰也沒說話,宋清蘿沉浸在懊悔與自責中,坐上了聞若弦的車,情緒愈發低落。

車內彌漫着淡淡的草藥香。

“小狐貍是你的外號嗎?”聞若弦沒有立刻啓動車子,而是靜靜地注視着她。

宋清蘿茫然擡眸:“啊?哦,是,以前在英國讀書的時候,身邊朋友取的。”

身邊朋友。

看來不是那個男人。

聞若弦繼續問:“為什麽會取這個外號?”

“因為她們說我有時候像狐貍一樣狡猾。”宋清蘿沒防備,說出了實話。

聞若弦挑眉:“是嗎?”

她并沒有感覺到宋清蘿哪方面像狐貍。

她看見的宋清蘿,美豔,有才華,面子上乖巧聽話,偶爾有些古靈精怪的小心思,至多骨子裏帶點野氣,怎樣都瞧不出狡猾的樣子。

難道還有什麽面貌是她不曾見過的?

既然是身邊朋友這麽說,意味着知道她不知道的東西。

其實她不了解清蘿吧……

“呃,她們是開玩笑的,我有時候發脾氣,還管我叫‘母老虎’呢……都不過是叫着好玩兒而已。”見她沉思,宋清蘿心慌了,趕緊打岔。

不能給老古板深思熟慮的機會。

以她嚴謹的腦袋瓜子,随意轉兩圈,細節串一串,深挖蛛絲馬跡,想隐瞞的事情根本就藏不住——作為秘書跟在老古板身邊工作幾個月的心得。

聞若弦思緒被打斷,無奈笑道:“嗯,我知道,小狐貍挺好聽的。”

“不行,你不能叫我小狐貍。”

“為什麽?”

“我喜歡聽你叫我‘清蘿’。”宋清蘿倔着臉。

聞若弦哄道:“好的好的,清蘿。”說完目光往下移,落在她腹部,“要不要現在去醫院看看?”

“去醫院幹嘛?我都沒事了。”

剛才在更衣室,宋清蘿把情況告訴了聞若弦,說到上三趟廁所,好像是什麽羞于啓齒的事,說完臉都紅了。

“我不放心。”

“拉肚子不是很常見嗎?有什麽不放心,只是今天我比較倒黴……”她聲音低下去,對沒能完成計劃耿耿于懷。

聞若弦蹙起眉:“拉肚子常見,但是短時間內三次不常見,重點是‘短時間’,短短半小時……等等,剛才那個給你送琴的人說,你晚飯後立刻吃了冰的東西對嗎?”

“嗯……就是甜點,巧克力大福,我覺得也沒有很冰嘛。”宋清蘿預感到要挨批評,不禁心虛。

“晚飯吃了什麽?有沒有特別辣的?”

“有辣菜但其實不太辣。”

“再怎麽覺得不冰,不辣,冰的和辣的也不能同時吃,胃不想要了?我知道你一直有這個習慣,就是仗着自己年輕,不當回事。”聞若弦心疼又無奈。

又被教育了。

老古板從來就只會教育人。

可是現在她最需要的不是這些。

宋清蘿安靜聽着,臉色淡下去,一聲不吭地轉臉看向窗外。

以為她又犯了倔脾氣,聞若弦止住話頭,也沒有了再說下去的欲望,自顧自啓動車子,循着出口方向駛出音樂廳大門……

回家路上僵硬的氣氛,足夠引爆宋清蘿滿腔的委屈和懊惱。一進屋,她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反鎖上門。

“清蘿……”

聞若弦暗道不好,上前敲門,“怎麽了?清蘿?你要幹什麽?”

裏面傳來宋清蘿尖銳的嘶吼:“別跟我說話!我不想看到你!”

——咚!

重物砸到門。

聞若弦吓了一跳,往後退,怔怔地望着房門。

大腦完全空白。

過了會,緩了緩神,她又找回理智——發生了這種事情,清蘿一定是最難過最自責的那個,負面情緒堆積,內心難免崩潰,即使她要她記住教訓,也不必急于這一時。

清蘿很需要她的安慰。

而她……

為什麽不能先安撫情緒。為什麽非要批評教育。為什麽自己這毛病就是改不掉。

聞若弦揉了揉眉心,頭疼萬分。

想敲門,然後道歉,卻又怕自己一開口,一出聲,刺激到裏面的人。

冷靜,冷靜。

着急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她給自己心理暗示,走到沙發邊坐下,耐心等待。只要等一會兒,給清蘿些時間,情緒消退了,有些話再說也不遲。

電子挂鐘走得極其慢,時間仿佛跌入黑洞。

聞若弦閉上了眼睛。

手指囫囵摸到自己的包,打開它,又從裏面摸出随身帶着的項鏈,捧在掌心裏。

金屬微微泛涼,皮膚能感知吊墜的形狀,清蘿的臉,清蘿的身體,清蘿的小提琴,全部。

一小時,兩小時。

靜坐到上下眼皮開始打架。

——咔噠

客房門開了。

聞若弦一個激靈驚醒,睜開了眼睛,就看見宋清蘿紅腫着雙眼站在門口,呆呆望着自己。

“清蘿……”她立馬起身走過去。

對上宋清蘿呆滞的目光,擡了擡手,又往前伸了伸,在牽手還是抓手腕之間,選擇了後者。

宋清蘿雙眼發紅,微微有點腫,鼻頭也紅紅的,顯然哭過,妝容有一點點花。

她低頭看了看被抓住的手腕。

“若弦……”

“哎。”

“我不該對你發脾氣的,可是那一下子,我控制不住自己,對不起……對不起……”宋清蘿含着濃重的鼻音說,眼淚又流出來,一邊說一邊抱住了聞若弦。

聞若弦心頭一刺,眉頭緊緊蹙起:“要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那時候你心情不好,我不應該說那些話,以後不會這樣了,我向你保證。”她雙手摟住宋清蘿。

宋清蘿把臉埋進她頭發裏,哽咽着嗓子:“怪我自己不争氣,要是能再忍忍就好了,都能忍過上半場,怎麽就忍不過下半場……”

她以為自己忍得住。

她想在舞臺上演奏自己寫的曲子,讓聞若弦聽見,讓聞若弦看見。

她要用這種方式表達愛意。

即使聞若弦不會知道,即使是一個人唱獨角戲。

“怎麽能怪你呢?”聞若弦心疼不已。

以為她只是太敬業,太苛求于完美,以至于不能忍受丁點瑕疵。

腦海中回閃着宋清蘿在舞臺上強忍疼痛的樣子。

“清蘿,我在臺下看見了,你一直在忍耐,忍得很難受,很辛苦,我看到你額頭出汗,咬牙咬到臉鼓起來,你很努力了,也盡力了,今晚整場演出是很順利的,不要再責怪自己,好不好?”

“你……都看見了。”宋清蘿擡起頭。

什麽都看見了。

看見她痛苦,看見她忍耐,看見她狼狽離開。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是嗎?

帶着妝的眼睛含了淚,在燈光下晶瑩閃爍,愈發明豔動人。

“嗯,”聞若弦用手替她擦去臉上的淚,“今晚的清蘿特別美,就算肚子疼,也完全沒影響發揮,和整個團隊配合得很好。我還留意了一下周圍人,大家都專注沉浸,只有我,被你迷得挪不開眼,就顧着盯你一個人了,什麽都沒聽進去。”

最後一句深深戳進了宋清蘿心裏。

若弦說什麽?

被她迷得挪不開眼。就盯着她一個人。

是老古板會說出來的話嗎?

是她。

聞若弦,老古板。

宋清蘿頓時感受到莫大的安慰,眼底化開一片欣喜,噙着淚花笑了起來。

心底的不甘沖淡了許多,雖然仍有些遺憾。她知道聞若弦“被迷得挪不開眼”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個意思,也沒有自己最期望的那種情感,但是能從聞若弦嘴裏聽到,對現在的她來說就足夠了。

至少她真切地為她着急,意料之外闖進了後臺,在她最疲憊脆弱的時候,出現在她面前。

“真的嘛?”

“當然。”

“下一次你的演出我還要去。”

“好。”

終于在她臉上看見笑容,聞若弦長舒一口氣:“我們又美又棒的清蘿不哭了。”

宋清蘿點點頭,又埋進她頭發裏蹭了蹭,把眼淚都蹭掉。覺得自己哭成這個樣子很丢臉,遲遲不肯再擡頭。

“聞若弦,你知道麽……”

“嗯?”

聞若弦側了側臉,頸窩熱乎乎酥麻麻的,呼吸一陣燙過一陣,惹得她渾身顫栗。

“你今天和平時很不一樣。”宋清蘿悶悶道。

“……”

是不一樣。

她今天瘋了。

不遵守離場禮儀,不顧一切進後臺。

就像幾年前,為了離程蘇然近一點,她毅然辭去了在德國某汽車公司的高級翻譯工作,放棄了豐厚的薪水和優渥的福利,回到國內做個不穩定的自由翻譯,一切從頭開始。

當她做出以為循規蹈矩的自己不會做的事,就意味着她瘋了,在漫長的被條框和規矩束縛着的生命裏,瘋狂一次。

瘋也有理由。

今天卻找不到理由。

曾經瘋是因為喜歡然然。現在瘋,總不可能是喜歡清蘿……

--------------------

下次更新8月23日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