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椒江人的早晨,通常是急匆匆的。

剛過五點,北岸“cbd”的馬路兩側,就被一個接一個的小攤子填滿。這裏是整個北岸發展的最好的地方,不僅有大型商場,還有配套的住宅醫院學校等等。

辛勞的主婦們或者晨練結束的老妪老翁們,口袋中掖兩個重複使用的環保袋,趕來早市采購全家一天的魚肉菜蛋。

這裏有淩晨剛從碼頭運回來的魚蝦,有帶着露水的蔬菜,有熙熙攘攘的早餐攤——更有大城市難得一見的,人間煙火氣。

“小老板,來個嵌糕,加肉加蛋,其他老樣子!”一位跑夜車的出租車司機把車子停在道旁,手從車窗裏伸出來,手裏捏着兩張紙幣。

“好嘞!”陸平放下手裏背了一半的單詞書,麻利地掀開木桶上的蓋布,從熱氣騰騰的粳米年糕胚上切下來拳頭大小的一塊。

切下來的年糕胚被甩在案板上,陸媽媽兩手一壓,就把這充滿韌性的胚子碾成了一片圓形的薄餅。她面前的操作臺上整齊地擺放着幾個不鏽鋼盆,每個盆裏都是提前拌好的素菜,有粉絲,油條碎,土豆絲,胡蘿蔔,豆芽,圓白菜……她精準地從盆裏挑出老客愛吃的幾樣菜,而這時的陸平已經操着加長的木筷,從鹵汁裏撈出五花肉與鹵蛋,快速切碎,放在了年糕胚的中央。

那鹵蛋與五花肉都是提前炖好的,在濃赤的老湯裏浸了整整一晚,油亮潤澤,刀鋒幾乎不用怎麽用力,只輕輕一碰,便碎成了幾塊,散發出濃厚的肉香。

陸媽媽雙手一裹,又薄又韌的年糕皮就攏成餃子狀;她一手托住餅底,一手捏住餅皮的邊緣,不過三兩下的功夫,兩側邊緣就捏牢合攏,留下一串漂亮的“人”字紋;頂部留有一個小小的開口,可以看清裏面豐滿的餡料。

陸平早就撐好一只塑料袋等在一旁,他接過媽媽遞過來的超大號餃子,裝進袋,又打了一勺鹵肉汁順着大餃子的開口灌進去——這樣一來,一只經典的椒江嵌糕就做好了。

可別小看這只嵌糕,沉甸甸的将近一斤重,餡料多樣、口感豐富,餅皮選用粳米而非糯米,故而做出的年糕彈軟有嚼勁,一點都不粘牙。

這樣豐滿的一只大嵌糕,就算是重體力勞動者也夠填飽肚子了。

陸平快速把年糕打包裝袋,奔向街邊的出租車。

“楊叔,您的嵌糕!”陸平客氣地附送一個微笑。

這是他家的老客戶,一周總要來買上兩三次,陸媽媽每次都把他的嵌糕包的又大又厚實。

楊叔接過嵌糕,卻沒有直接開走,而是問:“小平,你一般幾點去上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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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平:“六點。”

“那不是快到了?”楊叔瞥了眼車上的表,“我昨晚搶了個單,要去南岸接人,正巧順路,我給你捎過去吧。”

“這,這太麻煩您了。”

“麻煩什麽啊,”楊叔說,“我還要謝謝你把初中的筆記給了我家小囡呢。”

推辭不過,陸平在征求媽媽同意後,拿起書包飛快跳上了楊叔的車。

……

坐出租車渡過跨江大橋的感覺,和坐公交車截然不同。

陸平好奇地倚在副駕駛座上,向着車窗外張望。楊叔把車窗降下來,讓早晨清爽的風吹到男孩的臉上。

陸平短暫的十七年人生裏,坐出租車的次數屈指可數。要去遠的地方,就坐公交;去近的地方,爸爸的三輪車就能到;不遠不近的地方,家裏還有一輛用來拉貨的面包車……

其實椒江本地出租車的價格并不貴,但對于節儉的陸家人來說,這還是一種難得奢侈的享受。

陸平悄悄看了眼楊叔,摸出手機,登陸了自己的partner賬號。

@fake-diamond:本來不想太引人注目,但我媽今天硬要讓司機送我上學。哎。

暗搓搓發完這條動态,陸平可以想象評論區肯定要被粉絲們的豔羨攻占了。他收起手機,閉上眼睛去感受清朗的晨風吹拂在臉上。

他放縱自己去幻想:在他的幻想中,他坐着的出租車變成了電視裏才會出現的豪華加長轎車,乘客和司機的距離有那~~麽遠;在他的幻想中,楊叔變成了穿着制服戴着白手套的私人司機;在他的幻想中,他坐在豪車的最後一排,手裏搖晃着一杯紅酒、呃,未成年人不能飲酒,那就搖晃着一杯可樂吧,送到嘴邊,細細地品上一口……

……這一口可樂還沒咽下去,出租車突然一個急剎車!

陸平身子一晃,若不是他身上還系着安全帶,他的腦袋就要磕到前擋風玻璃上了。

“嘶……”陸平被安全帶勒的直咳嗽,他睜開眼睛看向楊叔,驚慌地問,“楊叔,怎麽了??”

楊叔指了指前面:“紅燈。”

紅燈?

陸平擡頭看向前方。唔,前面确實是紅燈,可楊叔現在距離前車的距離足有十米遠!就算是紅燈,也沒有必要在這麽遠的地方就踩剎車吧?幸苦後面沒車,要不然就要追尾了。

陸平迷茫地問:“為什麽要離前車這麽遠?”

“因為那是卡宴。”

“卡……什麽?”

楊叔一臉沉重地說:“小平,記不住車名沒關系,你只要知道,那輛車價值兩百多萬,你楊叔要是蹭了那車一下,我賣了我的出租車都付不起人家的噴漆錢。”

陸平:“……”

椒江雖然是個小城市,但向來不缺有錢人。陸平瞪大眼睛,仔仔細細看了好幾眼那輛豪車,拼命記住那輛車的logo,告訴自己,這輩子再看到這個标志一定要繞道走!!

哎。這世界上的有錢人這麽多,怎麽就不能多陸平一個呢?他又不是想考清華北大,這樣平平無奇的願望,怎麽就那麽難實現呢。

直到綠燈重新亮起,那輛車拐彎了,楊叔才小心翼翼地重新起步。

結果古怪的事情發生了……不管楊叔的出租車往哪裏開,都能看到那輛昂貴的豪車!

楊叔嘀咕起來:“奇怪,這車不會也要去椒江一中吧。”

陸平:“……”

他有一個想法,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

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是根本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十五分鐘之後,那輛價值千金的豪華轎車停在了椒江一中門口。同一時間,一輛挂着北岸車牌的出租車,也停在了椒江一中門口……五十米遠的位置。

楊叔:“蹭不起,蹭不起。還是離遠點吧。”

陸平:“……”

他謝過楊叔,提起書包下了車。

現在正是上學時間,校門口的學生很多,大家的視線都被那輛奢華的豪車吸引走了。大家都是一個學校的同學,誰家裏是做什麽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椒江一中裏不乏交了高昂贊助費進校的學生,但是那些富二代們也不會坐這樣的車來上學!

在所有人的矚目下,那輛車的駕駛座一側的車門打開了。

出乎意料的,走下車的人居然穿着筆挺的制服,還帶着白手套——這是只有電視劇裏才會出現的專職司機啊!

大家的眼神更炙熱了。

司機走向後排,一手拉開車門,一手虛虛貼在車門框下,保護着車內的貴客。

下一秒,一只腳邁出了車門,一道高挑颀長的身影出現在衆人的矚目中。

少年像是早已習慣了周圍人的注視,他坦然地站在那裏,眉目精致如畫;深琥珀色的眸子緩緩掃過周圍那些看熱鬧的人,帶着一種天然的高傲與自矜。

——他是沈雨澤。他當然是沈雨澤。

這位傳奇的轉學生,雖然上周才成為高二八班的一員,但關于他的各種傳說早就以最快的速度,傳遍了學校的每一個角落。

他們津津樂道于他的一切,謠言越傳越烈,有人說有東南亞某國的王室血統,又有人說他家裏富可敵國……誰讓高中生們都處在愛幻想的年紀呢,一些無傷大雅的謠言,老師也不會出面阻止。

但是今天,沈雨澤居然坐了一輛豪車、由司機送他來學校……關于他的傳聞,難道全是真的?

沈雨澤并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他低聲和司機說了兩句什麽,然後單肩背上書包,邁步走進了校園裏。

在那樣強大的氣場下,沒有人敢來和他搭話。

忽然,他注意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以極快的速度跑過他的身邊,埋着頭、踏着小碎步,沖向教學樓。

沈雨澤:“……”

沈雨澤:“陸平?”

那道身影猛地剎住。

過了幾秒,沈雨澤的新同桌慢吞吞地轉過身子,擡起手,對他僵硬的打了聲招呼。

陸平:“嗨……這麽巧。”

陸平心裏淚流滿面:他為了不讓沈雨澤注意到他,已經盡量貼牆前行了!怎麽還會被沈雨澤抓到!

沈雨澤還是那樣吝啬文字:“一起走吧。”

陸平拒絕的話根本說不出口,只能硬着頭皮走到他的身邊。

自從兩人成為同桌以來,說過的話寥寥無幾。沈雨澤的話很少,而陸平又做慣了透明人,只想在他面前降低存在感,生怕引起這位正牌男神的注意。

故而一周過去了,除了第一天他們搬桌子時說了幾句話以外,其他時候,陸平幾乎沒有聽到過沈雨澤開口。

沉默。

沉默。

沉默着走入教學樓。

沉默着走上樓梯。

陸平快被這沉重的氛圍壓到窒息了,每逢緊張之際,他都強迫自己沒話找話:“那個……沈雨澤,我看你今天是坐車來的呀?”

“嗯。”沈雨澤回答,“我本來不想太引人注目,但我母親要求司機送我。”

陸平:“……”

陸平:“???”

如果不是沈雨澤親口承認他沒有社交軟件,他都要懷疑沈雨澤看到@fake-diamond的動态了?!!

想到那輛價值兩百萬的豪車,還有穿着制服的私人司機,陸平嫉妒到都要變形了。

出于一種微妙的心态,陸平脫口而出:“我今天也是坐車來的!”

沈雨澤:“哦。”

陸平:“……”

陸平:“…………”

陸平:“………………”

一句輕飄飄的“哦”,輕易擊碎了陸平好不容易築起的尊嚴長城。

不知不覺間,陸平的腳步慢了下來,落後于沈雨澤兩個臺階。頭頂的燈光落在他們的身上,沈雨澤是那樣的高大、俊美,他的影子拖得很長,足以把陸平完全籠罩起來。

陸平藏身于沈雨澤的陰影裏,他拼命睜大眼睛想要找到自己,但是他看不到自己,他看到的只是一個藏在黑暗裏的,拙劣的模仿者。

陸平的腳步變得越來越沉重,早上坐免費出租車跨江看朝霞的興奮,在這一刻,全都煙消雲散了。

——他究竟在得意什麽啊,他絞盡腦汁編造出來的傳奇經歷,只不過是沈雨澤稀松平凡的日常罷了。

陸平沮喪地塌下肩膀,完全憑着本能在邁步上樓,他變得如此安靜,一時間,樓梯間裏只能聽到兩道腳步聲。

忽然間,走在前面的沈雨澤不知為何停下了腳步,陸平猝不及防,一頭撞在的他的後背上。

“?”幸虧這一撞,讓陸平的靈魂終于回籠,“诶?怎麽不走了?”

沈雨澤轉身,低頭看向他。

沈雨澤開口,聲音清冷:“陸平,咱們已經坐了一周的同桌了。”

陸平更摸不到頭腦了:“呃……是。”

“你的身上,一直有一種味道。”

“???!!!”在聽清的那一刻,陸平的眼睛都瞪得圓溜溜的。

他他他……沈雨澤居然說他身上有味道???

剛升上椒江一中時,也有同學說過陸平身上有味道——他們嘲笑他做嵌糕的媽媽、賣泡蝦的爸爸,說他的頭發絲裏浸滿了油味,就連他呼吸過的空氣,都帶着一股廉價的早餐攤味道。

那時候的陸平臉皮薄,不知該怎麽面對那樣赤-裸且直白的惡意。他能做的就是每天回家後拼命洗澡、還買了三套校服換洗,生怕同學們嫌棄他。

但他的拼命讨好,并沒有換來其他人的善意。他們叫他嵌糕王子,把他排擠在班級之外。

後來,陸平看開了——他就是嵌糕王子,怎麽了?他就是靠他媽媽捏出的一只只嵌糕養育大的,怎麽了?

只是沒想到,居然連沈雨澤也說他身上有味道……

陸平想,難道這麽快,他的新同桌也要開始孤立他了嗎?

想到這裏,陸平板起臉,倔強地擡頭看向沈雨澤,硬邦邦地問:“什麽味道?”

“——甜甜的味道,”出乎意料的,沈雨澤給出了一個奇異的答案,“你聞起來,像是一只超大號年糕。”

陸平:“……”

淦,沈雨澤居然用那樣冷冰冰的一張臉說出這樣的話,陸平羞得整個人都要冒煙了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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