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彬那一球扔的又狠又準，陸平甚至懷疑自己被一只蠻牛惡狠狠撞了一下。他直接摔了個大跟頭，下巴就這樣撞在了粗糙的地面上。這一下不僅磕的他眼冒金星，更讓他的下巴挂了彩，口腔裏嘗到了一絲血腥味，可能是哪顆牙齒松動了吧。
見他這幅狼狽樣子，王彬終于出夠了氣，他大發慈悲地“原諒”了陸平，允許他滾蛋了。
不過，在滾蛋之前，陸平腳上的鞋被他們扒了下來。好在還給他留了一雙襪子。
陸平低頭看看自己的雙腳，腳趾在襪子裏動了動，他有些慶幸，今天穿得是一雙沒有破洞的襪子。
于是，陸平帶着滿身的球印子，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學校大門。
學校門口不遠處就是公交車站，每半小時有一趟車直達北岸。陸平淡定地站在公交站牌下，他能感覺到周圍人都在看他的腳，他昂着頭，神色自然，仿佛人類天生就不需要穿鞋子一樣。
好在車子很快就來了。
這趟來往于南北岸的城鄉小巴，向來乘客不多。陸平刷了卡，在後排找了個座位坐下。小巴車緩緩駛離學校大門，向着跨江大橋前進。
陸平最喜歡靠窗的座位，每次渡江時，都會看到一個還沒有指甲蓋大的夕陽趴在西邊的江面上。橙紅色晚霞先在椒江上灑下一片和煦的光，又順着江面輕柔漫開，然後延伸到小巴車內，隔着一層玻璃，溫柔地擁抱住坐在車窗旁的少年。
太陽的懷抱永遠是最公平的。它永遠炙熱，即使你是躲在陰暗角落裏的小老鼠，它也一視同仁的愛你。
每次渡江時，陸平都會放下心中一切雜念，安靜地望着夕陽。
但是今天他沒有。
他摸出手機——幸虧他的手機足夠老舊，屏幕上有好幾條裂痕，王彬嘲諷地看了一眼，不屑于碰它——然後點開了軟件後臺。
私信和評論區又是如往常一樣，擠滿了粉絲們熱情洋溢的話。
他們稱贊他的英俊、他的愛心、他的一切。
最新一條評論，來自于一個和他同齡的粉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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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絲某某：嗚嗚嗚，博主的生活就是我的夢想！長得好看、家裏有錢、還養了可愛的寵物……明明都是同齡人，怎麽差距這麽大QAQ？好想問問博主，你有煩惱嗎？
……煩惱？
這條評論，讓陸平的目光停頓了。
wonderland會有煩惱嗎？他的生活肯定同他的名字一樣，他住很大很大的房子，經常做飛機出去旅游，會說流利外文，可能還會好幾種樂器。會有很多女孩暗戀他，他的身邊圍繞着和他一樣優秀的好朋友，他們會一起打球，一起玩鬧。wonderland一定沒有任何煩惱，因為陸平想象不出來，這樣完美的人生還會有什麽遺憾。
想到這裏，陸平的手指動了動，敲下了一句話。
@fake-diamond：不，我沒有煩惱。
在按下回複鍵的同時，一滴水珠落在了碎裂的手機屏幕上。真是奇怪，難道公交車裏也會下雨嗎？
……
Fake diamond——直譯是假鑽石——代指各種玻璃、人造水晶、亞克力等材質制作，且仿造鑽石切割而成的仿鑽飾品。
即使它做得有多麽漂亮、多麽光鮮亮麗、多麽能以假亂真，但假的永遠是假的。
陸平進家門時，一雙襪子早就髒的不成樣子。他蹑手蹑腳地脫下襪子，把磨破皮的腳趾藏進了拖鞋裏。然後又把髒兮兮的校服脫下來，藏進書包裏。他本想就這樣溜回自己的卧室，沒想到還是被妹妹抓到了了。
“哥，你看，我的鑽石戒指！”妹妹陸安正趴在客廳的桌上寫作業，見到哥哥回來，她立刻開開心心地向陸平展示自己左手大拇指上那顆粉色的鑽石糖果。
這種制作成鑽石戒指模樣的糖果已經流行過很多年了，陸安手上的這顆鑽石糖是她用獎狀換來的，有了這顆糖，她今晚寫作業都自覺了不少。她選了一顆草莓味的，充滿了濃郁的糖精味道，在成年人眼裏毫無吸引力，也就騙騙她這種小屁孩了。
陸平雖然今年才十七歲，但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平日裏對這種糖果不屑一顧。
但今天不知怎麽了，他居然慢下腳步，盯着妹妹手上的“大鑽戒”，問她：“好吃嗎？”
“好吃！”安安很得意地說，“比巧克力還好吃！”
“怎麽可能？”陸平搖了搖頭，“這世上怎麽可能會有比巧克力還好吃的東西？”
安安性子急，見哥哥不信，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高舉起手臂說：“就是比巧克力好吃！就是比巧克力好吃！不信你嘗嘗！”
盛情難卻，陸平只能低下頭，勉為其難地張開嘴，含住了那顆草莓味的大鑽石——而當他再擡起頭時，安安的手指上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戒托，原本的漂亮糖果就這樣“消失”了！
那一瞬間，整個空氣都凝固了。
小囡瞪大了眼，吃驚地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再看看哥哥鼓鼓囊囊的腮幫子。
陸平一邊咔哧咔哧地嚼着那顆香精味的糖果，一邊點了點頭：“嗯……确實比巧克力好吃。”
他話還沒說完，妹妹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小囡哭起來根本沒有節省一分力氣，震天徹底，原本正在廚房裏準備第二天出攤食物的陸媽媽聽到動靜，趕忙過來給這對冤家兄妹調停。
媽媽抱着妹妹哄了半晌，許諾回頭再給她買十顆鑽石糖，這才讓她把淚珠子憋回去。
哄完了小女兒，媽媽還要回廚房繼續勞作。
與商品房林立的南岸不同，北岸只在城區中心（年輕人戲稱為“CBD”）有幾棟商品樓，當地人還是習慣住自建的小院。陸家的房子有兩層，樓上住人，樓下是寬敞的客廳，以及比客廳還要寬敞的廚房。
廚房的幾個竈眼上都架着鍋，鍋裏咕嘟咕嘟冒着熱氣，鹵肉和鹵肥腸的味道順着煙火氣彌漫，撲在廚房的玻璃窗上，日積月累之後，窗棂上都是擦也擦不幹淨的顏色。
陸家是做嵌糕生意的，每天早上三點就要起床，叉粉、蒸糕、舂打……然後才能做出糯叽叽的粳米年糕皮，至于嵌糕裏包着的鹵肉與各類素菜，更是要提前做好。
夫妻倆人就靠日複一日的蒸糕、鹵肉、炒菜，蓋了房子，又拉扯一雙兒女長大。
陸平撸起袖子，幫媽媽洗菜。
陸媽媽還在生他的氣呢，數落他：“你欺負你妹妹做什麽？”
陸平随手拖了一張塑料矮凳坐下，一邊削胡蘿蔔一邊回答：“我這叫挫折教育，她就是性子太嬌了，一點小事就掉淚珠子。再說了，現在被家裏人欺負，總比長大了被其他人欺負好吧。”
都說知子莫若母，陸媽媽從他的話裏琢磨出一些不對勁，立刻轉過頭看他：“平平，你這話媽怎麽聽着怪怪的？你被人欺負了？”仔細一瞧，她吓了一跳，只見兒子的下巴居然磕了個不大不小的傷口，雖然血已經止住了，但看着還是讓做母親的心疼。
陸媽媽連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濕漉漉地手，就要去拿手機：“是不是南岸同學欺負你了？不行，我要打電話給你們班主任……”
陸平趕忙站起身攔住母親。
“你別一驚一乍的了，誰會欺負我啊！”陸平說，“你兒子在學校很受歡迎的，上體育課的時候，他們都争着讓我和他們一起踢球；老師也特別喜歡我，尤其是英語老師，說我發音特別标準，喜歡讓我帶頭朗讀課文……你就別瞎操心了。”
“真的？”
“真的。”陸平笑了，“他們知道咱家是賣嵌糕的，都管我叫嵌糕王子，還說想嘗嘗您的手藝呢！”
陸媽媽趕忙說：“你們同學多少人啊，喜歡吃夾鹵肉的還是夾蛋夾腸的？我明早多做些，你直接帶過去。”
“別別別……嵌糕還是要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陸媽媽想想也是。椒江一中是所老學校，宿舍床位有限，只開放給高三學生和臨市學生申請，所以陸平自從上學以來，每天都要往返南北岸通勤。每天七點早自習，陸平五點起來幫媽媽裝車，一起去“CBD”出攤，幫着收收錢、算算賬，等到六點，就坐上第一班直通南岸的城鄉小巴，趕在七點前到校。
那麽久的時間，嵌糕帶過去肯定要涼了；早高峰人多，擠來擠去的，嵌糕估計要擠吐了。
陸媽媽歇了讓兒子帶嵌糕上學的心思。
母子倆正說着話，大門外向來電動三輪車的聲音，這是陸爸爸出攤回來了。每到下學下班的時間，陸爸爸就會騎上三輪車，載着調制好的肉糜、蝦仁與面粉糊，急急忙忙去“CBD”夜市出攤賣泡蝦。
如果說嵌糕是椒江人離不開的早餐，那泡蝦就是雄霸夜市的一絕。夫妻倆一個賣早餐，一個趕夜市，賺得都是辛苦錢。
見爸爸回來，小女兒安安又撅着嘴巴和爸爸告了一邊狀。陸爸爸嘴上說“爸爸一定替你揍哥哥”，轉身就塞給陸平一個方方正正的紙盒。
紙盒上還有倆油手印，一看就是陸爸爸留下的。
陸平：“？”
陸爸爸壓低聲音：“別讓你妹看到了，省的也吵着要。”
陸平打開紙盒，意外發現裏面居然是一雙球鞋。
“喜歡不？”陸爸爸得意地說，“今天夜市上有個面包車拉來不少鞋，攤主說是從工廠拿的尾貨，你看這個大勾，是名牌呢！爸想着你去南岸上學，怎麽也得有雙好鞋，就給你挑了雙最洋氣的，怎麽樣，喜歡不喜歡？”
陸平的指尖輕輕摩挲過那雙鞋，垂下眼簾，重重點了點頭。
“特別喜歡。”陸平揚起一抹開朗的笑容，“謝謝爸。”
看，他早就說過，他沒有任何煩惱。
……
陸平有了新鞋，第二天幹脆穿了新鞋去學校。這種工廠尾單貨碼數不全，但勝在便宜，陸爸爸選的這雙大了兩個尺碼，陸平感覺自己踩了一條小船，腳就在小船裏前後逛蕩。
不過鞋買大了也好，他才十七歲，現在一米七五，說不定還能往上竄一竄，竄到一米八。他若長高了，腳也會變大。
陸平踩着這雙充滿父愛的新鞋，坦蕩地走進了校園裏。
迎面而來的有幾個同年級的同學，他們的視線不加掩飾地飄到了他的鞋上。
“快看那雙鞋……”
“靠，這鞋不是和彬哥那雙一模一樣？”
“嵌糕王子發財了？居然買這麽貴的鞋？”
“你眼瞎啊，你看那顏色都不正，鞋标都是歪的，誰知道哪裏買的山寨貨啊。”
“昨天才被彬哥教訓了一頓，今天就穿着fake來上學，他到底是傻啊，還是膽子太大啊？”
陸平聽到了，但通通當作沒聽到。
穿一樣的鞋怎麽了，他昨天根本沒穿鞋，都不帶怕的！
陸平走進教室裏，卻發現班裏亂糟糟的，男生女生都搬着桌子，正在尋找自己的新座位。
哦，原來到了一個月一次的換座位時間了。
座位表是班主任排的，不過文科班男生少，兩只手就數得過來，所以排來排去，幾名男生永遠坐在倒數三排。女生排座位則講究些，即要參考月考成績，又要拆散上課講話傳紙條的小團體，每次排名表出來時，都有小姐妹拉着手依依話別。
這次陸平的座位是……倒數第一排。
好耶。
倒數第一排靠牆，牆上有插座。陸平的手機太老了，一天得沖兩次電，離插座近可以讓他摸魚玩手機。
但是他高興還沒有三秒，笑容就僵住了。
因為他發現，他的同桌居然是王彬。
陸平：“……”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鞋，心想，這鞋可是他爸昨天新給他買的，無論如何，今天也不能再光腳回去了。
……
班主任的調座位令就是一張聖旨，容不得半點置喙。陸平苦着臉把自己的座位搬到了最後一排，王彬沒來——體育生是免上早自習的——有其他男生把王彬的書桌搬到了陸平旁邊。
王彬的桌兜裏，除了課本什麽都有。體育雜志、纏成一團的耳機線、用不完的卷紙，甚至還藏着兩包煙，他的桌面上橫七豎八刻着一些英文，估計是某個籃球明星的雞湯名言。
雖然王彬還沒來，但是陸平盯着王彬的書桌，已經忍不住開始抖腿了。
他按住左腿，右腿便開始抖；他按住右腿，左腿就開始抖。
陸平哭喪着臉掏出手機，登陸軟件主頁，發出了一條新動态。
@fake-diamond：被迫和反感的人成為同桌，是一種什麽感受？
這條動态發出去後，他才意識到不妥。
畢竟他一直以來，都在網上竭力營造出“男神”的氛圍感。什麽叫男神？光是長得帥并不夠，還要高冷，要完美，要對一切都帶着審視的目光。最主要的是，必須和粉絲有距離感，不能太“接地氣”。
而剛剛這條動态，瞬間讓高高在上的男神落入了凡間，褪去了周身的光芒，變成了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高中生。
……哎，誰讓陸平只是一個冒牌貨呢，在網上永遠端着架子實在太累了。
就在陸平猶豫要不要删掉這條動态的時候，忽然間，教室的門被推開了。
靈敏的小老鼠早就擁有了條件反射，他迅速把手機藏進校服袖子裏，坐直身子擡頭看向講臺——
有着“滅絕師太”外號的班主任走進了班裏，表情格外嚴肅。
“同學們，借着早自習的時間，我要宣布兩件事。”班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第一件事，咱們班的王彬同學嚴重違反校紀校規，欺負同學、在男廁所抽煙、并且把校外人士帶進宿舍樓，記大過，并予以停學處理。”
班裏瞬間安靜下來，靜的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坐在最後一排的陸平眼眸瞪得圓圓的，這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只受驚的小老鼠了。他以為自己在做夢，但頭頂不停旋轉的風扇和從窗戶吹進來的熱風，是那樣的真實。
他不敢相信——他真的不敢相信——王彬居然停學了！！！
他不會再擔驚受怕，不會因為一雙鞋就招惹麻煩，也不會再有人欺負他了！！
他攥緊了藏在衣袖裏的手機，他想，這一切好運一定是fake-diamond帶給他的！否則，他怎麽剛發出動态，讨厭的王彬就從他的世界裏消失了呢？
陸平抿唇咬牙，生怕自己笑得太明顯。不過他越是憋笑，臉上的表情就越古怪。
班主任注意到坐在最後一排的他，皺眉問：“陸平，你肚子疼嗎？”
“沒，沒有！”陸平趕忙說，“我就是……哦對了，王彬同學停學了，那我的同桌位子是不是空下來了？”
若是這樣的話，那陸平未來一個月，都可以爽爽暢享兩個座位了！
誰想，班主任搖了搖頭。
“這是我接下來要說的第二件事，”班主任開口，“咱們班轉來了一位新同學，讓我們鼓掌歡迎——沈同學，請進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