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碗粥

柴青腳下一個趔趄,只當自己耳朵聾了,聽不見。

姜嬈卻細心瞥見她發紅的耳尖,莫名覺得好笑: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壞種,還有臉皮如此薄的時候?

這麽一打岔,便沒人去談論那“不想活”的話題了。

春水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住在這裏的百姓每天都有新鮮的談資。和親隊伍去而又返,人們甚感稀奇,幾番打探,礙于姜國士兵嘴嚴,沒誰打聽出有價值的消息。

過了沒幾日,大雪化開,人們漸漸曉得其中因由。

——前方那座石橋塌了。

想去青陽縣的人只能舍官道走羊腸小路。

他們可以舍,姜國的兵将不能舍。王若得知實情,也不會同意他們繞道而行。

王最好顏面。

榮華第三次經過公主房門,擰着眉頭在門外道:“啓禀公主,末将有事求見!”

“将軍請進。”

門扇打開,貍奴迎人進來,冷冽的寒風被隔絕在外。

內室生着火爐,木炭發出細微的噼裏啪啦聲,姜嬈就坐在爐子前,一頭烏發被一支烏木簪子挽起來,坐姿端正,是優雅的代名詞。

作為假厭奴的柴青忙不疊取了屏風隔在公主和将軍之間,別以為她看不懂,榮華這厮不安好心,總想着博得公主的關注。

當然,她自己也沒安好心。

但她好歹是香噴噴的女子,哪裏是胡子都不刮的狗男人能比的?

長七尺,高三尺的花鳥屏風攔在其中,榮華連公主的臉都瞧不見,恨恨地瞪了‘厭奴’一眼,躬身回禀:“末将已經聯系上青陽令等人,共同商議過橋一事,只可惜……”

他說他的,柴青為公主換好一盞熱茶,得到姜嬈一道含笑嘉獎的眼神。

耐着性子聽人講完,她道:“将軍不必憂心,天意有定時,石橋崩塌非将軍之過,既來之,則安之。”

“是……”

姜嬈端起茶盞:“将軍還有何事?”

榮華杵在原地不肯走:“若無意外,公主要在此地過年了。”

“無妨。”

聽她的語氣,是絲毫不在意在何處度新年,榮華愛慕她,又畏懼她,讪讪退去。

他剛走,柴青搶先問道:“公主要在春水鎮過年?”

“是啊,也只能如此了。”

柴青是土生土長的小鎮人,聞言眼睛帶笑:“如若公主想要吃好玩好,我可以效勞。”

她挺直身板,塞了棉花的胸脯鼓鼓的很是惹眼。

不知為何,姜嬈對着她總是想笑,視線在那‘棉花胸’前流連幾圈,笑意更濃:“那就有勞你了。”

“能為美人效勞,柴青樂意之至。”她見姜嬈意味深長地望着她‘傲人’的‘大雪峰’,嘴比腦子快:“怎麽,羨慕?”

姜嬈慢飲一口香茶,揶揄道:“你話說反了罷。”

哪裏需要她羨慕柴青,該是柴青羨慕她才是。

旁的不論,她對自身的長相身材極為自信。

只是有人說話就不好聽了。

柴青不服氣:“這算什麽,我見過比你的還大的。”

她正大光明地欣賞美人的好身材,姜嬈噙在唇畔的笑意微滞。

沒有哪個女人願意在天生的本錢上被人越過去,她也不例外。

她冷眼打量柴青:“你有很多相好?”

“沒有。”

沒有最好。

哪怕是逢場作戲,她也希望柴青是一張未經塗抹的白紙。

“沒有相好,那你當真是個愛占便宜的小賊。”

背地裏不定看過多少女人的身體。

這話柴青沒法反駁,她眉梢揚起:“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過那都是年少時候的事了。”

長大以後她眼光高了,只喜歡看姑姑。

她這表情一看就是在想旁人,姜嬈覺得新鮮,從被冠上“九州第一美人”的頭銜起,少有人當着她的面走神。

她問:“我不美嗎?”

“美。”

就是胸小了點。

她眼神裏的遺憾姜嬈看得一清二楚。

多年來身處虎狼之地,公主養氣功夫非他人可比,輕聲慢語:“那在你看來,何人稱得上最美?”

“我娘。”

這是一個令人咂舌的回答。

“你娘?”

“對,我娘。”姜嬈看她的目光溫和許多:“想不到你還是個孝女。”

柴青嘿嘿笑:“這你就不懂了,我娘生下我就死了,我連她長什麽模樣都不曉得,但她生了我,哪怕她是個不折不扣的醜女,在我心裏也當得最美。”

“你說的極是。”

她這番話,令姜嬈想起自己的娘親。

以往過年娘親身邊有她作陪不至于太過孤單,今年卻不行了。

她擔心遠在姜地的生母,沒心情再去詢問柴青心中關乎‘美’的定義和标準,怏怏不快地抱着貓兒發呆。

貍奴扯了柴青衣角,兩人一前一後從房間退出。

“你扯我做甚?”

“公主在思念王後,你我不得打擾。”

“思念王後?”柴青站在檐下慢悠悠撫弄衣袖,眼前浮現出姜嬈郁郁寡歡的臉:“就放任她一人悶悶不樂?”

貍奴被她問得語塞,眼神流露出茫然:不然呢?公主是主子,她們是奴婢,公主一向不喜她們多管閑事,尤其是關于王後。

“過段時間就好了。”

她頂着柴青不可思議的神情如是道。

柴青不理解,不過還是跟着貍奴走了。

等再回來,她手裏端着一碗熱騰騰的紅棗桂圓粥,一手護着碗沿快速穿過漏風的走廊。

門被叩響。

姜嬈思緒被迫中斷:“何事?”

柴青笑着走進來:“肚子餓不餓?來喝碗剛熬好的紅棗桂圓粥?”

粥的香味彌漫開來,姜嬈仍然沒胃口,她收斂面上不該流露的情緒,眨眼恢複成外人所熟悉的姜國嫡公主。

“本宮無事,你退下。”

啧。

“不開心就是不開心,想娘親就是想娘親,你這樣,累不累?”柴青自顧自地擇了座位,從懷裏掏出備好的瓷碗和一只瓷勺:“你不喝,那就看我喝罷。”

粥一分為二。

“……”

姜嬈眉間郁郁,側過身不去看她,只是不去看,聲音卻存心作對似的直往耳朵裏鑽。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這般自苦,姜王後知道嗎?”

“你懂什麽!”

“我是不懂,我就是随口說說。”柴青捏着瓷勺小口小口嘗,眉間帶笑:“人吃飽了才能放肆,肚子都填不飽,怎麽能填補其他欲.望?”

小半碗粥吃光,她心滿意足:“真不吃?不吃,那我——”

姜嬈終于舍得動彈,走過來奪過那只海碗。

她中飯也沒吃,肚子裏早就空了,擡頭對上柴青沒心沒肺的笑臉,她忽然失笑:“有那麽好吃嗎?”

那份不經意外洩的任性須臾散去,盛開的,是屬于姜國公主的矜貴榮光。

柴青眼裏的興味一寸寸黯淡下去,比起姜嬈鎮定自若的模樣,她更喜歡她方才賭氣餓着的情态,倒不是喜歡看她餓着,是喜歡那份真實。

現在的姜嬈就有點假。

刀槍不入。

完美無瑕。

但人哪有完美的?

或許姜嬈的軟肋正是那位身在王宮的王後。

倘若柴青再壞一分,勢必要假惺惺地借着母女親情為切入點,強勢擠進她的心。

但……

那樣太無恥了。

她自個也是有娘的孩子。

只不過她的娘親生下她就撒手人寰。

她歪頭看慢條斯理喝粥的公主,覺得這人滿身都是秘密。

粥能暖胃,有時候吃飽了,那些煩惱反而就随之淡去。

“好點沒?”

她眼睛發亮。

姜嬈摸出帕子擦拭唇角,經她這麽一鬧,她的确再提不起傷感的心緒,但不代表她領情。

“這就是你哄女孩子的法子?”

真是拙劣!

她心裏想的直接擺在臉上,柴青被她擠兌地小臉發青:“誰要哄你了?”

“你。”

“……”

柴青懶得和她言語,端起瓷碗往外走,走出幾步,她還是不甘心,扭頭道:“我只是看你孤孤單單,很可憐。”

她說完就走。

邊走邊敲自個的腦殼。

她的腦袋一定是被驢子踢了。

一個壞種,怎麽真就做起關心人的事?姜嬈餓不餓肚子,與她何幹?

她後悔不疊。

她走後,姜嬈目色冰冷,抿唇不語。.

“你是怎麽得罪公主了?”

“我沒有得罪她,我只是說了實話。”

實話害得柴青這幾日備受冷落,美貌動人的姜嬈好似又成了兩人初見時的冷硬樣子,連個笑模樣也沒有。

湊近了都有被凍傷的風險。

貍奴可不敢勸。

她只敢拿憐憫的眼神望向柴青:“你慘了,你惹公主生氣了。”

柴青肆意妄為慣了,她只想睡美人,不想為美人當老媽子,毫不在意地擺擺手:“随她。”

月事一過,姜嬈氣色明顯紅潤起來。

然而她與旁人說說笑笑,與該死的榮華過問修橋事宜,與貍奴談論今天的天氣,甚至無聊跑去客棧後院與一只狗兒說話。

唯獨像是瞎了一樣,看不見柴青。

這是柴青從她身邊經過的第四次。

姜嬈下蹲着身子目不斜視,柴青也只好蹲着身子:“公主?”

好罷!

她承認她那天說話太大聲了。

姜嬈再怎麽可憐也是堂堂的一國公主,她這話無疑是把她的自尊往地上踩。

她又道:“公主?”

姜嬈恍若未聞,玉手撫摸在黑犬腦袋,嗓音如水溫柔:“柴柴,多吃一點。”

她将裝在碟子的生骨肉送過去。

黑犬狼吞虎咽地照單全收。

柴、柴柴?

柴青傻了眼,眼睛睜圓:“你、你你你……”

你不要太過分啊!

她憋屈的神情很是生動,冷落她幾日的姜嬈終于笑了,笑也是一閃而逝的笑,她起身:“還不跟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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