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師尊好像心軟來救我了

蕭霁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爬起的,嶙峋的怪樹獠牙舞爪惡鬼般向他撲來,滿天黑雨淋在他臉上,說不出的蕭瑟。

這是何處?

蕭霁欲回想,右肩忽傳來徹骨的寒痛,不久前發生的一幕幕在腦海裏浮掠而過,恍若鬼影。

不,不,不……師尊……落衡……

他毫無方向地向前闖着,可前方只是無盡又無盡的黑林,黑得望不到邊。

他忽然想起,被師尊趕下山的那年,他也曾這樣誤入過一座密林。

那是明淵宮的禁地。

那時,他只是個頑劣調皮的少年,整日被師尊命令着練功,乏味無比,趁着歇息四處溜達。

那天,他到明淵山腳下的市集買了一只木簪,那只木簪是一位老者自己做的,雕着非常別致的槐花紋。蕭霁很喜歡槐花,泠閣的院前就種着許多槐花,到了春夏之交的時候,清幽之香沁人心脾,他覺得槐花的味道就像師尊一樣,寂靜,清淡,但是溫柔。他一眼就看到那支槐花簪,遞至鼻尖,仿佛能嗅到槐花的清香。

宮裏的弟子未得長老允許,不得随意下山。明淵山腳市集是唯一能去的地方,因此這兒的東西一向賣得很貴。蕭霁掏空了錢袋,買回那一支小小的槐花簪,那可是他掃三個月地賺的錢。

他抓着那支木簪,想送給師尊。在回宮的路上,有個孩子經過他,猛地撞了他一下。

蕭霁從小體弱,不經撞,啪一下跌倒在地。爬起來的時候,木簪已被那孩子拿在手裏,朝他挑釁一笑:“來拿啊!”

他不大記得那孩子的樣貌,只記得那孩子看向自己的眼神頗為怨毒,仿佛積仇多年的敵人。但他自入明淵宮以來,大多時候困于師尊的泠閣,很少外出,更遑論結仇結怨。

有時候,陌生人更能激起自己的怨憤,更何況那是送給師尊的禮物,是他三個月的積蓄。蕭霁爬起來就追,追着追着,那孩子忽然閃入一條偏道,蕭霁跟着他闖進去,四周陰冷森然,都是黑壓壓的禿樹。他從沒來過這種地方,覺得十分詭異,不敢再走。

那孩子轉過身來,做出一副要折斷木簪的手勢,語氣輕蔑譏諷:“真是沒用的孬種,連東西都要不回,根本不配呆在踏雪仙尊門下!”

蕭霁猛地想起自己年幼時所受的欺淩,那些暗無天日的乞讨搶劫生活,數不清的辱罵,滿腔怒火瞬間被點燃,沖上前去,那孩子轉身一閃,竟然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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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霁有些害怕,但還是提腳追去,光亮驟然淹沒,眼前的景色竟全然變了。

一道巨大的宮殿巋然屹立在身前,那孩子就站在臺下,緊閉的殿門忽然緩緩開啓。

蕭霁愕然,除了長老們議事的長命殿,他從未在明淵宮見過如此規模宏大的宮殿。

那孩子似也一驚,泥鳅般躍入黑暗。蕭霁連忙跟上去,但他走一步,殿內兩旁的長明燈就亮一盞,幽幽燈火下,他跟着那孩子越走越近,然後……

他看到那孩子對一處暗團做了什麽,然後一陣嘯天般的嘶鳴,幾乎震聾他的耳朵。他看到那團黑影,不,那其實是一只渾身發着紫光的怪獸,從沉睡中漸漸蘇醒過來,金光熠熠的雙眼瞪視着那孩子。

那孩子神情十分驚恐地向他逃來,手中木簪慌亂抛落。蕭霁腦袋一空,不管不顧地沖上去接住木簪,暗沉的黑影籠住他,他擡頭一看,怪獸正揚起怪谲的尖爪,向他拍來——

一道寒光忽然躍至眼前,冷霜千丈,好像下了一場雪,金瞳怪獸驀地被冰封。

他認得這招,這是師尊的絕技,流風回雪。

沈落衡叱問:“你為什麽私闖禁地?!”

蕭霁漲紅了臉辯解:“不是我,是那個人——那個——”

他想找那孩子,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那孩子的影子。方才發生過的一切,仿佛只是一道虛無缥缈的幻影。

“他剛剛還在這的。”

他說。

但沈落衡不信,将他領回長命殿,當着所有長老的面斥他:“藐視門規,擅闖神殿,大逆不道,現罰鞭刑三百,逐下山去,苦修五年,未畢不得回!”

他就這樣被趕下了山。

只是那根木簪,自那以後卻沒了蹤跡。

不知怎的,他的腦海裏忽然顯出齊明的容貌,那張臉清清冷冷的,看向他的時候,帶着一種難以言表的情感——

他忽然想起,那枚玉墜,他的那枚玉墜,那時正挂在齊明的脖子上。

一股忽如其來的熟悉感襲上心頭,他仿佛看到,齊明的暗影正站在前方,手裏攥着那枚玉墜,對他冷笑。

“看到了麽,你的玉墜,師尊送給我了。”

他突然明白齊明看他的眼神裏,那種情感是什麽。

恨。

冷汗浸透後背,驚愕不前——難道,難道,齊明就是,當年奪他木簪、害他受罰的那個孩子?

他不敢證實這個猜想,但一股罪惡的憤怒沖刷着他的腦門:如果是這樣,師尊從一開始就知道,把他趕下山去,難道只是為了護住那個孩子?!

是啊,他忽然想起,那孩子當年奪去他的木簪,向他耀武揚威時,提的是“踏雪仙尊”的名諱。

踏雪仙尊,就是沈落衡。

那孩子怎會知道他是天衡仙尊門下弟子?

師尊,師尊一直都知道真相,知道當年喚醒魔獸的不是他,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可是,依然要将他趕出去。

沈落衡……你一直讨厭我,是麽?

那為什麽當年,要将我從死人堆裏撿回來?

心痛。比肩上的血窟窿更痛。

雨水和淚水混雜在一起,倒讓他可以全無挂礙地哭出來。他哭得悲恸,夾雜着無力苦笑,到最後已嗚咽不成聲。從出生的時候,他就是被抛棄的那一個啊。

他陷入悲傷的漩渦中,以致沒有注意到其他東西接近,直到他看見眼前獵獵金光,撕裂黑幕般向他劈來。

蕭霁無暇思考,腰間佩劍惶然出鞘,勉強挨過一擊。但肩頭傷口冰冷刺痛,讓他難以用力。蕭霁只得凝氣于劍,與來人相抗。

但他擡頭一看,四周竟圍滿了人——并非凡人,而是身上發着金光,身披長袍戴高冠的,恍若神祇之人,個個手中皆拿着一把長戟,輝光熠熠,仿佛一輪通天白日,驟然照亮了這晦暗的黑林。

“你們……是……誰?”

那些人神情肅冷,似乎根本沒聽見般,他又問了幾聲,仍是沒一人回應。那群人只是揮戟來刺,袍角如風湧動,金光四溢。蕭霁只避數招,長劍搖搖欲墜,已落下風,恨恨道:“無冤無仇,為何傷我?!”

“世間生死,何來冤仇。”其中一人終于開了口,聲線泠然,仿佛長命殿前三千級玉階,冰冷而毫無生氣。

長戟似有神力,嚯嚯揮來,帶起金光如浪,蕭霁側身滾地,長劍脫手而飛,身側一排枯樹已盡被斬去,不由得暗自心驚。

這群人真的是來殺他的。

他已淋了太多雨,渾身冰涼,但胸腔卻越來越燙,眼前的一切都如夢似幻地暈眩起來。蕭霁梳清理智,咬牙欲起,剎那刺眼金光已至,直逼他雙目而來——

混沌中,他似乎看到一抹寒光。

飄若流風,旋如回雪,寒氣凝成無數冰劍,将長戟擋開了去。

他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蕭霁,蕭霁……!”

突然又有一人閃至他身前,神光滿懷,氣勢若虹,似乎十分急切地看着他。

“神子殿下……”

他這樣喚着。

蕭霁來不及回應,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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